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过去了,我不再孤独,天天看着狱警转交给我的那张字条,背诵着字条上的那些字,我甚至数清楚了,连标点符号,一共七十三个字。
我天天想像她的样子,直到后来都忘记了她的样子,或者说看到任何美好的事物都像她的样子,我还琢磨着“地中海贫血症”,异想天开着很多种神仙开出的灵丹妙药。
直到法院判我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以保外就医名义,释放。
我出来那天,正是盛夏,我从铁门慢慢走出来,听见身后“咣啷”一阵巨响,恍如隔世。我使劲吸了一口炙热的空气,有点眩晕,知了在树桠上不停鸣叫,太阳白晃晃照耀着远处的空地,我眯着眼睛适应光线,看见一个漂亮的女孩打着花伞……
我大步流星走过去,张开双臂。
现在是2006年7月的某一天,我拿着一张精心制作的贴有照片的卡片,举在一个人的眼前,面带微笑地问:“请问,见过这个人吗?”
“唔……没见过,这人哪儿转来的?”
“好的,不打扰了,这是我的手机,如果您见到这个人能通知我吗,我是杂志社的,太谢谢了。”
……
这样的情况我已碰到很多次了,但我一定要面带微笑,一个微小的表情就可能影响结果,我不放过哪怕一点蛛丝马迹,我以杂志记者身份寻找了北京大小所有的医院,我调查了几乎能调查到的医科所,我把范围扩大到了附近的城市,我甚至上网搜索……
卓敏失踪了,准确地说她早就失踪了。齐帅和燕子合伙给我编造了一个弥天大谎!
那天我走出铁门,太阳白晃晃照耀在远处的空地上,一个女孩打着
花伞站在那里,我张开双臂冲过去。半年来的铁窗生涯中,我曾无数次地幻想着走出铁门那一刻,在阳光下的那块空地上,卓敏如一朵笑吟吟的花儿般站在那里等待着我,等待着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我冲过去时,愣住,不是卓敏。我已分不清幻想和现实,我使劲儿眨着眼睛调节瞳孔,不是卓敏,是燕子!
我以为卓敏躲在车上,探头看车里,齐帅神情空洞地看着我,强作笑容。
“卓敏呢?”
“上车再给你说吧。”
“卓敏呢?”
“求你了,先上车!”
燕子把我推上车,在车上,燕子的叙述让我犹如晴天霹雳:
你被抓走那天早上,卓敏的病情极度恶化,输进去的红血细胞很快被溶解掉,医院调集了所有力量,历时三天,才让她苏醒过来,但是她已经并发了心肌炎,随时都有生命危险。那个澳大利亚老太太是个好人奇#書*网收集整理,她迅速向国际红十字会求助,用尽一切办法,一个月后,卓敏才逐渐恢复……但是所有的专家都对她的前景表示悲观,一致的结论是:半年,最多能活一年。
有一天,卓敏把我叫去,她写好了一张字条要我一定转交给你,当时我还很高兴她能积极面对疾病,她却说:“我要出院了,我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我每天花的都是杨一的血汗钱,而且注定治不好,求你们帮我去看一次杨一,就对他说卓敏现在特别好,特别特别的好,我在外面等着他。我知道杨一的个性,他在里边一定担心我,我怕他干出傻事来,所以你们一定要让他好好在里面表现,争取早日出来看我……”说话时,卓敏的头一直低低地看着水晶。
“我是一个不祥的女人,如果那天我没有上他的车,他也不会认识我,不会因为我弄得这么惨,是我害得他这么惨的……我知道杨一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那么爱我,他要是出来,看见我没了,一定会伤心的。他那么小就失去了妈妈,他和我在一起这么久,也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你们就千方百计让他忘掉我吧。告诉他跟我在一起没有好结果的,忘了我,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的,其实他那么好……
“世界上最伤心的事就是:眼睁睁看着你深爱的人慢慢死去,你却无能为力。过去我一直害怕死,因为我怕我死了后杨一就会忘了我,但现在我真的希望他能够忘了我,等他出来后就告诉他——忘了我,就是他的福气。
“我爱他,他也爱我,可是我们注定不应该在一起,在一起就是互相伤害,现在,是该结束的时候了。”抬起头,卓敏已是泪流满面……
我马上向医院说了卓敏的情绪,医院加强了对她的看护,有几天她好像渐渐平静下来,但是两周之后的一个下午,正是护士们交班的时候,她不见了,像在病房中蒸发一样。
我大吼一声,使劲掐着齐帅的脖子,他急忙把车停在路边让我冷静,我红着眼问:“你们他妈的没去找她吗?她一定会回朝阳公园外那个家的,学校?公司?机场……”我已经语无伦次,我甚至觉得是众人一起害了她!
