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六月。初五晚上,胤祥下了朝就来了我的院子,在一旁对我欲言又止,我耐心等他的下文,他却吞吞吐吐支支吾吾的半天没说出话来,窘得满脸通红。
我急了,这还是那个侠王十三爷吗?怎么比个女人还磨叽,“你不就是想问我明天去不去十四弟的喜宴吗?至于这么为难吗?”
他倏地松了一口气,接着问,“你去不去?”
我瞪他一眼,“这还用问吗?用膝盖想就知道了。打死我也不去,我要是去了那儿,唾沫星子都得淹死我。”
他脸上带着戏谑的笑,“皇阿玛不是发了话,今后没有人再提这件事了吗?难不成你就躲在这院子里,这辈子哪儿都不去了?你也不像这等安分守己的人啊?”
眉毛蹙成了一个“八字”,“你说的倒轻巧,你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我可没有你那份定力。再说我就奇怪了,成亲那日,我差点给你带了绿帽子,你如今怎么一点也不生气?你要知道,我丢的可不仅仅是我的脸。”
他揽过我的肩膀,侧过身让我靠在他怀里,“那事都过去了,十四弟被气迷了心智,那天你也很被动,我只希望你过得快活,早日解了心里这疙瘩,不要整天自己吓自己,皇阿玛的旨意他们多少也会顾忌,就算是嘀咕嘀咕也藏在心里,不敢说出来,人家心里怎么想咱也管不了,只要你听不到不就成了,也让别人看看什么叫‘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是无所谓,你太高估我了,我的面子哪有你重要?”
我听得动容,他说得对,我和十四爷坦坦荡荡,没有丝毫苟且之事,胤祥是我的丈夫,奇耻大辱的事,他都这样能宽容体谅我,我又何必在乎别人怎么想。
“胤祥,那天蕴秀说‘也就是十三弟脾气好,搁别的男人身上早一纸休书把你给打发了。要真是这样,我也不嫌弃你,到四贝勒府来当个丫鬟端个茶送个水儿的,总好过流落街头不是,只是别逢人说你嫁过十三弟,我都替他觉得臊得慌。’她还是我最好的朋友呢,没几日就叛党卖国的投靠你了,你说你给她施了什么迷魂大法,通通给我从实招来!”我学着蕴秀的声音说得唾沫横飞,又捏着他的耳朵不撒手。
他任我玩闹也不生气,笑得爽朗动听,“我只不过是用了一点美男计而已。”
我用手指戳了下他那油光锃亮的脑门,“就你还美男,那全天下就找不出丑的了。”说完悄悄吐了下舌头,中秋那天晚上犯花痴的好像不是别人。静静靠在他的臂弯里,有句话没好意思说出口,“胤祥,幸亏我是遇见了你。”
第二天一大早就被胤祥叫起来了,他让汀兰给我穿戴整齐,梳妆打扮,一身侧福晋的行头穿在了身上,他看了直叹气,“大哥怎么这么多话,若他不说那一句,你就是我的妻了。”
我笑他,“什么侧福晋嫡福晋,不过是一身衣服,谁还在乎这个?”胤祥给我的吃穿用度完全跟嫡福晋没什么两样,可他自己还是过不去这个坎儿。
他装着大义凛然的样子,“也罢了,我这是‘主子不急急死太监’,正主儿都不操心这个,我还多管什么闲事?你好好拾掇着,我要先审核通过你才能出去见人!”
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没见过有人这么贬自己的!”
进了十四皇子府,我走向女眷一桌,胤祥走向男人们那几桌,我还是有些不放心,转身时寻求帮助的看了他一眼,他微微点点头,我才有勇气继续往前走。
玉筝走在我前头,立即和女眷们打成一片,彼此聊着谁家的老婆生了儿子,哪家的绸缎庄布料样式好,这些非常无聊的问题。看到我来了,大家停了说话声,都不约而同的抬起头上上下下的打量我,仿佛在看一个怪人,我装作没看见硬着头皮把目光放在人群中寻了寻,终于眼前一亮,看到了蕴秀的身影,赶忙挤过去和她坐在一起。
蕴秀也很是奇怪,“十四弟的大婚宴你也敢来,我还以为今儿见不着你了。你的胆子也忒大了,怎么十三弟就没拦着点儿?”
我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慵懒的说,“你想让他拦着我算是没指望了,就是他撺掇我来的!”
“十三弟的脑子一向清醒,怎么这会儿偏偏就犯了昏,这样一来,你不一下子就成众矢之的了,你要出来至少也得等风波平息之后吧!你看看另一桌儿那位。”她的下巴冲着靠北的方向稍稍抬了抬,我顺着看过去,怜香正一瞬不瞬的瞪着我,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我立刻气不打一处来,难为我还惦记她,谁知道人家压根儿不领情,当初还是我给她说和十四爷才娶了她,要不然现在她和她女儿早就被乱棍打死了,哪还能有命能活到现在这样虎视眈眈的瞪着我,整个就一白眼狼!
