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台这一夜一直陪着我,所以也没睡。
坐在他边上时我觉得前所未有的害怕,从没想过这个人还会有这么脆弱的时候。如果毒在体内继续发作了呢?如果他没能熬住呢?如果他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怎么办呢?
“喂,醒醒啊,就这么躺着你甘心啊?”我轻声问他,他没反应。
我把脸埋在绣衾里,闭上眼睛。
晚上,临近午夜,周围的人都在外殿候着。我没什么睡意,就是盯一会儿灯火,盯一会儿司空朔。
他的眼皮好像跳了一下,我一开始以为是灯火的晃动造成的幻觉。结果就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唔……”。我赶紧凑得近了些,司空朔的脸仍是没什么反应。下一瞬,他就从榻上坐了起来。
紧接着是剧烈的咳嗽,一口黑血从唇角溢出。我上前扶住他,同时叫人来帮忙。所有人俱是一惊,纷纷从侧殿过来看情况。御医把完脉,说脉象有些不稳,应是他昏迷时下意识地用内力逼出毒素,待气息平复下去就暂无性命之忧了。
司空朔换上了干净的衣衫漱了口躺回原处。他的身体尚未痊愈,只能说意识总算恢复了清醒。我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一只手就被他尚且能活动的左手握住了。
我这一天一夜的担惊受怕和两个月的不安终于有了了结,一直憋着的眼泪怎么止也止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掉。司空朔转过头来,居然还在浅浅地笑。
“哭什么,这不是回来了么。”
我用绣衾捂住嘴,放声大哭。
过了两天他的情况略有好转,季合这才把陛下回宫的事情昭告众人。太后得知他受了伤很是惊讶,一直派人往这边送珍贵补品。休养没多久司空朔就表示虽然他的右手和上半身还上着药但是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御医回谨慎为好,尽量不要乱动,于是我又威逼利诱地让他躺了回去。
被我监视的司空朔很是不甘心,但不能报复我,只能用手揉揉我脑袋以示不满。
我见他一条手臂还伤着,一副很是费劲的模样哭笑不得:“还揉,都揉多少遍了。”
“揉媳妇儿脑袋不犯法啊。”他表情特别真诚。
我瞥见一边有俩小宫女捂嘴偷笑,赶紧戳他,“什么媳妇儿不媳妇儿的。”让他正经点呢,结果司空朔笑得更欢了,“孩子他娘?”
……我不跟病人计较。
晚上睡觉时,这家伙悄没声地朝我紧紧贴过来。我叹气:“你身上还有伤呢。”他凑过来朝我吹气:“我都没嫌弃孩子他娘,孩子他娘倒嫌弃我。”
……到底哪儿来的孩子!这死人有完没完!
我不理他打算睡了,结果耳朵那儿一阵一阵烫,这下好,被司空朔一闹人更清醒了……我只好睁开眼睛瞪着帷帐发呆,又不敢翻身。罪魁祸首开口了:“睡不着?”我脑袋一偏就对上他一眨不眨的眼睛,在黑夜里还有那么点儿闪闪发亮的意思。
他似乎想尝试一下侧转身子,结果没成功,最后只能有些憋屈地看着我,我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轻轻捏住我右边脸颊,“真是出息了,还笑我。我怎么记得前些天有个人趴在我身边哭得……”
“我怕你说话不算数呀,”我眼睛转来转去,“你答应过我要活下来咯。”
“那现在呢?人活下来了,你不——嗯——给点儿表示?”司空朔一脸无赖相。我无赖不过他,只能转移话题。
“这些伤是怎么留下来的?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我指指他身上几处尚未痊愈的外伤,却被他握住了手,拉过去隔着一层布料触摸。“这里是被马刀隔着盔甲砍的。”
然后从胸口往下移,“短刀刺的,不过不深。”
接着是肋间,我的手指有些瑟缩,怕触痛了他。“这里是有杀手夜间行刺被我抓到,反抗的时候往这儿打了一记。那家伙后来被我杀了。”
最后他把我的手引到心口处,郑重:“这里是想我媳妇儿想的。”
我感受着那头传来的有力心跳半天都在恍神,最后从床上坐起来,一句话说不出口,只觉整张脸都在烧。司空朔躺着,笑得要多得意有多得意。
这人肉麻起来真是……不得了。
他养伤的日子里,我总算了解到了战报里没有提及的消息。
元世德死后尸身没有被运回来,而是直接火化在了关外。完成了任务后,清蝉子取了一部分元世德的骨灰泡在酒里,洒到了凉州城中她一家人的坟上。做完这些,她也不想再跟着大军回来了,就在距离凉州不远的随州,找到一座庵庙剃度出家。
而当初凉州城大火一事也被调查清楚。凉州太守莫长清依附元家,一心认为迎合了靖关将军就能调到更繁华的内地去。原本北夷人的骚扰本来是常有的事,城中的兵力也足以应付,但是元世德想要替元家开辟外域的商道,必须和北夷谈妥,就打算让莫长清来背这个黑锅,让他遭到北夷攻击的时候开城不抵抗,以此来夺得和北夷人谈条件的筹码。这才有了数年前一城万户死于非命、大火烧毁半个凉州城的惨象。
司空朔如今回宫,边境上还有大军在同北域作战。他估算了下,即将开春,边关战况也会愈发好转。他处置了那几个通敌的将领后提拔了新的人做将军,都是常年驻扎关外的武官,对地形了如指掌,指挥起来更得心应手。
元家的大将军被杀,靠山骆世皋被杀,有来往的隐王司空彦被杀,几乎失去了所有权势。然而事情还没完呢,之前调查出的江南一串贪官污吏,有不少都收了元家的好处。骆世皋当时囤储兵器,也有元家的资助。
等到司空朔开始理政,就派人去亲查了元家产业的账目,发现有不少漏洞和瞒报偷税的情形。数项罪名一并罚下,一夜之间抄了家,没收全部家产,元家家主押入天牢候审,所有家眷被发配边关。
这么一来有些人就想起了元玥——那是元家的嫡女吧?不是进了宫么,如今怎样了?
