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床上坐起来，深吸了几口气；没绝对有什么不适，便拿出了重黎。
这柄古朴的长枪上锈迹斑斑，何华用尽了所有她知道的办法也没能让它光耀如初。
只愿神兵有灵……
何华微微闭了闭双眼，将重黎重新收了起来，然后在面前的几案上找到了陵越送给她的短剑卿。
她神色复杂地抚过剑鞘上的铭文，然后郑重其事地把它挂在了腰间。
“陵越……大概我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了。”何华微微苦笑，推开了屋门。
其他人正都站在大厅里，留在青玉坛的尹千觞正神色苦恼地说着什么。
何华跨过栏杆，轻巧地落地。
正冲着她的陵越朝她微微挑眉，她露出了一个轻松的微笑耸肩示意自己没事，然后站在了百里屠苏身后。
风晴雪没和百里屠苏站在一起，她正站在神色复杂的尹千觞的对面，大概是认过亲了。
于是现在的议题是，如何处理欧阳少恭的威胁。
百里屠苏表示，他认真地思考过了，除了去解封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然后他就感觉颈后一痛，什么都不知道了。
陵越愕然，“何华你……”就是不想让屠苏解封这个手段也太暴力了一点吧？
何华抬手接住倒下来的百里屠苏，问的问题却是，“是不是欧阳少恭死了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包括沿海水灾的问题。”
陵越点头点到一半又转头去看红玉，红玉叹了口气道，“话是这么说没错……”
“那就行了——”红玉的后文还没说出来就被何华用声音和动作同时打断了：百里屠苏被这姑娘抬手一推就冲陵越栽了过去，而何华的人却干净利落地一个后空翻出了客栈，转瞬就腾翔不见了。那熟练程度，让陵越十分后悔在幽都教她教得那么认真。等他把百里屠苏又塞进风晴雪怀里追出去的时候，何华已经跑得没影了。
陵越正想追过去，却被红玉唤住了，“陵越公子莫慌。荷花儿妹妹做事一向都有把握。”
“她畏高。”陵越皱眉，“但此次腾翔她毫不犹豫。”
“公子是说……”红玉看了看风晴雪架着的百里屠苏，又看了看门外。
陵越微微沉默了一下，道，“她这是，慷慨赴死。”——就像她的战友那样，就像每一个天策子弟那样。他说着，双手已牢牢握住。
红玉愕然。
她说的没错，荷花儿做事一向都有把握——只是这次，她想的是同归于尽。
却说何华只腾翔到了青龙镇便在镇外落了地。
她抬头看了看远处的海面，海面上巨浪滔天，与水相接的天空是浓重的墨色。小镇里已经下起了小雨，渔民都在急匆匆地收拾着靠岸的渔船。
何华淡定地穿过因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而变得忙碌的小镇找到了铁匠铺——那老板还记得她，见她进来热情地招呼，“姑娘怎么这时候来了？现在这天色瞧着马上就要有暴风雨了，可不是什么好时节。”
“暴风雨——”何华不在意地笑了笑，“我就是为了它来的。来您这儿是想买点东西——”
铁匠听了她的要求，不由得愕然，“一身铠甲？我这儿可没有女式的铠甲……铁质的护腕什么的倒是有几件……”他咕哝着，开始在自己的小店里翻了起来，“我给您找找吧，您有什么看得上眼的，拿走便是。”经过上次的事儿，铁匠可是记得这姑娘眼光高的很，没吹嘘自己店里的东西。
何华挑拣一番，捡了一副护腕和一副护腿，别的也没有合适的，便也算了。
与铁匠算了钱，她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姑娘！”铁匠叫住她，“出海的话一定要小心些，最好去找向天笑和枚延，他们的船好，技术也好——”
何华的脚步顿住，回头对铁匠微笑，“好，我去找他们。”然后踏入了门外的风雨。
门后的铁匠看着晃动的门帘，微微叹了一口气，转身收拾起了他的小店。
何华与向天笑和延枚兄弟说沿海的风雨是因为东海新出现的几个岛，她要去探探情况，请兄弟两人载她过去。
那两兄弟随百里屠苏一行跑了一趟祖洲，对新奇的事儿不但不害怕，反而高兴得紧，二话不说便带她过去了，回程的时候他们又去龙绡宫找绮罗看能不能想想什么其他的办法却又另说了。
只说何华告别了两兄弟踏上了蓬莱岛。
蓬莱同祖洲一般，也是传说中的地方，何华觉得两地有些相似——正如祖洲用紫色光点铺成的路径，通往蓬莱的道路也是由光铺就。
