作者:水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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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金陵为城,曰国首要之地。
朝中有些品级的大臣皆造府于此,不乏附俗庸雅之人种些奇花异草,为博佳人一笑。
我坐在雅间塌上,香炉生烟,身边是一摞摞的书册,晏儿在帮我续茶,半跪在我身侧,侧颜如画。
我随手抽出一本书册,眼角瞥了瞥。
女诫。
定神翻开书册,心悦,晏儿将茶水递给我,看了眼书册,耳根有些发红,颇不自在,“小姐觉着这回能卖多少银子?”
我想了想,垂眼看了看书页内的画,道:“要看画坊的生意。”
曰国民风开放,并不主张男尊女卑,近年来不少女子渐渐抛头露面,更有女子入朝做了女官。
自十岁起娘便每日赶着我出宫,不让我在街上转悠两下誓不罢休,画坊的生意是我十五岁那年接下的,至今已有两年。
虽是画坊,除了那些名流之士的画作外,却也附带着贩卖春宫图册,本以为画坊生意会因此红火,却依旧无人问津。看那些个书生一本迂腐正经的模样,在我看来,简而言之:闷骚。
一日,我在画坊照看生意,正忙里偷闲片刻,不想一书生模样的人打着扇子而来,朝我挤眉弄眼,我不解,却见那书生朝我耳边靠近了点,与我道了几句,我当下惊惑,却见那人无比淡定瞥了我一眼,道:“你卖是不卖。”
想他一个书生不去看那正经史书,却来我这寻春宫图册,寻了也就罢了,竟还给我摆一副蹬鼻子上脸的样子,当下怒道:“本店不买野史杂册,公子另寻。”
那书生酸我两句甩着袖子又掩面走了,我却想了一个法子。
那书生酸腐劲儿和我那孟夫子有点相像,想到平日里为躲着孟夫子,就在书册上再覆一层书皮,看些鬼怪杂谈,履试不爽,便试着让掌柜将《女诫》《诗经》的和那些春宫画册装订在一起。
久而久之,书坊的回头客居然多了起来,画坊生意也好了许多。
因为此事,掌柜便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月银到是比其它画坊的要高出不少。
晏儿见我不言,心知我神游时不宜打扰,便也闭口不言。
约莫一刻,我起身,伸了伸懒腰,晏儿趴在桌子上睡得香,我将书册理好放在案上,推了门刚想唤掌柜上来,不想瞥见一道蓝色身影,心突的跳一下,回过神来,已经恍恍惚惚把门关上,晏儿被我关门的声音吵醒,睡眼惺忪的看我,不明所以。
近日来曰国有一件事,成为金陵百姓茶余饭后的乐谈,津津乐道。
状元郎易昭性品端方,文采斐然。特封御史之位,一品贤臣,曰国开国以来最为年轻的御史。
第一次见易昭是在宫外临脂桥上,那少年郎轻袍缓带,迎风而立。当真是谦谦君子,清润如玉。
敛神唤晏儿下了楼,掌柜便把我拦下,说是要结账,我理了理裙上的褶皱,与他道:“刚刚那公子常来?”
不知是不是天下间的掌柜都如他那般善谈,我话音刚落,他便侃侃而谈,从他第一眼见易昭就觉着惊为天人一直说到因为他画坊的生意好了不少,最后就在我准备离开时顿住了话头,带我转身,他才一句话了结。
易昭是来请人临摹画作的。
“画作?”我开口,略有些疑惑,那掌柜见了,也不卖关子,抬手抚了抚山羊胡开了口:“是啊。那姑娘模样可是俏生生得紧,连我这老头子见了也不免喜欢得紧,也难怪那公子看重得紧,还吩咐我切莫让人流传了出去,想必是不想让其他人看见罢……要我说,那公子和那姑娘可真是一对璧人,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呐……”
那公子看重得紧……
切莫让人流传了出去……
按说易府应有画师临摹画作,无需出府另找画坊才对,我敛神,压下疑惑,兀自琢磨这那画中女子的身份。
青梅竹马?
亦或是一见倾心?
那掌柜还在自顾自的说得唾沫横飞,晏儿见我不语,只当我是疲累所致,连忙拿起包袱拉拉我的衣袖,“小……公子,咱们该回去了,出去这么久,夫人该急着了。”
出了书坊,才发觉天色渐暗,街边小店门前都点亮了灯笼,照着人影斑驳交错。
我摸摸肚子,闻着从酒楼里散发出的香味,刚想叫晏儿停下,不料耳边却传来一道清冽如泉却带着些许疑惑的嗓音。“十三公主?”
我下意识回头,却发现易昭站在我身后不远处,有些遗世独立的风华。
街边烛火忽明忽暗,易昭站在那里,面容有些模糊,见我转身愣了一下,很快走过来。
“果真是公主。”易昭看我的男装,并未多说,离我的距离恰好,不远不近,陌生与熟悉的焦点。“天快暗了,公主怎的在宫外?”
