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朝华一直默默跟着苏瑾年在树林中穿行。
她虽然从头至尾都不相信苏瑾年,但是眼前的情形他却没有必要骗自己,从他在崎岖山路上走了一个多时辰都不喘不息来看,苏瑾年绝对不如表面上看来的那样文弱。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弱智女流,即便他直接说她是来抓她回去的,她便只有束手待毙的份。
渐渐地,谢朝华觉得全身沉重不堪。
这些日子她都睡得很少,昨夜又如此奔波,还在夜深露重的林子里站了良久,心理又倍受煎熬与折磨,如此这般就算一个铁打的汉子都未必撑得住,何况她一个闺阁女子?
只是她咬着牙没有出声,眼下并未安全。她不断告诉自己:撑住!要坚持!感觉越来越麻痹,浑身汗水涟涟。额头的汗水从睫毛滑落,眼前一瞬间变得模糊不清。突然觉得天旋地转,倒下的那一刻听见耳边那人淡漠的声音:“看来谢家女子都是要强不要命的。”
无边的黑暗中,谢朝华仿佛身在水中,冰凉的水载着她沉浮。
突然眼前出现一点白光,渐渐散开,妹妹阿容浑身是血在远处静静地望着她。
她的目光奇异地糅合着绝望与希望。
谢朝华努力地想游上岸,然而四肢好像不存在似的,轻飘的使不上一点劲。
谢朝华放声大喊,嘴一张。河水一口接着一口灌入口中,苦涩难言,她的声音被河水湮没。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阿容无力的望着她。
“承儿……承儿……”阿容的人离得很远,可她话音却如雷鼓一般在谢朝华耳畔响起,震颤心弦。
谢朝华无力地挣扎着,无力的看着泪流满面的妹妹,无力地看着她渐渐化作一抹白光,消散无踪……
她似沉似浮地飘浮在河里,没有尽头。没有光亮,没有了意识。
一双干燥的手从谢朝华的脸上划过,她感觉到那双手冰冷异常的温度。
“醒了?”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钻入耳中,谢朝华无意识地嗯了声。又睡了过去。
苏瑾年在一旁看着谢朝华,她昏迷时喊着“阿容”。
他想起那个每每看见自己就一副云淡风清模样的人,想起她艳丽的脸上偶尔露出的天真毫无防备的的笑容。嘴里有些发苦。
谢朝华感觉身上越来越暖和,睁开眼。金色的阳光就那么直直照下来,刺得她睁不开眼。
良久。她适应了这光线,微微侧头,看着一旁的苏瑾年,“带我去余东晖的大营吧。”她的嗓子还有些嘶哑,浑身无力,语气却透露着不可更改的坚决。
苏瑾年目光复杂,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道:“从这里到余东晖的大营约摸要走两天。你……只怕是三天都不一定。”
谢朝华想起了谢焕与苏月华,忧心忡忡,“此处都是谭氏的势力范围……”
苏瑾年难得脸上出现了一丝情绪,一脸蔑视,嗤笑道:“乱世还分谁的势力范围,今天是这边的,明天或许就变成那边的了。”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瓶子,拧开倒出来一颗药丸,取下腰间的水壶,将它放在一个叶子扎成的容器里化开,递给谢朝华道:“这是药,喝了它,今晚我们就可以赶到一个镇子上,你倒是可以看看老百姓关心究竟是他们属于哪个势力了,还是其它。”
谢朝华道了声谢,接过来喝了口,苦得舌头都有些发麻,她忽然想起梦中那哭涩的河水便是这药水吗?
喝完药,她站起来,对苏瑾年说:“走吧。”
苏瑾年有些意外,他之前替她诊脉看过,血气不济,即便自己身上的药很有效,可毕竟不是王母的蟠桃。审视着谢朝华有些苍白虚弱的脸色,他开口说道:“在歇一会儿,等药效起来再走吧。”
“逃亡者是没有资格休息的,走吧。”
他的话让苏瑾年怔了怔。很难想象一个千金小姐能如此吃苦,她是忍耐过多少事情,才能如此说话行事?