何华踩了踩，没什么问题，便双脚踏了上去。
回头看去，一片阴沉的雷云，而她头顶却是晴空——不，不完全是，甚至还有一些细碎的花瓣漂浮在空中。
“仙境……”她喃喃着，想起在雷云之海看到的幻境。
美丽的公主和着琴声翩翩起舞，四周一片鸟语花香。
何华伸手，一片花瓣就这么落在了她的手心。
这里曾经有的，必然是一段诗情画意的桃源生活。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片土地只剩下了断壁残垣。
——不过现在并不是什么感慨蓬莱国命运的时候，何华很清醒。
她抬头，眯起了眼睛看向最高处。
好像有一层雾气，她看不大清……但是没关系，她已经知道位置了。
那么，过去就是了。
何华挑起一丝冷淡的微笑，提起了长枪。
欧阳少恭此时并没有在宫殿山顶。
就算没有风晴雪在他手里，他也确信百里屠苏不可能罔顾沿海那么多人的性命。
和他不同……他的半身，总是在乎一些无谓的东西。
那些人也许根本不知道有昆仑山，更不可能知道有百里屠苏。
可是他就是会在乎那些人的性命。
完全不同于他……他只在乎那些在他生命里留下浓重印记的人。
亲人、仇人……和*人。
欧阳少恭仍然穿着那身杏*的长袍，安静地站在一座墓碑前。
那是他的妻子，唯一一个知道所有的真相却仍然对他好的人。
唯一的。
他温柔地将一簇花放在那个墓碑前，将手放在了墓碑上轻轻抚摸，就好像抚摸着他妻子的发顶。
“巽芳……”他的眼神已经狂乱了，“我赐予所有的人永生，让他们和我们一起，永远永远住在蓬莱，可好？”
而他心心念念的妻子此时此刻却正站在蓬莱的入口处默然无语。
巽芳是想要去找到欧阳少恭阻止他疯狂的行为的，她成功地回到了故乡蓬莱，却发现时隔多年里面已经充满了奇怪的东西。
虽然她懂一些蓬莱术法，但是这不足以让她闯入这片蓬莱故土。
所以她只好选择站在门口等，她知道肯定会有人来的……她曾经在秦始皇陵见过的那些人。
她一定要见她的夫君一面，以他们分别时的那个样子。
她一直一直是他最美的妻，从来没有变过……就这样守着他，守着他们的曾经。
然后她终于等到了人。
不是她预想中的百里屠苏或者方兰生，而是一个她印象不深的女孩子……
但是巽芳依然打开了被蓬莱法术封锁的道路，款款走上前去——
结果那个女孩子像风一样掠过了她面前，毫无停留，就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她。
事实上，何华注意到了路旁的那个女子。
她也认出了那是巽芳。
——但是她没兴趣带一个拖油瓶。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她所需要的就是……尽快解决欧阳少恭。
在那之前，一切障碍都只需要扫清……其他的因素都不需要管。
一枪便戳碎了一面棋盘，枪尖向上一挑便刺中了忽然癫狂起来的祺痴，何华手中的长枪依然锈迹斑斑，唯独枪刃泛起了银色的光芒。
而她的前进根本没有停。
在见到欧阳少恭之前，她也不会停。
☆、第四十四章 人心难测
白帝城的客栈里；陵越心急火燎地想要追去蓬莱；红玉却说他一个人跟过去也没用。
“……我也去吧。”尹千觞插言；“少恭于我……毕竟给了我一次重生。”
方兰生怒道，“你就是和少恭一伙的；来搅合什么？”
“无妨。”陵越制止了看上去就要滔滔不绝的方兰生，毕竟他担忧何华。
这姑娘决绝得可怕；打晕百里屠苏异常直接地阻止了他去解封，然后把人扔给他——因为她知道会直接追上来的只有他。
红玉道，“尹公子与陵越公子同去罢，猴儿你也去，我和晴雪妹妹留下照顾百里公子……”她犹豫了一下；看向小狐狸；“小铃儿你……”
“我也去。”襄铃瞪着大大的眼睛，“一直都是荷花儿姐姐照顾我，我也要帮上荷花儿姐姐！”
陵越点头，“那便如此。”
这次他没再和风晴雪说什么，只是对她点了点头。
风晴雪“嗯”了一声，“我会照顾好苏苏……你们要小心，大哥，大哥你一定要回来……”
尹千觞摸了摸鼻尖，却没回答风晴雪的话，只说，“咱们赶紧走吧。”
却说欧阳少恭得知已有人闯入，不由惊讶，“还真是有心急的人……元勿，去招待一下客人罢。”
元勿领命而去。
何华一路捡着捷径往宫殿山跑去，大轻功一路狂奔，不行就用上腾翔之术。这固然消耗体力，但也比挨个与这里的精怪、焦冥一类的东西缠斗来得省力。她只需要解决个别穷追不舍的小家伙就够了。
她的速度一直没有变化——直到她感觉到了异常危险的东西才稍稍停了脚步，回身解决了一路跟着她的几只焦冥。