在监狱的半年里,我从未想过出狱的那一天就是失去卓敏的那一天,如果这样,我宁肯一辈子待在监狱里不出来,宁肯一生就在黑暗中想念她。黑暗中想像看她一眼,我会感到世界灯火通明!
但现在她不见了,世界最后一盏灯被关掉。
“你必须面对现实,专家说这个病最多能撑一年,现在四个多月已经过去,她是个好姑娘,她选择离开对你和她都是好事。”齐帅说。
“放你妈的屁!她没死,她也不会死,她是什么你们知道吗,她是仙女,她怎么会死!”我已经彻底崩溃了。
从那天开始,我就把那辆旧JEEP加满了油,像一头跑得脱水的狗,满世界去找她的踪影。
“请问,您见过这个姑娘吗?”
“请问最近有没有这个病人转到你们医院?”
“对不起,她还有一个名字,那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卓玛水晶’的名字?”
我的肝胆部位隐隐作痛,但我仍然四处寻找。我去过城南的那间房子,房东早换租了新客;我以记者身份去军艺假装采访,不一会儿教务主任就带着武警把我请进保卫处,严肃地告诉我记者证早换新版本了;我找过浅浅,她已经傍上了一个山西开煤窑的老板,她看着我的脸色比煤炭还要黑;甚至还有一次我被告知有同名同姓的姑娘在某条胡同的小医院里,过去一看,里面竟全是治疗“难言之隐”的人,我大怒,就和医院的人打起来,两个彪形大汉直接把我扔到巷子里。
终于有一次,我在医院的走廊上看见了卓敏,她瘦瘦弱弱,戴着一顶小白帽子,正拿着饭盒向远处走去,我大喊着“卓敏”跑过去,搂过肩膀一看,结果是一个陌生的单眼皮姑娘,她愤怒地看着我,说“神经病”,我失望之余大声回骂她,引来很多人围过来谴责我,我和众人对骂,骂着骂着,我竟失声痛哭了……人们哄然散去,都说“果然是个神经病”。
即便如此,我仍然像地毯式轰炸般搜索着北京每一个角落。我绝不相信他们说的医学常识,我们经历了那么多苦难都挺过来了,她怎么会就死?我甚至认为她一定藏身在这座城市的某一个角落里,也许,冥冥之中偶遇一个世外高人,正在慢慢地帮她治疗那个该死的“地中海贫血症”。
两个多星期过去,我一无所获。
我已经体重锐减,形容枯槁。那天燕子来看我,我抱着她,号啕大哭,我对她说:“千万不要妄图去深深爱一个人,深爱一个人,就是深深伤害一个人。我是卓敏的爱人,其实我就是卓敏的敌人。”
燕子幽幽地说:“其实,她何尝不是你的敌人,因为她是你的爱人。”
我又开始喝酒,喝最烈的墨西哥烈酒,只有这样才可以暂时忘掉她。这一天,我和一群不认识的人在后海的“莲花”喝酒。我快醉了,斜眼看着挂在墙角上的电视……酒吧伙计在调频道,有的频道在直播海选,有的在演古装电视剧,有的在播报农村新闻,还有的是表现藏族人民对宗教的信仰,人们四肢着地磕着“长头”。
“停下,刚才那个,对,就是它!”我厉声叫起来,满屋惊讶。
画面不是很清晰,但我分明看到一个姑娘极其虔诚地向活佛磕着长头,我看不完整她的全貌,但纤细的脖子、虚弱但柔韧的四肢,从侧面看过去尖尖下巴留下的心碎的阴影……是卓敏!肯定是卓敏!我发誓这次绝不会搞错,因为她举手膜拜之际腕上那串晶莹的水晶已经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
我竟从电视新闻播报中得知她的下落,我注意到地点,藏东,灵芝。我使劲击打着自己的脑袋,出狱两个多星期了,我竟然没有去她的家乡寻找。身患绝症的她一定会回到家乡,家乡还有她的老阿妈。
我要去世界空气最稀薄的地方,寻找最稀薄的爱情。
紫外线比想像中还要炙烈,空气比想像中还要稀薄,我出现轻微的高原反应,一路上脑子昏昏沉沉,心胸呼之欲出,阳光泼辣地打在车窗上,我在车上断断续续睡觉,有时候觉得掉下了山沟,有时候又好像飞上了高空,空中有一个正在跳舞的瓦蓝得近乎透明的精灵。
我醒来时,已是下午。睁眼,破空而来的一片圣洁,我有一种想下跪的冲动——
藏东灵芝,千年古城,如香巴拉传说的一幅空灵画面,天蓝得让人心头紧缩,连绵的雪山洁白闪耀,森林从四周包围着清澈见底的巴松湖,明镜般的湖面倒映着神仙一样的雪山身影,湖中心有一座小岛,岛上有一座建于唐代的藏传“错宗寺”。
夕阳西下,白石头砌成的庙宇散发出夺目的金光,破空而来的牛角号把飞鸟惊得向天际飞翔,满脸褶皱的藏族阿妈手摸“转经”沉默地行走,而漫卷的旌幡就在山坡上猎猎地和神通灵,远处逶迤的藏羊和牦牛正安详地归家……没有时间,没有空间,与世无争的香巴拉无所谓时间也无所谓空间。
