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藤,帷帐用金钩挂起在两侧。只落下一层薄如雾霭的粉霞色绡帐,明透如水。触手凉凉的,如云雾一般轻盈,故而称之为“雾绡”。绸缎锦绣绡绮,各有其用,而这绡,质地纤薄,素来用作帷帐。而因起纤薄。故而无法刺绣,但是此绡帐上因略深一色的石榴红的绣线绣了密密麻麻的曲水纹。仿佛潋滟波光投射在床榻上,随着绡帐被不易察觉的微风浮动,那投射出来的水纹也缓缓浮动着,这样好的绡帐在宫中也难得一见。
温皙亦不得不叹一句,“织造府,堪比紫禁城。”这样的繁华背后,不知道织造府的账目上已经有了多大的亏空。
忽的风一吹,绡帐漫天舞动,原来是竹儿进来了,带进了外头的一室夜风,竹儿福一福道:“主子,曹寅之妻李氏求见。”
温皙哦了一声,转脸亲手落下雨过天青色的织锦帷帐,厚重的织锦缎帐便压得住雾绡帐了,“请去正堂吧。”
温皙理了理自己耳边的余发,亦起身去明间正堂。曹寅的妻子,与温皙也算有一面之缘的故交了,彼时她还是少妇风韵,如今也不算年轻了。温皙听闻,李氏是曹寅的继室妻子,故而年纪上小了曹寅将近十岁,早年与曹寅生过好几个儿子,只是都夭折了,故而如今膝下只有曹一子。
仅有一个儿子,自然关爱至极,怪不得这么快就来了。
李氏着一身绛紫色万福如意纹的衣裳,进来倒头便叩首,无比前辈恭敬:“奴才给皇贵妃请安!”
温皙端身坐在雕花梨木嵌琉璃的椅子上,语气温和:“故人相见,何需多礼?”便吩咐了竹儿去亲自搀扶李氏起身。
见温皙如此和气,李氏也松了半口气,起身偷偷瞧了一眼温皙的面容,想来就算不记得这张脸,凭借曹回去对她这个母亲的回报,也足矣让她想起当年你的故交,而温皙的话亦足够叫她确认了皇贵妃便是当初的秀才“温西”。
李氏面带了极其温顺的笑容,道:“奴才是替犬子来请罪的,犬子曹今日冒犯公主,还请皇贵妃降罪!”说着,便又要跪下。
温皙虚扶了一把,道:“只是误会罢了,过去便过去了。”温皙并无意在这点小事上纠缠,何况论起来总是玉录玳的不是。
李氏旋即剩下的半口气也松缓了,面上浮现几缕心安的笑意,“多谢皇贵妃宽宏大量,奴才特备了些小玩意儿算是给皇贵妃和六公主的赔罪之物,还请皇贵妃和公主千万不要嫌弃。”
说着她身后低眉顺眼的二个婆妇便恭恭敬敬地奉了两个硕大的锦盒上来,温皙只一眼神示意竹儿收下,若是不收李氏定然不放心,想来也不过是些珍玉古玩之类的东西罢了。
温皙一直保持着温和的态度,虽然如今的李氏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聪慧温婉的少妇了,毕竟时移世易,身份也与当初迥然不同,难怪她恭敬而谦卑。温皙却如见老友一般,语气无半分高高在上,寒暄道:“这些年,夫人还好吧?”
李氏欠身道:“承蒙皇贵妃福泽庇佑,奴才一切安好。”这话十分客气,倒是不如当初的亲近了。
温皙略有无言,继续道:“本宫瞧见你的哥儿也长大成人了。”依稀还记得那个白嫩可爱的孩子,如今也是翩翩少年郎了。
说到曹,李氏面色多了继续慈爱的笑容,“还好,只是性子还需要磨一磨!”又急忙道:“还好皇贵妃都是海量的人,没有和他一般计较!”又忽的想到了儿子跟她复述的当时的话,含了几分担忧,小心翼翼地望着温皙:“公主也不会和犬子计较吧?”
李氏到底是一门心思为儿子担忧的,温皙又何苦为难她,便道:“你只需记得,君无戏言即可。”
“是、是!”李氏连忙称是,急忙不迭地自责:“是奴才糊涂了!公主是皇贵妃的亲生女儿,自然也是海量的人,皇上更是一言九鼎!是奴才小心眼儿了!”
温皙略一抬手,指了指右手边儿设的座椅,语气随和道:“坐下说话吧。”
李氏正要开口拒绝,却见皇贵妃面容温和如水,许是觉得推辞也太过无礼,便急忙躬身谢过,只那半个臀侧身坐在椅子上。
温皙命人上了茉莉雀舌毫,径自饮了半口,道:“这有凤来仪堂本宫也是第二次住了,上回还是康熙二十三年呢,转眼都过了十五年了,瞧着比当初更雅致了几分。”
李氏急忙垂首道:“给皇贵妃预备的地儿,奴才自然要尽心竭力!自然也是不能跟宫里相比,只愿皇贵妃住的能舒服一些!”