然而出现在她眼前的却只是一个青玉坛弟子，他穿着一身白衣，灵力也并不强。
瞧见只有一个人前来，元勿也有些诧异，不过他忠实地完成自家长老的吩咐迎上前去，“这位姑娘，长老命我备了一份大礼。”
何华停步收枪，挑眉看着他。
元勿长袖一甩，一个高大的怪物出现在了他身后。
“这是什么？”何华冷冷地问。
元勿微笑，“此物名叫暗云奔霄。”
何华将长枪一抬，“我问你是什么，不是叫什么。”
元勿愣了一下，又笑了起来，“我已说过，是长老备下的大礼……”
然而他没能再说下一句话，就被一杆长枪洞穿了胸口，耳畔最后的声音是何华冷冷的声音，“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就没必要继续挡在我前面了。”
元勿的尸体随着长枪的抽出而滑落在地，何华的目光落在了眼前的名为“暗云奔霄”的怪物身上。欧阳少恭说是一份大礼，那么它必然有什么特殊之处。但是只看外表……好像没什么问题的样子……？
何华撇了撇嘴，她觉得陵越或者红玉在的话大概能告诉她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但是既然她决定了由她自己解决，那么就必须面对由这个决定造成的困难。
她挽了个枪花冲了上去——完全没注意到长枪上的锈迹已经褪去了些许。
一交上手，何华就发现那东西并不灵活，不多时她便凭借灵活的身法给它造成了不少伤痕。
“唔，大概它也快急了……”何华看着越来越急躁的怪物，狠狠地捅了一枪之后向后拉开了距离。
然后她惊讶地发现她家曹雪阳将军站在了她和暗云奔霄之间。
“将军……”她低叹了一声，微微闭了闭眼，却毫不犹豫地提枪突了过去。
那果然是个幻象，长枪触碰到它的瞬间它便慢慢地开始消散了。
幻象后是暗云奔霄疲累的身形，它也许从来没见过这么快就突破到它面前的人——也再也见不到了。
何华一记霹雳砸了出去，暗云奔霄痛苦地嘶吼一声，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放倒。
甩了甩长枪，何华轻啐了一声，坐下稍微调息了一会，又重新站了起来。
她看了看宫殿山的方向，又一路冲了过去。
这里已经有很多焦冥了。
还有很多像始皇陵那样妖化了的青玉坛弟子。
因为一个人的疯狂，已经有这么多人在这里徘徊了。
……我会是，最后一个。
欧阳少恭站在蓬莱国最高的地方。
这里叫做宫殿山。
顾名思义，这里曾经是蓬莱国王室居住的地方——也是他和巽芳留下最多回忆的地方。
“只有在这里，我才真的感觉我是活着的……”欧阳少恭喃喃着，“那么就让我在这里永远地活下去——”
他不及再思索什么，何华已经出现在了半空中。她一个翻滚，安然落地。
欧阳少恭看着这个姑娘，觉得他眼花了——
她拿着一杆他有点眼熟却绝不属于她的赤色长枪，小臂和小腿都被铁质的护臂挡住，腰间多配了一柄短剑。
当然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眼神。
炽烈的、又充满了死寂的眼神。
他从未在她的眼里看见过。
于是欧阳少恭兴致盎然地笑了，“你真的是何华？”
“我当然是。”何华微微挑起了嘴角。这种时候，没必要和敌人解释太多的事情。
欧阳少恭的笑意又深了，“我觉得不像你。”
何华不介意有更多的时间休整，于是她反问，“你觉得？那你觉得你了解我多少？”
欧阳少恭被她问得一愣。
他与何华同行的路程不过江都到甘泉村两日路程，他知道这姑娘心思缜密，照顾队友，武力值也还不错，但是……更深处的东西，他从来没有看见过。
何华看见他的反应，不由笑了，“与你不同，我可知道关于你的不少事情呢。”
——你曾经是乐神太子长琴。但如今你只有他的半魂而且渡魂多次后已经力量衰弱到连稍有修为的凡人都可以挣脱你的禁锢。你还是蓬莱国的驸马，你的妻子巽芳是唯一一个真正对你好的人。你屠戮了乌蒙灵谷发动血涂之阵，因为你想要百里屠苏封印后的半魂。
还有最重要的……你已经疯了。
但是面对欧阳少恭饶有兴味的问题“那你知道些什么”，何华给出的回答是，“杀了你，沿海就什么事情都不会有。”
“自不量力的凡人。”欧阳少恭大笑了起来，“千千万万的人，他们根本不知道有你，你却想保护他们每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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