这时十四爷出来给叔伯兄弟们敬酒,他坐在桌前,一杯一杯的喝着闷酒,任谁给他敬都来者不拒,仿佛成心要把自己灌醉似的,他穿着大红喜袍,面色却苍白如纸,没有一点血色,却还要强颜欢笑的招待来宾,好不失了他额娘、他皇阿玛以及他嫡福晋的面子。可他的眼神中却是难掩的落寞,我的心一下一下的抽搐着,仿佛是在滴血。
别人又都停下筷子往我这边看去,好像我是迷了十四爷心智的狐狸精,一个个的嘴上不说什么,可心里都在看热闹,就盼着我出丑,我不能让他们瞧扁了,所以笑得格外灿烂,我突然有种自虐狂倾向了,脸上笑得灿烂,心里却哭的凄惨。
蕴秀见我脸色难看,担心地望了我一眼,轻轻拍着我的背给我顺气,我握住她另一只手,小声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他这样也好,真正痛过之后也许能就此忘了,从此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才能看到‘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她赞同的点了点头。
我旁若无人的吃起来,却是食不知味,可偏偏要一口一口的往嘴里送,生怕别人看到我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不能再让胤祥为难了。
十四爷无意中对上了我的目光,他显得很是诧异,手中的酒杯僵在了半空,大概他也觉得我肯定是不会来了。他忽的一下从桌上站起来,却被八爷和九爷拉了下去,眼神却一直死死盯着我,旁人到也没有在意,只当他是酒喝多了撒酒疯。我冲他坦然一笑,就强逼着自己转回头去,好不让他看到我奔涌而出的泪水,却总能感觉到背后有两道灼热的目光在锁着我,让我坐立难安。
我别了蕴秀,悄悄地退了席,站在屋外的廊子里,时值六月,我却觉得吹在身上的风冰冷刺骨,冻得我直打哆嗦。只得蜷了身子倚在柱子上,才能不让自己倒下去。
忽然身上一沉,有东西为我挡住了严寒,我瞥了头一瞧,原来是胤祥取了斗篷披在我身上,他继而揽了胳膊环抱着我,埋了头在我耳边,声音低沉,“对不起,是我错了!”
我趴在他身上哭了个天昏地暗,十四爷,我终究还是对不起你。
当局者迷,这场爱恨纠葛,牵扯着我们的悲欢离合,经历了几多波折,融进幽幽的岁月,化作丝丝琴音,撩拨人心弦,总逃不过是有的人哭了,有的人笑了;有的人走了,有的人来了……我想我终于能体会李清照辞藻中蕴含的深意,真正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白吃白喝
哭的眼泪都干了,估计眼睛也肿的像个核桃一样,我不是因为喜欢十四爷看到他大婚才哭的,而是因为看到他这样痛苦,而其中的一多半原因都是因为我,心里总觉得愧疚难耐,我一向不喜欢欠别人什么,可这次却……
胤祥抬头用手指肚揩尽我眼角的泪,“箐儿,你一定没吃好吧,我带你去个地方,咱们大吃一顿!吃饱了就把这些难过事都忘了。”他又转头对一旁的贴身太监说,“小路子,把马车牵过来!”
胤祥把我抱进了马车里,随后自己也钻了进来挨着我坐下,我努力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既然已经伤害了一个,就不能再伤害另一个了。
马车渐渐远离了十四皇子府的喧嚣,我扯扯他袖子,“你这样出来,别人不会说什么吗?”
他淡然一笑,“我秉了四哥才出来的,你放心。”
他有这么多个兄弟,虽都是血脉相连,可终归也有个亲疏远近,胤祥和四哥的关系打小就好,甚至四哥到对十四爷淡漠了,德妃偏宠小儿子,我要是四哥我心里也不自在,可十四爷的日子也未必好过,自己同父同母的哥哥对自己没个好脸色,却对十三哥恩泽有加。
马车停在一栋酒楼前,我抬头向上望去,熟悉的“如意楼”三个大字映入眼帘。这不是沈亭潇那次带我来的酒楼吗,而且还是他家开的。心里有个邪恶的想法冒出来,让我一时间颇为得意。
抬头问他,“你经常来这里?”
他点点头,“是常客了,以前和……十四弟一起来过几回。”那当年十四爷从窗户里看见我,也不算是巧合了。还是长叹一口气,那他以前得花了多少冤枉钱。
这想法还得费些功夫,不过比起不用花钱可值多了,叫过正在低着头候着的小路子,递给他些散碎银两,“小路子,去买些宣纸、一支毛笔和一盒胭脂来,别忘了求求店主把笔蘸饱了墨!”