山风吹起她的凌乱的黑发,破烂的衣服却掩不住她清华高贵之姿,脸上的表情坚定果决。
傍晚时分,谢朝华他们到达了一个小镇。
只是街道两旁的商铺店家都大门紧闭。偶尔有三三两两的百姓擦身而过,也是手提行囊,行色匆匆。
走了好几条大街依然没有找到开张迎客的客栈,
苏瑾年皱眉,“看这样子这里的人都躲避战乱去了。”他说完抬头看了看几乎要黑下来的天色,拉住一个从身边经过的路人,问了几句,然后转头对站在一旁的谢朝华说:“今晚就在镇上的城隍庙将就一晚吧,那里如今临时成了收容之处。”
谢朝华点点头,她并不介意。
镇子不大,城隍庙十分好找,进去便发现里面已经有许多人了,想来应该是从别处逃难来的百姓。
每个人都低眉垂头,神色间带着疲累与不安,他们都背井离乡,只为了躲避那一场一触即发的战争。苏瑾年与谢朝华虽然满身风尘,可无论如何,在一屋子人中间还是显得有些扎眼。
不过人们也就是抬头多看几眼,也没有其他异动。
“你们从哪里来?可是也要往南面边境去?”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女凑到谢朝华跟前问道。她一脸的好奇,带着善意的微笑。
苏瑾年淡漠地坐在一旁,没有搭理的意思。
谢朝华看了看那女孩子,也不好太冷淡,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那少女指了指不远处一个老人说:“我和爷爷也要到那里去。应该是比大昭安全点是不是?余大将军的兵马那天都到了城门下了,这仗肯定是要打起来,我哥哥还在将军的队伍里面呢。本来盼着打败陈国就可以一家子团聚了。可是……”
谢朝华打断她,惊讶地问她:“你们是从大昭过来的?”
“是啊,是啊。难道你们也是?”那少女有些兴奋。
谢朝华看了眼一旁的苏瑾年,见他的目光也移了过来,问:“可是大昭城不是被封了嘛?”
那少女还未接话,一旁的老人却开口说:“京城里面的达官贵人这次遭殃的可不少,听说好些人都下了狱了。皇上失踪,太子年龄又小。如今真可说是一笔糊涂账,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也不知道谁对谁错。”
少女一翻白眼:“当然是大昭里面那些老头子们使坏!爷爷你不也听见那天跳城楼的壮士说的话了嘛……”
“小小年纪懂什么?别瞎说话!”她爷爷作势要揍她,那少女看样子是早就习惯,一溜烟跑远了,那老丈冲着谢朝华他们连连陪笑,“小孩子家口没遮拦,胡说八道,贵人莫怪。”
谢朝华笑了笑:“老丈,所谓童言无忌。”
那老人干笑数声,告了罪便走开依旧在老地方坐下,闭目养神去了。
许是大家都背井离乡,一路风尘仆仆赶路,到了半夜鼾声四起,酣梦连连。
谢朝华真想睡一觉,却怎么也无法入眠,只是靠着墙壁闭目养神。
“现在走。”苏瑾年声音若有似无在耳边说道。
谢朝华睁开眼,适应了一下眼前的黑暗,点点头。
索性两人本来就靠着离门比较近的地方,几乎几下就出了庙堂。
出了城隍庙,谢朝华低声问:“那对爷孙有问题?”
苏瑾年摇了摇头,“不好说,不过这里军队出入频繁,你逃走的消息相信很快就会传到前面的关卡,只有尽快赶在消息到达前出了关卡。”
夜路难行,苏瑾年挑的又都是羊肠小道,颇费功夫。谢朝华本就身体虚弱,但也知道形势紧迫,咬牙坚持。
突然苏瑾年皱眉,“不好。”连忙一把将谢朝华抓着,躲进了一旁的灌木丛中。
不一会儿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阵急急的马蹄声,愈来愈近……
大道上,一队禁卫军服色的士兵疾驰而来。其中一个人大声道:“肯定跑不远!仔细搜。”
谢朝华大惊,尽量将身体隐在灌木丛中,尖锐的枝叶磨蹭着身体,此刻也不觉得疼痛,所有的感官都集中的在耳朵上,听着那马蹄声人声时远时近,连呼吸都几乎听了下来,心里好像有把锤子在敲击。
忽然,谢朝华离身旁就几尺远的的草丛发出一声响,接着月色谢朝华看得分明,是一只野兔,她心里暗暗道苦。
果然,就听有人嚷嚷:“柱子,去那边瞅瞅。”
马蹄声停下了,有人从马上跳下,靴子和配剑当当作响,越来越近,几乎就在耳畔……
☆、第六十四章 苏瑾年的秘密
第六十四章苏瑾年的秘密
草丛被拨开,眼前出现一个士兵,普通而平凡的容貌,那一刹那谢朝华心沉到了湖底。
三人六目对视片刻,就见他一个翻身,打马离去。嘴里高声道:“没什么,只是一只兔子。”
旁人骂骂咧咧:“算了。到前面的关卡喝些酒去,再找不迟。”
那群人终于离去,等完全听不见任何动静后,谢朝华才开口问:“怎么会这样,他认识你?”
苏瑾年默然,良久才开口:“多年前……此人因家中老母生病犯了失职之罪,恰巧被禁卫长喝斥的时候被皇后娘娘遇上,询问之下感念他孝心可嘉,从轻发落。”
谢朝华感叹,“结草衔环……有时候一个无意的善举改变的或许是许多人的一生。”
苏瑾年狭长的双眸在夜色中变得迷离,他站起身,“从刚才的话里看,如今我们是赶不及从关卡出去了。只能从山路绕行,你还可以走吗?”