总不能说我是被混蛋娘赶出来罢……
我定了定神,努力忽视那面容带给我的影响,开口道:“我……随便转转,宫里太闷。”
话至此,易昭不再言语,一时之间,少有的沉默。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知如何开口。
只能边走边望着地上的青石板发呆。
想来我和易昭是第三次见面,开口说话却是第二次。
临脂桥上,惊鸿一瞥,着实在我心里留下不小的涟漪,但仅存于好感阶段,并未到那非君不可的地步。
说起我和易昭第二次见面,还要从我那第一朵还在花骨朵阶段便先败了的桃花说起。
那朵桃花姓卫,名和,乃吏部尚书之子,二十有一,相貌清秀,性温良。
按说和我这个无过人之处的公主实乃良配,于是在得知他正在尽欢楼独自一人时,娘毅然决然把我赶出了宫。顺手塞了个画好的地图,尽欢楼很好找,在金陵城中最为繁华的西街,拐角便到了。
娘未与他说我的身份,只说是一位高官之女,见了我少了不少繁文缛节,就在我们相谈甚欢,预备着下一次约会时日之时,一红衫少女跑了进来,手上还缠着半截鞭子,直直的扑进要送我的卫和怀里。
卫和似是很惊讶,尴尬的看我一眼,却没有推开那少女,反而抱歉的看我一眼。
我愣了,不是因为那少女,而是因为那少女身后跟着的人。
易昭。
那卫和显然是认得他的,起身行了礼,看我一眼,欲言又止,我自知这朵桃花是败到底了的,理了理袖摆,“饭钱你付。”
那卫公子显然未料到我会说这样的话,惊讶有余,答了句好,在他怀里后知后觉的姑娘抬头看我一眼,又很快垂下,我微微笑了笑,看向不知如何的卫和一眼。
卫和松了口气,对我笑笑,目光似有感激。易昭目光略带些笑意,投在我身上,我心下慌忙,扯了借口便要走,经过易昭身边,他忽的低声道了句“公主小心些。”
前两次见面,皆是我认得他,他却把我当成陌路人。
如今第三次见面,总算是叫了我一声,却不是叫我的名字。
想到这,我却不得不感叹我娘在起名方面的天赋,我随我爹……也就是曰国圣上,姓颜。
这点倒不用娘担心。
单名,杏。
杏者,娇艳明媚,惹尽风流也。
娘却是在生我的时候无意中瞥见一枚初绽的白杏,因此而名。
颜杏颜杏。
说白了,这名留在我身上着实没有什么用,倒不如叫十三来得亲切。
娘起先唤我“杏儿”,但自懂事起,我便坚决抵制,总算让她改了口,每每唤我“十三”,听着听着便习惯了。
我从青石上偷偷描绘易昭的影子,却不觉的想去一睹真人。
那少年站在我的身侧,蓝色单衫,如玉的侧颜,发被丝带松松的束起,倒不似朝堂之上穿着官服来得疏远,反而平添了一种亲切。
到了宫门口,易昭停下脚步,看了我半响。“以后公主莫要一个人出宫,臣下先回府了。”
我心里发懵,脑袋有些晕乎乎的,却还是点头,直到易昭转身走了几步,才开口。“等等。”
易昭顿住身形,回头看我一眼,眉眼微微上挑,目光略带疑惑,却着着实实将我心里的话给憋了回去,打了个转,硬生生吞进了肚里。
彼时,深秋红叶,街道两旁是大片大片深红的落叶,层云慰人。
他站在那,长身而立,敛去往日的书卷气味,面容竟有些模糊不清。
看了我片刻,目光莫测。我偏头盯着他的发梢,亦是不语。半晌,他道了声话转身便走,直到蓝衣身影到天边化作一道白点,才觉着心里顺畅不少。
第二章
这天大早,金陵城要较平日里安静了些。
街道两侧都有士兵巡视,清理闲杂人等,原因无它,外出斋戒的吾皇终于从护国寺回了皇宫,着手处理朝政。
斋戒本是寻常,今年却因带了个女官回朝而大所不同。
曰国民风开放,而如此大张旗鼓的册封女子入朝为官却是头一次,躲不了落人口舌。
晏儿一边帮我细心的剥着橘子,一边滔滔不绝的讲着近来金陵城里最新出炉的八卦,时不时趁我不注意塞两个到自己嘴里,我吞了瓣橘子,侧脸看她一眼,却见她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禁有些莞尔。
想当初晏儿刚到我身边时一双眼睛干净得如一汪清水,时不时让人欺负一下也让人有一种罪恶感,当时十几个侍女站在眼前,个个灵毓,偏偏我一眼相中了晏儿。
其实晏儿本不叫晏儿,姓涂,单名一个衣字。
小户人家的小姐,别的不说,对曰过开国以来的正史野史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倒对了我的胃口。
当时的顺毛儿兔现在却变成了热衷于八卦野史的小利爪子猫,想来我还是有些罪恶感的,心里想些有的没的,不料晏儿却突然叫了起来。
旁边的青石台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少年,紫衣轻袍,金冠束发,单手撑着身子,斜靠在台上,手里拿着一瓣橘子,眉眼恣意。