他皱着眉看我,“你要这些干什么”
我眼里闪着精光,“你且别问,山人自有妙用。”
不一会儿,小路子就紧赶慢赶的跑了来,我接过纸和笔,把纸铺在马车的前轼,大笔一挥,写到,“沈亭潇欠纳兰筠筱白银五百两。”又用大拇指蘸了胭脂,往上一按,一张欠条就大功告成了。
我让胤祥在门外等我一会儿,大摇大摆的进去,找到上次的那位账房,他正忙着算账,我使劲敲了敲桌子,他才从百忙中脱出身来,装作气鼓鼓的问他,“你还记得我吗?”
他摇了摇满脸横肉的头颅。我面色不善,“你居然不记得我了?你家二少爷沈亭潇欠了我银子,今天我来,费用全记在他账上,我就不找他还钱了,听见没?”
那账房还很精明,“没有真凭实据,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若是你把我骗了,那我就别想在这干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凭据?”我故意忽略掉了“真”和“实”两个字,把那张伪造的欠条提溜着一角在他眼前晃晃,就要招呼胤祥他们和我一起进去。那账房还真是啰嗦,居然问我“我家少爷腰缠万贯,怎么会欠你钱?”。
我十分无奈的继续扯谎,“你要是腰缠万贯,你会把所有的钱都带在身上吗?我和他打赌,他愿赌服输又一时没带这么多钱不行吗?等他回来你再问他吧!”他终于肯放行了,我长舒了一口气,心中窃喜,这下可以白吃白喝了。沈亭潇,别怪我无情,反正这点小钱你也不在乎,就当是救济贫苦人民了。
上了二楼,胤祥挑的居然能还是上次沈亭潇带我来的那个雅间,一坐下他就开始问我刚才是怎么回事,我大致和他说了一下事情经过,他听后立马开始数落我,“我一个皇子就算没有万贯家财,但也不缺这点小钱,至于你一个福晋在这里坑蒙拐骗的混饭吃吗?小路子,一会儿照常下去把饭钱结了。”
我硬着头皮油嘴滑舌的狡辩,“你是皇子养尊处优,不晓得人间疾苦。这钱都是一点一点从牙缝省下来的,这俗话说得好,金钱就像海绵里的水,你不挤,怎么知道它没有呢?”又接着小声嘀咕,“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能占占沈亭潇的便宜,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我可不能错过。”
胤祥没听见我后头的话,皱起了眉头,准是以为我在说他,“你说什么?”
“我说,你安心吃你的,这顿算我请,他的确欠我钱呢,不吃回来,我寝食难安。”沈亭潇欠我脑细胞损失费,为了想出话来损他,可费了我不少脑子,这纯属个人恩怨。
他哭笑不得,“你倒是半点亏也吃不得。”
我顿时骄傲起来,“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我阿玛是纳兰性德!”我算是得了“我爸是李刚”那位仁兄的真传了。
正说着,有两个人冒冒失失的闯了进来,为首的人穿了身官服,另一个人在后面跟着,穿的也很是华贵。定睛一看,原来是沈亭渊和沈亭潇,心里激动万分,有两年没见过他们了,对他们就像娘家兄弟一样亲切。
我已经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了,沈亭渊看见了胤祥,又在看见我时愣了一下,就赶忙跪下行礼,“臣沈亭渊给十三爷请安,十三爷吉祥!臣不知十三爷在此,冲撞了十三爷,臣这就告退!”他像连珠炮似的说完,也没等胤祥发话就退了出去,但沈亭潇还杵在哪里,一副没搞清情况的样子。他突然看见了我,目露凶光,一把拽过我袖子就把我往楼下拖,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河东狮’,你还真是狮子大开口啊!光天化日的就敢跑到人酒楼里蹭饭吃,你给我过来,我这两年多没见你,你真是长本事了!”
胤祥急急往前迈了一步,但随即好像想到了什么,不紧不慢的止了步子。
小路子倒是着了急,“爷,要不要奴才跟出去看看,侧福晋她……”
胤祥一挥手制止了他,胸有成竹地道,“她会回来跟咱们交代清楚的。”
听闻此言,我笑得安然,知我者莫若胤祥也。
沈亭潇头也不回的拖着我往前走,出了酒楼,我甩了胳膊,挣开他的钳制,“亭渊哥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你惹着他了?”
他恍若未闻,伸出手停在半空,好像在向我要什么东西,见我疑惑不解,他说,“那张欠条呢?”
我从袖口的袋子里掏出了刚才塞进去的纸条递给他,已经被窝的皱皱巴巴的了,“给你!”
他拿过去仔细端详了一阵子,“五百两,你可真敢写?我应该把你送到官府去告你个欺诈,哦对了,不用那么麻烦,把你捆吧捆吧交给我哥就行了。”
我赶紧抢过来,把欠条撕成了两半,露出一脸谄媚相,“这下咱们两清了,你不用再还钱给我,谁让我慈悲为怀乐善好施呢?”
他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表示对我的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