温皙微微点头,“这次南巡,皇上也特意叫本宫安排了曹贵人随行,想来孙夫人见了会很高兴。”
“都是皇上和皇贵妃的恩典!”李氏急忙接话道,“曹家自然感恩戴德,母亲见了贵人十分欢喜!”
曹贵人已经不比刚刚入宫的时候了,年老色衰,恩宠稀薄,又一直不曾有过生养,故而一直只是个贵人。这次带上她,不过是因为数月前,曹寅上请安折子的时候提及老母年老,希望能再有生之年再见曹贵人一面罢了,康熙到底顾念这位孙嬷嬷,便顺手带上了曹氏,南巡途中也不曾叫他侍寝过,不过比照嫔位待遇给曹氏,也算给她体面了。
和李氏说话,温皙也觉得有些不自在,她处处恭谨,倒叫温皙也拘谨着了。随便说了两句,问了问孙夫人的身体,温皙便要打发她退下,偏生外头小鹿子侍立在屏风外禀报道:“主子,六公主来了。”
玉录玳原本是安置在有凤来仪堂西面的梧桐阁,来往十分方便,刚禀报了,玉录玳便笑语嫣然快步走了进来,娇声唤了一声“额娘”,然后笑嘻嘻道:“舜安颜腿脚忒慢,这会儿才把女儿要的东西买回来了!”说着叫跟随的绿痕捧了些江宁时兴的绢花、首饰上来。
李氏亦急忙跪下行礼,“奴才给六公主请安。”
玉录玳也没太在意李氏这个人,手一挥,拿了温皙的茶盏捧着喝干了,才随口道:“起来吧!”
温皙瞧着玉录玳那副礼数不周的样子,忍不住低头咳嗽了一声,道:“这位是江宁织造曹寅的夫人。”
玉录玳一愣,指着李氏道:“那她就是那小子的娘了?”
温皙闻言,立刻狠狠地瞪了玉录玳一眼,道:“是曹的母亲。”这孩子完全是被她这个做额娘的给惯坏了,脱口而出的话居然那么失礼!
玉录玳吐了吐舌头,看了一眼李氏,是个三十五六岁的夫人,打扮得体,长相也是十分温柔,便道:“瞧着有几分眼熟呢!”
自然是眼熟了,玉录玳还在襁褓中的时候,还喝过李氏的奶呢!(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348、行宫界限
李氏自从进了正堂,就没提过半句当初结干亲的事儿,想来也是不敢叫自己的儿子做皇贵妃的义子,更不敢把公主当成自己的义女,故而处处恭谨,不失半点礼数。
玉录玳仔细端量了李氏一通,道:“不过,他长得不怎么像你。”
李氏点头称是,面上带着恭敬而得体的微笑,慈声道:“犬子类父。”
玉录玳歪着头,似乎要从李氏的五官中瞧出什么端倪来,却是想不起什么来,只又道了一边:“好似在哪里见过你一般。”
温皙也不欲遮掩什么,却也不明说,只道:“你还在襁褓的时候,曹夫人李氏曾经送过你一个玉佛。”自然是当初认干闺女的时候送的,玉录玳自然不记得了。而曹顒的那枚玉佩,亦是温皙认义子的时候给的。
玉录玳急忙从脖子里揪出一个红绳,上头果然穿着一枚水头极好的玉弥勒佛,是羊脂玉的质地,多年贴身佩戴,似乎也沾染了几分灵性的样子,“就是这个吗?”
李氏一愣,低低道:“没想到。。。公主一直随身带着。”
玉录玳纤纤玉指抚摸过玉佛,她是极喜欢这个小玩意儿的,大肚弥勒佛张口笑着,雕琢得栩栩如生,连额头上的皱纹都极其精细,佛爷衣袍的褶皱亦十分清晰。玉录玳想了想,还是想不起什么来,却一副大人有大量的模样,道:“既然如此,本公主就不跟那小子计较了!”
温皙佯作嗔怒。道:“本就是你的错!”
玉录玳嘟了嘟嘴巴,嘴里不晓得在咕哝什么。
温皙复露出了笑颜,对李氏和蔼地道:“当初,本宫还认了曹顒做义子呢。所以夫人不必太拘谨了。”
李氏额头一凸,急忙道:“皇贵妃当初不过是说句玩笑话罢了,奴才怎么敢当真呢?”
温皙也只是呵呵一笑,不去较真了。就算她肯人曹顒这个义子,曹寅夫妻也不不敢认这个干亲了。便吩咐竹儿亲自送了李氏回去。
玉录玳好奇地凑上来,拉着温皙的胳膊:“额娘真的认了那小子做义子吗?!”
温皙恼怒地拧了拧玉录玳琼鼻,道:“什么‘那小子’?!他又不是没有名字!何况人家还比大一岁呢!别张口闭口‘那小子’,忒失了礼数!”
“知道了、知道了!”玉录玳嘴巴上说“知道了”,却是一副敷衍的态度,“额娘怎么就认了他做义子呢?!”
温皙只呵呵一笑,当初曹寅还打算着要结为婚姻呢,只是温皙推脱女儿已经订了亲。才退而求其次。互相认了义子义女。不过温皙倒是不打算给玉录玳详细说起当初之事,只道:“当初偶遇罢了,曹顒当时长得可人。便认了义子。”
玉录玳撅起嘴巴,“说好了。额娘认了义子就罢了,我可不认那个干哥哥!”
