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玉有些难堪,抿了抿唇,挤出笑说:“多谢世子。”
“客气了……”周林勋规矩的收回手,说话不疾不徐,但眼神里好似有股火焰,叫她心头直跳。
这时季渊坐过来,刚与弄玉温言几句,便有小厮来禀,说方阁老登门前来,接着又附耳说了几句。方阁老即是方清微的父亲,这时凡在内阁,执掌朝政的学士,皆等同旧时的宰相,因此人敬称阁老。季渊笑叹:“方阁老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每每来此,我心皆俱!”
弄玉咬着嘴唇憋住笑意,周林勋看了她一眼,亦笑道:“侯爷与阁老皆是股肱之臣,朝廷栋梁,私下可要好生切磋,怎可言‘惧’?”
季渊过来同他附耳几句,才笑着去了,周林勋脸色微凛,接着回暖,向弄玉道:“你刚才在笑?”
“世子定是看错了!”弄玉当即否定。
“你真不诚实!”周林勋笑了一笑,低声说:“别看季侯爷斯文,实则脸皮厚如城墙,连洋枪都无法洞穿,更何况你这笑声……”
弄玉笑而不语,周林勋问道:“今日是你一人过来,还是家里长辈陪着?”
弄玉说自家嫂子相陪,周林勋歪着身子,笑问:“那日我出府探友,未曾想到竟遇你和谢冲,如今看来,却是上天安排的缘分,你说是不是?”
弄玉心里敲起了警钟,避而不答,只说:“那日我和哥哥孟浪,叫世子看笑话了,幸世子大人大量,没有张扬……”说完,又站起来道:“我出来已久,且又做客别府,不好在外多做停留,世子自便,请容我告退。”
“你去吧!”周林勋点头。
弄玉偷眼一觑,不曾想竟对上他那双乌黑的眸子,忙福了福身子告退,不敢停留,转身离去。刚走几步,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个丫头,冒冒失失的跑过来,撞得弄玉向一侧栽倒,偏偏栏杆低矮,众丫鬟又在几丈之外,只能眼睁睁的堕水。
“弄玉!”谢冲赶来,看到这幕场景,脸色霎时惨白,后面的彭郁璋也脸色一变,不约而同的疾步上前。
周林勋早已快步跃出亭子,一把抓住了弄玉的胳臂,揽在怀里稳住了她的身体。
弄玉此时的脑海被突如其来的祸事弄得空茫茫的,直到周林勋快速的放开她,被赶来的谢冲攥着胳膊,才反应过来,说:“四哥,我没事。”抬眸看见彭郁璋站在他身后,沉静深邃的眸子灼灼的盯着她:“过来!”
“过去吧!”谢冲表情恢复了冷淡。
弄玉只得慢慢走过去,刚到他身边,左手就被他抓住,重重的捏了一捏,才紧紧的握在手心里。她心头大震,脸渐渐转红,不经意间对上谢冲黑沉沉的双眸,以及那苍白的脸色,慌忙抽出手,奈何彭郁璋力气大,竟纹丝不动,咬了咬唇,只得作罢,只听彭郁璋低声说:“与世子说声感谢,回去找你嫂嫂,我和你四哥同世子叙叙旧。”说完便放开了她。
弄玉忙走出来向周林勋表达谢意,然后待周林勋点头,才由赶来的丫鬟扶着走出水榭,沿来路回上房。
这会儿长公主与淑珍听得弄玉落水的消息,慌忙赶过来,正巧出门,便见到弄玉回来,得知无事,才松了一口气。
淑珍心有余悸,以怨怪孩子惹事为由告辞,长公主不许,强留二人用饭,淑珍推迟不过,因想着既然谢冲与彭世子前来,也就无事,于是又留下。
吃毕饭,喝完茶,已将近天黑,淑珍正要告辞,却听得一丫鬟进来说:“侯爷使人告公主,说彭世子与谢郎君将回家,带话给安国侯夫人与姑娘,请出来同回,免去公主相送……”
于是淑珍忙起身告辞,丫鬟忙拿了披风替弄玉系上,长公主送至二门前,拉着淑珍二人说:“今日真是对不住,害得姑娘受惊……”
淑珍忙表示孩子调皮,打扰了公主,长公主叹道:“你这般说,我这心里更是惭愧……我一人在家常常无趣,夫人得了空可要多过来坐坐。”
两人辞别公主,上轿不久,便与彭府的车子汇合。
彭郁璋亲送至谢府门外,因天着实太晚,谢绝了淑珍等人邀请,告辞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加冠礼(一)
淑珍和弄玉二人回家,率先过来见老太太,时谢逸在此,因问起今日一行,见淑珍面有异色,于是挥退众仆妇,又让弄玉两兄妹回屋安歇。淑珍先说其今日与长公主的对话,以及后来弄玉落水,燕王世子相救,谢冲与彭世子前来等事都一一说了。
谢逸脸色早已沉下来,老太太开口道:“此事怕不简单,老三,你怎么看?”