谢朝华点头,跟着苏瑾年朝山林中走去。
爬山是一件十分考验人意志的事情,明明抬头就能看见山顶好像就在眼前,可爬了许久,距离好像都一直未曾拉近分毫。
这里的山路崎岖难行,显然是很少有人走。
谢朝华脚上很快便磨出来血泡。两旁的荆棘将衣裙划得破破烂烂,她虽然气力不足,可依然咬牙坚持着。
她跟苏瑾年之间,基本无话可说。这两日来,谢朝华只是埋头走路。她的精力,注意力都只放在脚底下的山路上。没有半分力气再想其他。
还好山里渴了有山泉,饿了除了苏瑾年随身包裹里带着一些干粮之外,还有野果可以果腹充饥。
走了整整三天,终于翻过了最高的山头,她虽然路不熟,可也知道近了。
原本平静的心,这一刻突然变得急切起来,就想着一头便能冲到山脚下,可天几乎已经要暗了下来。黑夜里走山路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走在前面的苏瑾年突然停下,伸手像前方一指,谢朝华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原来是一间小木屋,想来是猎户临时休息所在。
果然,走进屋子里,里面虽然简陋,可竟然还有一些柴火与风干的腊肉。
谢朝华刚刚在干草堆上坐下,就感觉整个人瘫了一般。再也使不上半分力气。
苏瑾年倒也自觉,捡了些柴火去升了一堆火,动作熟练,完全没有双手不沾阳春水的味道。
火苗闪动。屋里渐渐有了些暖意。
“明天下了山,就到清水了。”苏瑾年拨了拨火,笑了笑。“瑾年如约将谢小姐带至你想去的地方。”
“那苏先生你呢?”谢朝华探究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你。也和我一起?”
那一霎那,怨恨。伤感,失落,冷冽各种神情在苏瑾年那一贯淡漠的脸上汇聚,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分外诡异。
“谢小姐,你说呢?”最终所有的神情又都消失,只留下他淡淡地一笑笑,有些嘲讽,“这些天你虽然不说,可就凭谢小姐聪明睿智,应该早就想到瑾年在这谭氏谋逆的事件里,是下了大功夫的。小姐让我随你去清水,这怎么看都有些忘恩负义吧。”
眼下捅破了这层纸,谢朝华觉得也不是坏事。
她微微沉吟半刻,斟酌一番才开口道:“楼南与陈国一战,苏先生在中间花了多少力气,时至今日,朝华当然是都看明白了的。之前我曾经怀疑过你是陈国的奸细,可局势发展到眼前的状况,陈国的成败先生是没放在眼里。那么你的目的便是让楼南内乱……”
苏瑾年展颜而笑,那一刻,他的神情清雅而悲伤。
“其实说到底,当初我找上先生帮忙,也只是为了救韩大人。楼南在我而言不过只是他国罢了,如今妹妹阿容又……”
她转头盯着那跳跃的火看,仿佛自言自语,“我知道,阿容能见上太子承最后一面都是先生从中周旋。我也知道,谭氏让先生来是为了监视试探我。”
“果然是瞒不过谢小姐。”云淡风轻的口气,一点都不似秘密被人识破一般。
苏瑾年那天晚上出现的那样突然,而结合之前关于国玺下落不明的事情,谢朝华当下就立刻领悟到苏瑾年是谭氏派来监视她的人,她小心应付,可慢慢发现苏瑾年的目的并不在国玺上,好像真的是纯粹在帮着自己逃离,看来谭氏此番是选错了这苦肉计的人选……
“一开始我也只是怀疑,只是一路上几番遇到险情都能脱困,我便就肯定了。毕竟世间上哪里会存在这么多的巧合,不是吗?只是这一切,在我看来都已不重要。先生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想与谭氏一条心,可无论谭氏还是楚楠忻,两方不管谁笑到最后,先生又能得了什么好处?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要如此做?”
谢朝华盯着苏瑾年,一字字问:“先生究竟是什么人?”
苏瑾年脸上带着一抹自嘲:“什么人?其实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生在这世上,我也很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呢!”
过了好久,他才又开口说:“从出生起,就注定了我只是一个替身,对于皇室楚家来说从来就只是一个工具。”
“自我记事开始,便长在皇宫。多年来,宫里一直有传言,说我是先帝与外面女人所生,甚至有一度我自己也几乎信以为真。从五岁起,我就与意外联系在一起,你知道为什么我神情一直如此淡漠吗?”
苏瑾年说到这里,大笑起来,从来未有过的癫狂。谢朝华却只是在一旁不做声,他渐渐收住笑。“三九严寒,我失足掉下了御花园的池子里。你说怎么那么巧呢?结冰的湖面偏偏在我落下的地方有着数道裂痕,事后,我虽然保住了小命,可心脉受损,太医关照忌情绪大起大落,所以我慢慢就养成了如今这样的性子。”
谢朝华听了,心中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