我抬眼看了那少年,又看了看晏儿手中仅剩的橘子皮,不由瞪了瞪那少年。
那少年冷哼一声,动了动眼皮,瞥了我一眼,将手中的橘子塞进口里,才开口,“本皇子不稀罕。”
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金陵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人物,皇子中相貌最好,品性最差的,我的九皇兄。
颜天骄。
九皇兄母妃姓赫,是父皇二十年前下江南时遇见的。
长袖善舞,惊鸿一瞥,便纳入宫中为妃。
赫妃是江南女子,清婉雅致,一时之间,享尽圣宠。
初进宫,赫妃水土不服,大病了一场,偏偏不巧怀了我九皇兄,分娩之日,父皇纳了新妃,也是当今曰国丞相宁俟的妹妹,宁恬。
也许是因为愧疚,赫妃死后父皇对我这个九皇兄很是宠爱,而九皇兄也将横行霸道目中无人发扬到了极致。
生得好看,身份尊崇,作风嚣张,却不巧对极了金陵城里名媛千金的胃口。
此时九皇兄见我不开口,秀眉一挑,带些痞气。“后日遥花宴,有宫外的人来。宫里都知道我与你走得近,到时别给本皇子丢脸。”
我抢过晏儿手中的橘子,生津解渴,看向他,面上却颇有些委屈。
我自认为过去十七年来活得老实本分,偶尔看人笑话,幸灾乐祸,遇着些八卦之人,总会前去,喝喝小酒,吃吃小菜,请那厮去书坊里送几本春宫图册,岁月长久,倒也快哉潇洒。
要是说到略有愧疚的一事,也要追溯到我五岁那年。
临近年末,宫中谢臣宴,文武百官接在应邀之列,普天同庆。
月星稀,花间扣酒。
那时我孩童心性,偏偏又静不来,中途便撇下娘离席,叼着从御花园摘来的花,四处晃悠。
晃悠晃悠,到了湖边,便见一白衣小娃,长得白白嫩嫩,皮肤可以恰出水似的,更衬得一双初见雏形的桃花眸子春水荡漾。
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好看的人,心下满是欢喜,原地理了理衣衫,便想去打招呼。
那男娃说他和书童走散了,我心喜,面上却不动声色。
那男娃说他不识路,我顿觉得和他相谈甚欢。
我喜滋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那男娃脾气甚好,只是有些委屈的看我,如玉的脸颊上有着清晰的五指印。
我心下更是欢喜。
男娃看我一眼,突然撩起爪子往我身上招呼,我一个不稳,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石子烙得我生疼。
我气急,眉开眼笑的起了身,眉开眼笑的说:“我知晓你的书童在哪。”
那男娃睁着眼睛看我,我笃定指了指他身后的湖水,男娃转过身,偏头瞅着里面看。
里面黑乎乎的一片,倒影着宫灯,有些模糊。
我向四周望了望,然后放下心来,抬脚就往他的屁股上一踹,他的屁股上多了一个黑黑的鞋印,人也扑通一声掉了进去。
我不记得他当时如何被救上岸的,我只知道,我在他上岸之前已经撒起脚丫子跑了。
后来过了许久,我突然想起,把这件事与娘说了,支吾了半天问他那天有没有在御花园湖里溺死的人。娘别有深意的撇我一眼说没有,我才放下心来。
九皇兄在旁半响无语,盯着我头旁的《女诫》,抿唇不语,又像是想起什么,凤目之中竟漾出些笑意。
皇兄伸出一只手指,轻挑开了书面,半眯了了眼,顺势把书册收进怀里,头也不抬道:“借我。”
我心知皇兄心里指不定在打什么主意,肯定不是好茬,也已习惯。只不过从小时养成的好奇心作祟,忍不住多问,“皇兄要干嘛?”
他撩了撩袖袍,衣衫随着动作散开了些,露出颇为精致的锁骨,开口却有些幸灾乐祸:“十三,你说,若是在新晋封的女官身上里,被人发现私藏春宫孤本,会不会被气得直接挖坟把自己埋了?”
我当下掩面,笑答:“因人而异。”
皇兄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册子收好,再开口,竟有些欢喜意味。“本皇子先走了。”
后来当我知道,皇兄要戏弄的人是我未来九皇嫂时,便又觉得一切皆是注定,一物降一物。
树荫斑驳,我突然问旁边的晏儿:“那女官叫什么?”
“容挽。”
一句多嘴,却不料,我与这容挽,在遥花宴的当天,竟结下了不解之缘。
.
遥花宴前,我拉着晏儿四周转转,天蓝得发青,有些提前入冬的凉意。
却在拐角处,生生的顿住了脚步。
有一少年,背对着我,紫衣华服,双腿半屈在石台上,动作恣意。不是九皇兄又是谁?
而真正吸引我的,是那面对着我的素衣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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