“他们可打的好主意!”谢逸脸色越发阴冷:“借落水之名,让周世子舍身相救,以此坏玉儿名节,来个生米做成熟饭,彭谢两府联姻到头来自然取消……”
淑珍听了,脸色大变,老太太更是怒得猛拍桌子道:“真想不到朝廷股肱之臣,竟如此下作,老身真真长见识了!”
谢逸冷笑:“为了那把椅子,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这话一出,三人齐齐沉默。
半晌,老太太轻声叹道:“谢氏如今虽比不上从前,但毕竟是大族,且祖上威望犹存,对朝廷的影响力还在,是以那些人才花心思拉拢,可一旦拉拢不成,必定会生出无数事端,我如今老了,管不得你们,但切记小心做事,不要给人抓住把柄,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而且京里的谢氏同宗,定国侯府虽子孙众多,但这辈没有女孩,只有安国侯有两个适龄的嫡女,含玉毕竟是继室所生,没有原配之女尊贵,且玉儿还有苏杭望族颜氏的血脉。苏杭望族掌管着盐运与丝绸等行业,富可敌国,且又代代联姻,早结成一股绳,若能拉拢一家,必定会引来众家,燕王欲要夺那大位,若得他们支持,便容易多了。
想到这里,老太太正色道:“从今后,你们一定叮嘱家里人,不管主子还是下人,都得安分守己,若一旦发现龌蹉之举,必严惩不贷。谢训虽是一家族长,但老三你是家里长辈,须以身作则……”
次日谢逸下朝回来,挥退众人,神情严肃,对老太太说:“今日朝后,燕王私下找我,言谈中有意我做儿女亲家,只我拿话搪塞过去了,燕王当场拂袖离去,他一向记仇,只怕将来定会针对我们……且定国侯爷亦劝我与燕王联姻,我知他的顾忌,毕竟两府同气连枝,一旦我们出事,定国侯也必定讨不了好去。”他祖父三兄弟,定国侯的祖父排行为二,老三那一支定居会稽,所以三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以定国侯才极力相劝。
老太太脸色渐白,感觉一阵后怕,朝廷中的党争向来残酷,哪怕是龙子凤孙,一旦卷入其中,便会遭到杀头囚禁,更不用说世家大族,一招不慎,就会引来抄家灭族的大祸。
于是两手暗暗紧紧抓住褥垫,勉力维持着镇定,她一生经历了不少大风大浪,就算心里害怕,也会在孩子们面前保持从容之态,只慢慢说:“家里你不用操心,只你父子与谢训在外为官,可得注意,我们家也算簪缨了,富贵早享,不要计较一时的沉浮得失。至于定国侯府,你也莫要担心,老太婆我抽个时间上门去看弟媳,你就莫要插手了……”
谢逸知道母亲是在提醒他莫要为了一时的富贵迷了眼,而且暗地里又示意虽两府乃血亲,但毕竟同朝为官,若私下拜访,会给有心人参一本结党营私,于是道:“母亲放心,我定会嘱咐孩子们。”
老太太一向知道儿子聪慧,若非藏拙,如今哪里会是一个区区的员外郎。记得前几日那假画之事,她本要暗里查个彻底,看到底是谁敢算计谢府,只儿子私下说,此事他已清楚,且万不能摊开,她也装糊涂的作罢。
次日,老太太带着府中众孙女出门前往定国侯府,定国侯之母与她同辈,年纪也相差无几,同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便是定国侯,三人如今皆在朝为官,虽官重不掌实权,但在朝廷却有几分影响。
弄玉在一旁安静的听着,见两位老太太闲聊着家常,不是说自个儿身体,便是说儿孙,皆未涉及朝事。
半晌,老太太打发走她,才慢慢说起一件十几年前的旧事。
弄玉出生后,一次道明真人来府,给孩子批命,说她将来坤载万物,贵不可言,且会与命定之人结二世姻缘。当时她忍住心中的震动,问真人何能确定谁是命定中人,道明真人笑而不答,只说那人到了时日,自会上门提亲……后来果然如此。
老夫人听了,一脸震动,久久才说:“侯爷回来,我会告诉他。”
老太太带着几个孙女,满意回府。
转眼过了四日,终到开杏榜之日,谢冲谢谨二人自是榜上有名,一人第二十四名,一人第十名。
一门双贡士,且成绩斐然,谢府自然赢得了无数人关注。但越是如此,谢府众人就越发的低调。
转眼过了殿试,次日一早,老太太便打发了人到长安门前观榜,不时就有小厮回来到二门口报喜,几个小丫头接了信,撒开腿跑进来,喘着粗气扬声笑说:“老太太,太太大喜!”
