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重地闭上双眼,深深吐出一口气,再睁眼时,眼中只剩下浓重的怒意。
“那个狗官莫长清,竟然下令城门大开,拒不抵抗!”
有这等事?我不禁皱了下眉,莫长清我知道,骆世皋还未打到燮城的时候就已经投奔到他麾下的一个人,原本还当他不过是骆系人马收买的众多官员之一罢了,结果居然也是个跟北域有关系的。不过眼下,这位姑娘说的是真是假未必可知。司空朔打了个手势,示意她说得再详细些。
清蝉子沉默了半晌,这才续声说:“不仅如此……北夷人进入凉州城后,家父联合他手下的人连夜赶往龙门岭,希望能够得到靖关将军调兵支援——可是那些派去送信的人,不是杳无音信,就是被发现在送信途中猝死,无奈之下家父打算亲自求援,而我和母亲、兄嫂为了躲避北夷人,不得不离家逃命——那些蛮子进了城,烧杀劫掠,把能打劫到的粮食、财物、牲口和布匹统统带走,带不走的就一把火烧光,有些人家,男子全被灭口,女子还被……
“我们一家人颠沛流离,唯一的希望就是靖关将军能调兵前来援助,可是等到我们看见枣红马在冲天大火中奔来,上面只驮着一个身负重伤的父亲,我便知道一切都完了。家父中了很多箭,吊着最后一口气来到我们身边,只说了一句‘将军要弃我们这一城万户,换得同北夷谈判的筹码’就撒手人寰。
“我抱着家父的尸身只觉天昏地暗,蛮子的几个骑兵又已经朝我们的藏身之处冲了过来,母亲为了替我和兄嫂保命,冲出去想要引开那些人,结果乱箭不过在一瞬间就……后来哥哥怒极,提起一把柴刀打算和蛮子拼命,我在他后面哭着喊,却根本拦不住。亲眼瞧着哥哥全身染血,尚未瞑目便断了气。我的嫂嫂为保清白,在半路上刺喉自尽。
“那晚凉州城简直就是人界炼狱。我亲眼看着所有的东西都在火里化成了灰,族中的亲戚、曾往来的至交,一个个都了无生息,直到现在我还时不时在噩梦里回到当时的光景……只记得我朝天哭喊一声,便从路边捡来一把匕首,刺入腹中,然后没了知觉。”
说到这里,她再也抑制不住情绪,浑身颤抖,既有无法掩饰的恐惧,还带着咬牙切齿般的愤慨。
“我醒来之时,发现自己被藏在一辆盖满干草的牛车之中。子虚道长把我从凉州城里救了出来,替我处理了伤口。她告诉我她是外出云游时恰好路过云阴关。许是天意,那些蛮子打劫完远遁后,云阴关下了一场雨,火势最终消减,我也因而捡回一条命。
“道长在黎明之前发现我躺在泥潭之中。她说,我毕竟是弱女子,那把自尽的匕首刺得并不深,差一点才伤到要害,只是失血过多,又加上情绪起伏,所以几个月虚弱得无法动弹。小女子受道长大恩大德,苟且保命,然而伤到的地方……我只怕是终身无法生育了。”清蝉子苦笑。
“子虚道长是大善人,把我接到燮城城郊的涵虚观里疗养了三个月。全家只剩下我一个苟活,凉州也回不去,我又实在不愿意在道观中白吃白住下去,便想另谋出路。可一个外地女子,父母双亡,怎能奢望嫁到好人家呢?我只通晓音律,正经活计是找不到的,唯一出路就是到怡春苑卖笑。如果不是又一次得到道长相助,见到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我今生恐怕想也不敢想报仇之事……”
说完,她直直叩了一个头,“小女子自知身单力薄,难以凭一人之力报效朝廷,惟愿太子殿下继承大统之日,能够将北方的恶鬼驱除殆尽,将那些弃万民于水火的官宦送上断头台,为死不瞑目的凉州万户报仇。只要小女子能派上用场的地方,一定赴汤蹈火,以命相助!”
她身段柔弱,那句祈愿却清越响亮,掷地有声。一旁的子虚虽未多言,然而投过来的眼神却毫无掩饰之意,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她一定也亲眼目睹过六年前的惨状,我心底的最后一丝疑虑,在莫名的情感共鸣里,终是溃不成军。
我情愿相信这个女人所言都是真的,因为曾体验过相似的情形,目睹过相似的场景,甚至不需要思考,凭切身感受的东西足矣。有过这种经历的人要用怎样的神情和语气来回忆过往,我不能描述,只清楚就算是她再会掩饰自我,那双眼里的灼灼之物,无可替代,不能伪装。
我很是动容地去扶起眼前的人,她慢慢站起身来,泪水早已将面纱浸湿,眉眼间却不见半点柔弱。
这样的人,老爹曾对大哥说,就算明知会被当做棋子摆布,只要能达到目的,可以连命都不要,遑论终身大事、儿女情长。我不禁有些难受,她这般像我们摊牌,是早做好了要做一把刀子的觉悟。她难道不知帝王家无情?就算替她复了仇,也终归为的是自个儿天下,于她或许得来一个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结局。
还是说,只要能让她亲眼见到大仇得报,从此就生无所恋了?