她不是元家的女儿,跟生父隐王的关系也名存实亡,想对我和司空朔下手反被算计,只能说犯罪未遂。前世她盗窃了兵符,教司空朔恨得牙痒痒,可总不能让她担前世的罪名吧?
说她是无辜的,又不尽然。我们商量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处理她的万全之策。正头疼时有个东边属国来朝觐,带领使者的是那小国的皇子,送完贡品后就含蓄地向皇帝表达提亲的意愿,希望能求得一个公主嫁给他。
司空朔不是没有姐妹,但那些公主不是已经成家,就是哭天抢地,说什么也不愿意嫁到那么远的地方。最后我们想到了司空玥。
硬要说的话,她也算个公主……
我和司空朔别提对这个办法多满意了。于是很快的,全国百姓都得知了一件事:昔日的江南大族元家送进宫的女儿,竟被发现是陛下失散多年的同族妹妹,该妹妹很快被封为郡主,然后火速和亲到了东边的一个遥远附庸国当王妃。
而司空玥得到消息的时候,是被一群宫女强行按着梳妆打扮之际。她一边惊恐地打量着四周一边挣扎一边叫喊:“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
她挣扎得很激烈,我们不得不让子虚给她点了穴。
后来那名皇子看到了一动不动盛装打扮的司空玥,惊为天人,当即对司空朔叩首表达了自己的无比感激之情。
最后我们代表司空玥的娘家收下了除贡品之外的又二十车聘礼。加上之前元家抄家被没收的巨额家产,国库顿时充盈起来,司空朔的心情各种愉快。
而我,作为皇后,给代表本国出嫁的司空玥送行之际,也安慰了她一下:“人家皇子也算一表人才啦,你安心去吧。”
她没有说话,没有以任何动作回应。事实上,在新婚夜之前,她大概是没办法动弹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七章
司空朔的伤,到了三月已差不多痊愈,只是伤疤还在,需要慢慢消褪。
对于他惊人的恢复力,我起先是赞叹,继而又感到咬牙切齿……开春了,正是万物复苏的时候,走兽开始活动,时不时的还能听见几声荡漾的嗥叫,我身边某个家伙的手脚也开始不老实了。
咳,这事还是先暂且按下不提……三月初,我们收到了边境大军转守为攻,深入北方草原突袭牙帐成功的消息,很快地又除掉了北域的一个带兵的贵族。三月十二,一封从关外迢遥飞至的降书呈到了司空朔手中。这场战役在数十万大军的拼死对抗后,以收复边境六镇三城、擒获北域小可汗、得到对方每年上贡作为回报,就此结束。
算算时间,从备战起,真正和北夷对战也就花了半年时间。除去司空朔斩除掉元世德等一干人的缘故,也有他们各个部落间互相争权夺利起内讧的原因在里头。不管怎样,如今边境恢复太平而关外的一支支外族元气大伤,不得不远遁退回至曾经的北方荒原腹地,关内至少可以免受侵扰五十年了。
嗯,本来到了这里,司空朔就可以安安心心做他的皇帝,从此高枕无忧——不过他岂是那般容易满足的性格?