卓敏的家就在湖心小岛错宗寺旁的山脚下,我穿越散发植物腐朽味道的森林,坐着一艘木划子驶向湖心小岛,把一池湖水划皱。
我终于来到那座熟悉的喇嘛庙,虽然只在电视上惊鸿一瞥,但寺外那条被朝圣者胸膛磨得光滑无比的阶梯已刻在脑海中。几百年来,数十万甚至上百万颗炙热的胸膛在这条阶梯上匍匐,'奇。com书'把理想和心事一起奉献给上师和菩萨们。
我知道,其中有一颗曾属于她,她就曾在这条阶梯上磕着“长头”,向上师和菩萨倾述内心最隐秘的事情。
但现在没有她,也没有其他朝圣者。傍晚的阶梯寂静得听得见灵魂在跳动,我一步步向上走着,看湖面上的飞鸟追逐着风的线条将爪痕落在白色石头上,听牛角号清冷地从庙宇尖顶上发出空旷的声音,那样一种孤寂给我绝大力量。不知为什么,我情不自禁跪下,四肢着地,用胸膛紧贴大地,仔细捕捉前几天她留在阶梯上的心跳,和石头上残存的气息……
我的卓敏在哪里?
小喇嘛笑了,露出雪白的一口牙齿,他的眼神如此纯净,像刚刚融化后从雪山顶蜿蜒而下的小河水。他听不懂我的话,我也听不懂他说的话,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遥遥看到小岛寂静一角那排高大的白色石头房子。我把卓敏的照片挂在胸前,每个陌生人都在看我,却露出并不陌生的眼神。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会有清澈如天堂之水倾泻而下的眼神了,这里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眼神。
也许他们都是天堂的儿女。
谜底就在眼前。高大气派的白石头房子,但年久失修已然颓败,我站在那道由木材和石头修建的院门前,竟不敢推门而入。我不知什么样的情景等待着我——她头戴小白帽躺在床上?她坐在窗边流泪看着落日?她和老阿妈正在捣酥油茶?她在用雪水给水晶消磁?
我知道我一推之下,就会翻开一张赌注巨大的底牌,但我必须开牌了。
……
院里寂静得可以听到每一只飞鸟落足的声音,最后一抹阳光印在地下不忍践踏,我猛地推开房门,一个熟悉的样子映在眼前,每一寸毛发、每一处五官、每一丝表情,熟悉得如一张大脑深处的底片浮现眼前。我很想大叫着“卓敏”冲上去拥抱她,却发现,岁月已在她脸上留下所有沧桑的故事,时间已教会她沉默不语。只有沉默,才能表达所有的感悟。
不是卓敏,是卓敏的老阿妈。她和卓敏长得惊人地相似,像同根生长出来的两朵雪莲花。
她看着我进来,眼神熟悉,没有一丝惊讶,她甚至示意我坐下来,我怀疑,她已在那张藏榻上等待了我数十年。
她已在弥留之际。
……
我躺在城里那家简陋的招待所里发着高烧,我觉得肺叶就像要向外炸开一样,我觉得大脑里有无数声音在争吵,血液浓度很高,我忽冷忽热。这是典型的高原反应。
旅人们在屋外长廊里走来走去,吵闹喧嚣,他们干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人理睬我,没有人知道这间脏旧的房间里有一个从遥远地方来的青年快要死了,更没有人知道他在身体死去之前,心先行而死。
有一刻,我的大脑突然针刻般清晰。我再次在一个寂静的傍晚走进那个院落,随着飞鸟和阳光的痕迹走进那间由白石头和木材修建的房子。老阿妈沉默地看着我,目光伤感,却是一种海水般的慈悲,我拿起胸前那张照片:“卓敏,卓玛水晶。”
老阿妈的眼里焕发出一种炙热,她伸出枯萎的手要那张照片,我递给她,她看着,抚摸着,低低地说着一些话,我知道,那是在叫她的名字。
老阿妈去的时候还紧握着那张照片,我不知道最后时刻她在向我表达什么,我只看见她用最后一丝力气对照片凭空做着一些动作,像是祈祷,像是解脱……
老阿妈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线索就死了,她走得很平静,但我知道她的内心犹如雪崩般激烈。那天晚上,白石头房子附近的人们纷纷赶来,给老阿妈盖上最美丽的绸缎……我无助地向她死后也依旧端庄的面容跪下,我感到身体立刻就要沙化。
现在,我躺在那家简陋的招待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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