还不是把自己逼上了一条绝路。
不知怎的便有了几分不忍。我心中再怎么叹惋,嘴里却仍然不能说出寒心的话,“放心吧,总有一天,那些害了你家人和凉州百姓的——”当然还有逼死曾经的我与司空朔的,那些弑主、侵略、草菅人命的乱臣贼子。
皆得而诛。
说实话,我还真是没想到,在这样的烟花巷里,出现了一个不仅能提供线索,而且还怀着仇恨,一心要借此机会报仇而主动帮助我们的人。
花名为清蝉子的名伎,接过那条手绢,查看了几番,又撩开面纱嗅了嗅手绢上面附着的香气。
“手绢是蚕丝绞银线织就,上面还有兰花的暗纹,大小也与一个多月前我房中遗失的无差别,就是那条无疑。”
子虚沉声问:“姑娘确定是一个多月前丢的?”
我也在一旁附和:“对呀,你再好好想想,真的是一个多月前?”
她沉思良久,坚定的点头道:“这手绢不是我亲自买来,是徐妈妈托人买的。她说这是城中十六阙坊的手笔,后来子虚道长送到十六阙坊亲验无疑。那时徐妈妈告诉我,因它用料上乘,丝线都是特别从栾城走水路运来,再送到十六阙坊赶工。
“我还能记清楚,手绢用料和一些栾城制的首饰一同在商船上,就在七月廿四那日到了燮城,徐妈妈一直念叨这日子,亲自去取的货。而我隔了十二天方得了这手绢,也就是……八月初六。因着徐妈妈不许姑娘连着两天是一样打扮,我的手绢都是在匣子里妥帖收好,总共六条,轮着换用。我发现它找不到的时候,是第二次去取来用时,而我是收到手绢的第四天方第一次用。”
子虚不动声色地做了些简单的笔记,我将上面的时间按顺序推算了一下。
“也就是说,八月初九那日你用了这条手绢,再隔六天它就没有了。”
清蝉子点点头。
这就奇怪了,八月十五那天司空朔已经拿到了这条手绢不止一日,他在刺客身上发现它的时间,是早于清蝉子所言的。
“会不会是怡春苑里除了你这一条,别的姑娘手头也有一模一样的?”
清蝉子还未回话,子虚倒先摇头了:“我送到十六阙坊时就问过,因着老鸨催单催的紧,他们只做出了这一条。”
“那是否除了这儿,还有别的地方有人用和这个一样的东西?”司空朔冷静道。
他难道忘记了我们就是凭这东西才找到怡春苑来的么……不过仔细想来,这种可能性并非没有,毕竟我们是因为有卢皓那厮的供词才来这么一趟,假如有这种情况:那个故意想引我们去彻查的家伙,留下这么一个线索,不是要我们来怡春苑而是另一不明处所,但是我们却因卢皓提到了怡春苑,又巧合地发现这里刚好也有一模一样的手绢曾丢失——这么一来,我们便是寻错了地点,没办法找出后续的线索。
若要验证这种假设,只怕我们还得费心思搜查一番。
好在司空朔自己很快想出了解释的办法:“如若这样,那处工坊应该有所记载——子虚。”
“属下在。”
“你去工坊问询的时候,有见过他们的样图么?”