“快快说冲哥儿两人如何了。”老太太急得站起来,一旁的李夫人亦是心急,今日马姨娘也过来了,虽极力维持平静,但颤抖的双手还是泄露了她的着急,韫玉忙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才使得她勉强平静下来,当听得小丫头说:“冲少爷被钦点为二甲第十名,谢谨少爷是第二十名……”不由喜极而泣,低头呜呜哭了起来,韫玉知道她是苦尽甘来,于是笑着劝道:“姨娘,快别哭了,弟弟中了进士,可是喜事……”马姨娘听闻,忙擦干了眼泪,笑着接受众人的恭喜。
这边老太太早已吩咐李夫人打赏,又使人到各院子报信。一时众人都陆续赶过来,把个上房挤得好不热闹。
当下门外响起锣鼓声,原来是报子到了侯府,丁大亲迎进来,报子道喜,老太太令丁大赏银,待送走报子,又令他让小厮到众门口放鞭炮,待得午后谢逸等人才归家,忙令人摆好祭品,告祭祖宗。
待得弄玉等人告退后,原本喜气洋洋的谢逸、谢训、谢冲三人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吴夫人、李夫人二人对看一眼,便知道此中有内情,忙遣走了屋里伏侍的丫鬟,掩了房门,令吴嬷嬷守着门口,才站在老太太两侧。
“今日传胪大典结束,陛下还宫,众进士与我等百官随榜至长安门回来,陛下赐宴御花园,席间招冲弟上前说话,赞他美姿仪堪比季侯,且年少有为,戏为知己,当场问彭王及燕王阳大人该授何官职,彭王与阳大人皆答知县,陛下却可惜此官太小,还要放任他乡,恐不常得见,因此竟授冲弟京卫指挥使一职,掌统禁军,守御城门,拱卫京师……”谢训低沉着嗓子说。
众人听了,都忍不住齐齐变色,老太太抖着手说:“陛下……他是拿冲儿往……火上烤啊……”李夫人慌了神的看向谢冲,见他神色如常,不知怎地,更加怖忧无计。
京卫指挥司是太祖遗留的捍卫京师之精锐三大营下辖卫之一,专门执掌禁卫。
三大营早先本是彭王等一系领军,但后来阳辅政与季渊、燕王等人,尊彭王为太傅,趁机削去其兵权,几日后又以同样的手段晋升彭王亲信蒋忠为太尉,免去他执掌军营大都督一职,任用燕王一党亲信担任,而指挥使一职本是彭王嫡子,彭郁璋之异母弟彭郁美担任,但不久前因被告发调戏良家子女而遭撤职,众臣皆提议改由燕王世子周林勋担任。
如今小皇帝竟大庭广众之下让谢冲担任,这不是明摆着与燕王做对!
但皇帝虽小,却一言九鼎,臣子只能服从,可想而知心头的怨恨势必会发泄在谢冲身上……
老太太稳了稳心神问道:“诸位臣公如何说?”
“彭王当即反对,”谢逸处变不惊,看不出心头的情绪,徐徐说:“燕王等人也附议,说指挥使执掌禁宫门户,官小却责重,谢冲虽是神武将军之遗孤,英武不凡,可从未出仕,比不得众位将军经验丰富,若一旦出事,陛下则危矣……”
老太太听了,心里大松一口气,面上的忧虑减轻了不少。这个职位虽然握有实权,但太过扎眼,冲儿从未进入官场,如何能应付那些千年老狐狸,若要平安,绝不能接受这官。
“陛下当时很不高兴,将御案上的茶盖猛地掷向一旁的小太监,蹭起身就骂,阉丑役夫,猪狗不如,蝇蚋徒嗜膻腥耳,要之何用,当杀,取肝肺蒸之……”谢逸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陛下指桑骂槐,大家都不敢说话,可未曾料到陛下竟抽出腰间的剑,一剑杀了那小太监……”
老太太等人皆惊叫出声,不敢相信陛下竟会当着文武百官杀人,可想而知任性、毒辣至极,诸臣岂非也战战兢兢?
“杀个把奴才也就罢了!关我们何事!”谢训阴沉着脸说:“冲弟毕竟刚出仕,就算陛下再一意孤行,这官职也轮不到他,本来彭王建议按例授官,可偏偏阳辅政有意做对,言陛下既喜,何不留任身边,先做几年御前带刀侍卫,若功绩显著,再迁指挥使……”
“陛下同意了?”李夫人心急如焚,颤抖着出声问。
谢逸沉默。
阳辅政此举,不过是借刀杀人,陛下年龄小,性子阴晴不定,身边之人极难伺候,就是他的宠卫杨权,亦是战战兢兢,生怕哪日陛下发怒,命不保矣!
他知道侄儿是嫂子的命根子,且还是二哥唯一的血脉,他同样视之为亲子,也无法眼睁睁的看着他去伺候那个比夏桀还暴虐的皇帝,可皇命难为……
“陛下……同意了……”李夫人煞白着脸,一把抱住身旁的谢冲嚎啕大哭:“我的儿,这可如何是好啊?”
“母亲,”谢冲忙跪着劝道:“您放心,陛下虽性子暴烈了些,但还是知道分寸,只要我未犯大错,他不敢轻易拿我如何。”
老太太也一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不停的捶胸顿足,大哭着骂人心狠毒。吴夫人慌忙一旁劝阻,谢逸谢训叔侄亦跪下相劝。
“我明白,你们叔侄也是没有法子。”老太太任由吴夫人拭去眼泪,歪靠在炕上,哽咽道:“至从我及笄后嫁给你们父亲,算到如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