温皙含笑戳了戳她的眉心,“没人逼着你认!你只要别欺负人家就成了!”
玉录玳怒了努嘴,“讨厌!人家哪儿有欺负他!”
温皙又叮嘱道:“这件事不要跟你皇阿玛说。。。。”话未落音,就听见外头康熙扬声道:“朕已经知道了!”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温皙只好携着玉录玳迎了上去,略有嗔怪道:“皇上怎么不叫人通传一声?说进来就进来了!”
康熙忍不住摇摇头,“你也是的,怎么能。。。”
温皙见康熙没有生气的意思,便推脱道:“都是那么多年前的事儿了!若非今日见了曹顒,臣妾都差点把这件事给忘了!”
“曹顒。。。”康熙深思片刻,“也罢!朕会叮嘱曹寅父子不许对外人乱说,你也不要说出去。”
温皙急忙应了一声,康熙的意思是无意深究了,曹寅到底是他得力的干将,虽然温皙认义子有些不妥,到底康熙也不至于发作此事,只当不晓得,就此揭过也就是了。
温皙闻着康熙身上隐约有脂粉香气,便肚子里含了酸气:“臣妾听说曹寅倒是殷勤的很,昨儿刚给皇上进献了十名舞姬,皇上怎么还有空来臣妾这里呀?”
康熙见温皙拈酸吃醋的模样,不禁生了几分无奈,道:“只不过是舞姬罢了!别胡思乱想!曹寅,不是李士桢!”
温皙鼻子一哼,“许是他见自己妹妹近些年不得恩宠,才想出这么个法子来!”曹贵人早已失宠,曹氏一族不见得会看着她一直失宠下去。
康熙摇摇头,“那是胡旋舞舞姬,你最爱看胡旋舞,朕才收下的,原本是来叫你一起去看,你倒是吃起没由来的飞醋了!罢了罢了,大不了朕赏赐给旁人就是了!”
至于那些舞姬赏赐给了谁,温皙就不得而知了,翌日,康熙更下旨,地方官吏不得进献佳丽。
江宁织造府,自从康熙第一次南巡,织造府便被设为行宫,就算康熙不在的日子里,也是不许任何人入住的,年年还要维护修缮,着实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自从康熙二十三年之后,曹家就在织造府旁边开辟新建了府邸,作为居所,行宫后花园与曹氏新府邸的后花园是联通的,故而远远可见有曹氏一族的女眷在此赏花。
温皙一路走来已经碰见好几位貌美如花的曹氏旁支小姐了,不得不叫温皙怀疑曹家的居心,有了一个曹贵人还不知足吗?!如此想着,脸上有几分沉沉。
“皇贵妃万福!”正走神的时候,是曹贵人的声音入耳。
温皙道了一句免礼,贵人曹氏虽然并不显老,但毕竟不是二八年华的青嫩少女了,又因着多年失宠,神色有些暗淡,也就是来了织造府少见好些。温皙略一打量她,今日的着装,似乎比平日里更鲜艳几分,而且身后还跟着个十四五岁长得极为好看的女子。
曹氏侧身道:“这是婢妾的堂妹织英。”
温皙扫了一眼那娇怯怯的曹织英,一身满人的装束穿得清雅得体,温皙却不禁纳闷了,若是曹家的女儿,身在汉军旗,又久居江南,曹氏旁人大多出身不显赫,根本不够资格去参加选秀,怎么还穿着满人装束丁点没有不自然的样子呢?显然是一早就训练出来的,和刚才碰见的几个小脚汉人装束的曹氏小姐不同。
“本宫依稀记得——”温皙凝视着曹贵人,“你的闺名中有一个‘娥’字?”
曹贵人称是,道:“婢妾贱名曹修娥。”
堂姐叫曹修娥,堂妹叫曹织英,温皙嗤地一笑:“你们是想学娥皇女英共事一夫吗?!”
曹贵人勉励一笑,恭谦道:“婢妾不过是带织英出来走走而已。”
这样的托词,温皙都听得出勉强得很,便毫不客气地讽刺道:“前儿皇上还说行宫后花园里风景不错,叫本宫闲着无聊的时候就来走走,没想到风景的确不错,走个三五步就能瞅见一个如花似玉的曹家小姐!怎么?曹贵人有很多堂妹吗?!”
曹贵人眼中有微微的黯然,径自低低叹了口气,道:“只不过是婢妾的母亲上了年纪,喜欢热闹,故而请了远方叔伯兄弟家的姑娘来,只为一叙天伦罢了。”
温皙微微一哼,旗髻上的点翠凤凰步摇垂下的珍珠流苏微微摇曳在春光里,嘴上却不客气道:“即是一叙天伦,就该去西面织造府里,不是总往行宫御花园里钻!孙嬷嬷年纪大了,本宫可以体谅她年老糊涂,怎么曹贵人也不规劝着点?乱闯行宫可是大罪!”
温皙的语气已然有了问罪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