“回殿下,未曾。那批用料甫一运抵燮城,就送去了十六阙坊赶制,他们来不及打样。”
“去老鸨房中找一下。”
“是。”子虚得令,如来时一般闪了出去,全无动静。
司空朔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对于潜入别人房中乱搜东西这种事还真是毫无罪恶感……好吧,事关重大,没法拦,待会儿结账的时候多加点钱吧,权当给不知情的老鸨一点精神补偿。
子虚办事效率很高,一盏茶的工夫就回来复命了。“在柜子里找到了这张图样。”
司空朔接过那张纸,再摊在桌上同手绢对比了一下,我凑过去观察:“看来是自己画了样,再送去定制的。”既然不是工坊自己设计的图案,世间便仅有一条。
排除掉了找错地点的可能性,看起来,我们要找的东西就藏在这怡春苑的某处,确凿无疑。
作者有话要说: 求花花
☆、第十六章
锁定了怡春苑这个地点,现在最需要弄清楚的就是对应的时间问题。
如清蝉子所说,八月十五中秋那天她发现了手绢不见,然而司空朔找到它却是在更早以前,又没有第二条一模一样的,这样就教人有点想不通。
就为这小小的手绢,我们花费的工夫却不少。我自觉头脑里出现了混沌,便坐下来心平气和地把清蝉子所说的话再一一回忆一遍。
毕竟,她是跟这条线索唯一有关联的人物了。
司空朔也没表现出多少浮躁来,坐在那儿一手食指搭在人中,另一手食指以有条不紊的节奏叩在椅子把手上,目光明灭不定。
倒是清蝉子显得替我们着急,似乎很想有所帮助,却又不知如何行动的样子。
我总觉得,固然性情不同,可如今我和司空朔的心境却差不多。虽说约好了要一块儿把命保住,但真要再死到临头一次,却是不怕的。就算这次动真格要把整件事彻底查个明白,那也是为了找出那些算计我们的人,该给教训的就给教训,不能就这么便宜了那家伙,而不是怕丢了性命——要真是那样,直接让侍卫加强警戒,把自个儿围得严严实实的就行了,哪用得着自己去查。
亏得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态,我俩才能保持淡定。
当然,刚遇刺那会儿我也心悸过,那是出于本能,现下只觉得脑子清楚比什么都重要。
重生,说白了就是让上辈子犯浑的家伙,这辈子搞清楚三件事:当初为何死、当下为何活、明朝为何死。
翻来覆去这么一琢磨,能跟时间扯上关系的东西,就是那六条手绢。我把清蝉子说过的相关话语又在心中过了一遍:八月初六收到白手绢、八月初九用上白手绢、八月十五白手绢失踪、她按照老鸨的要求六条手绢轮换使用、她的六条手绢收在匣子里……
我努力想从这些因素里推出个一二来,却毫无头绪。
唉……如果真有人特意留下线索想让我们顺着查,现在就该再给点明白些的指示才好。
一只手冷不丁从我眼前晃过,我打个激灵从思虑中回过神。
一抬头对上的是司空朔含着笑意的脸,子虚和清蝉子不知何时从屋里退了出去。
也是,清蝉子继续呆在这里暂时派不上用场,只能在这些天让她暗地里观察着。子虚则是扮成丫鬟混在这楼子中,留久了会惹人怀疑。
“看你一脸愁,想什么呢,难道是担忧自己命不久矣?”
旁人若听这话只觉触了天大的忌讳,我和司空朔彼此只道寻常。懒懒一笑,喝口茶不看他那贼样:“我可是在思考案情,谁像你整天净为自己做打算。”
他倒不恼,只是敛了些笑意:“你怎么知道我净为自己打算。”
“你还能替别人打算?”我嘿嘿一笑,“咱俩谁跟谁,我还不了解你吗。”
“我们是谁跟谁,你又怎么了解我了。”他竟存了几分较真的口气。
我不想老纠结这个,从善如流地顺毛:“好,好,我不了解你,别赌气行不行?”
他“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半天没说话,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心里不知怎的有些小小失落,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伸出手扯扯他袖子。
他转脸来看我,我却一下愣了。
我坐着,他站着,我仰着脑袋,对着他居高临下的眼神,那张脸上有种我从未见过的表情,似乎是……委屈……
我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赶紧闭上眼晃头,再睁开眼,好了,正常了,司空朔的招牌黑线脸,伴随着不悦的沉沉一声:“干嘛?”
算了,不跟他斗。打定主意我立即堆起讨好的笑:“不干嘛,我错了,我道歉。”
正大眼瞪小眼呢,那头紧闭的门又被人叩响了,不过这次还有一个龟公的声音在门外:“公子,再给您送一壶酒来。”
司空朔皱眉:“未曾叫酒。”
龟公仍是笑吟吟的口气:“酒是徐妈妈请的,徐妈妈说了您是贵客,咱们楼里多大的心意供您消遣那都不叫过的。”
奉承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司空朔就算不耐烦但也不能在这儿傲过了头——要给别人知道太子来过这种地方那就有的谈了。
知道太子带着太子妃一块来这种地方……那就更有的谈了。
开了门,他冷着脸让龟公把东西放下就走。龟公伶俐,也没跟他废话,仍是一脸笑地弯腰往门外退,退出去那瞬也不知使了个什么障眼法,忽的一闪身,大门一关,又推了个人进来。
定睛一看,居然还送来个姑娘。
真是……
那姑娘本来一张俏小脸还带着甜甜的笑意,结果被司空朔还未来得及收回去的眼神一瞪,顿时面颊就白了几分,估计是寻思着怎么刚一进门就惹着这位不快了。许是没见过这样怪脾气的,姑娘也是愣上一愣才回过神,连忙踮着小碎步凑上前来。
“公子……小女子见您孤身一人的,上来给斟两杯解解闷儿。”
司空朔朝我一撇下巴,“谁说我一个人,这不还有一个呢吗。”
姑娘风中凌乱,打量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