先皇在位时虽然称得上勤勉,到底后来身体不济,所以天下充其量是太平,而非盛世。
司空朔登基后有这样的雄心。这从他两世沿用的年号“盛安”便能看出来。像他这种自命不凡的家伙,最喜欢在世人面前树立高大全的形象,就是要天下人都夸他勤政善治,好让他青史留名。
那些被他重生后玩命安抚的忠臣猛将而今一个个提起陛下都要热泪盈眶。殊不知,有多少次他们议政完毕,深夜从御书房退下后,司空朔回到我这儿来,那副快要掐腰狂笑的小欠扁模样啊,啧啧啧……
作为一直保持正直皇帝形象的人,司空朔在闲着没事翻看战时关于一些被抄家的官员家中账目时,很是兴奋地眯起了眼睛。
我知道,他又找到事情做了……
虽然不知道这两天他频繁派人在打听啥,不过一旦有了眉目,我不问他也会告诉我,所以完全没有思想负担。三月十五,司空朔下朝归来,直接回到寝殿。原本这时候他通常还要留一些臣子去御书房商讨要事,今天回来得这么早,我非常意外。
更意外的是他还命人上了酒,接着叫宫人们都退了出去。
我和他坐在阳极宫后花园里,石桌上还摆放着几个小碟子,盛着精致的糕点。我忍了半天,还是笑起来了,“这是干什么呢?”
他满上酒,头也不抬,“今天是咱俩的祭日。”
我一愣,随即会意,一边乐一边取过酒壶也给自己满上。这一杯我喝得分外豪迈,抬起头时初春的阳光暖而不燥地覆在脸上,很舒服。
司空朔也干了,然后又给两个人满上。就这样一句话也不说喝了好几杯。接着我从他手中夺过酒壶来倒酒。
我举起酒杯,眯着眼笑,“陛下。”
他知道我要干什么,也笑,笑得一颤一颤。我犹自抬着手道:“这杯我敬你。”
接着也不看他,干干脆脆地仰脖喝了个底净。他摸过酒壶再倒上,也举杯:“梓童啊。”
“嗯。”
“敬朕和你。”
“哪有还要敬自己的嘛!”我无奈。
他假装没听见,我只好干了。然后又不服气地给自己倒上,“敬老天爷。”喝干。
司空朔夺过酒壶倒酒,“敬你爹。”喝干。
“敬清蝉子。”喝干。
“敬贺淮。”喝干。
“敬守关将士。”喝干。
……
最后,实在找不到敬的我们,就开始“敬花花草草”“敬酒杯”“敬桌子”“敬昨晚上吃掉的鱼”……
我和司空朔趴在桌子上乐得不行。我放声大笑,他唤我,“小声点。别被人听见”然后自己也憋不住笑。
笑够了,司空朔伸手戳我,“哎,知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在想什么。”
“哪个时候啊?”我已经有点晕乎了。
“我和你快死的时候。”
“嗯,我猜猜——”我翻转了下脑袋,伸手一指,“你在想,唔,你在想,那杯毒酒真好喝……”
说完了司空朔半天没吭声。我不明所以地盯着他,过了一会儿,他凑过来摸摸我的脑袋,我的手也被握住。他说:
“我在想,要是我们两个能一直坐在那儿该多好。”
他起身,把我揽在怀里。就这样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自己的呼吸终于平稳了下去,这才轻轻唤了声:“司空朔。”
“嗯。”
“……谢谢你。”
“嗯。”他俯下身,在我额头亲了一记。
……
后来我终于知道了他最近打听的内容。因为当初那几个官员抄家时,都发现了账目里有很多漏洞和来路不明的收支,其中一部分已经查证了是和元家有关联,另一部分却还不甚清楚。他怀疑还有一部分官员没有被肃清。
一想到还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暗中勾结,甚至拉帮结派,他就觉得简直不能再忍。龙昭打听回来的消息是,目前去路不明的最大一笔款额是先皇在位时期一次下拨的赈灾款项,总共有八万两。都是要调去淮南的。
自古以来朝廷下拨的款项多有被地方官员层层盘剥以中饱私囊之事。然而一次性出现这么大的漏洞实属怪异。几番探查,司空朔觉得这钱很有可能被换成了别的东西转运出去。至于目的嘛,官员敛财,总绕不开一个“贪”字。
事隔数年,当时的淮南总督早被抄家问斩了,如今的总督虽然是司空朔的人,仍旧没能摸清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看来有人故意将这件事记得模糊,好让人找不出线索。
我想了想,问:“就算是把钱换成了玉器古玩之类的珍品再运出去,总要有个路子吧?贪官不可能派官府的人去运,那要怎么办呢?”
“路数很多。比如借商人的货车、货船作掩护,或者直接以亲戚的名义,让镖局托运。虽说镖局行大多不愿保不义之财,可是总归难以查证,无意间助人干了见不得光的事也不是不可能——”
我见他神色有变,“怎么了?”
“嗯,你还记不记得项玺。”他倏地展颜一笑,“他家以前,不就是干镖局行的么。”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的确有这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