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新觉罗胤祥,当时圣眷正浓的皇十三子,那个与我相伴了大半辈子的夫君,大婚夜里,是我第二次见到他。我按着规矩端端正正在床上坐好,心里像十五个吊桶一般七上八下的,记得那天夜里,他让我等了好久好久,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却突然听到门扉一声轻响,有个人踏着重重的脚步越走越近,我一下子就清醒过来,紧张得连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过了一会儿,从喜帕下便有隐隐的酒气传来,一根杆秤缓缓地伸进来挑起了我头上的喜帕,眼前的视野突然扩大了,我不再只能看见喜帕内铺天盖地的红色,坐在我身边的十三阿哥喝得醉醺醺的,显然已有些神志不清了。
其实早在五阿哥府里办寿宴的那一天,他就已经知道我名字了,我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预想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每时每刻都会让我脸红心跳。对视良久,他的眼神渐渐迷离,我似乎听到他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声,“庆儿——”我一愣,怯怯道,“爷,您叫妾身瑶儿吧,妾身的阿玛额娘都是这么叫的。”
“庆儿——”他恍若未觉地又喊了一声,那令人迷醉的声音成功地眩晕了我的大脑,我很快就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庆儿就庆儿吧,只要他喜欢就好。
一夜缠绵之后,我已是精疲力竭,直到家礼前不久才被丫鬟叫起悠悠醒来,可这一睁眼却发现昨夜里那个柔情似水的十三爷突然变了个样子,在我看来,几乎是没来由的,他显得狂躁不安,瞪着我的眸子里冷若寒潭,就仿佛我是个勾引他犯了错的狐媚子。
我不明白,真的是不明白,我是他的妻啊,是他唯一的妻,他怎么能这么看我?往后的日子里,他夜夜睡在书房,无事从不踏入我房间里一步,以致这府里的人都道福晋无宠,这样的日子足足过了有一年之久,直到四十五年的六月二十六,他竟破天荒地来了我这儿过夜,正是那一天夜里,我有了我们的第一个女儿,那时我初为人母什么事儿也不懂,甚至连自己有了孩子都不知道,前来探望弘昌的十二福晋说我不久就会有好消息,凡是长了脑子的人都知道那不过就是普通的客套话罢了,我本来也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谁承想我那日竟真的检出了身孕,从此之后,我就耐不住打心眼儿里和她格外亲厚起来。
后来,我知道胤祥一直喜欢挂在书房里的那幅画,因为听书房外打扫的下人说,他总是看着它出神,时不时还小声吟诵着画上题着的那首小诗,胤祥的书房是不准他人随便进入的,但在他去上朝的时候,我也曾偷偷的潜入书房去看过那画儿,画的只是一幅普通的山水图,可右上角的题诗的地方却让我琢磨了半天,那看上去像是一个女人的笔迹,可总是让我觉着虚无缥缈。我不通文法,但略略识得几个字,遂扬起了脖子很费力地把那些小字一一鉴别出来,大概是“片月衔山出远天,笛声悠扬晚风前。白鸥浩荡春波阔,安稳轻舟浅水边。”
知晓“庆儿”这个名字的秘密,还是在很久很久之后了,康熙五十七年里的一天夜里,被任命为抚远大将军的十四弟还未带兵离京,我正要入睡,却突然被院子里的一阵嘈杂惊醒,有下人来报说十四爷喝醉了酒跑到了府里大骂胤祥无情无义,这些年里胤祥赋闲在家,原本门庭若市的十三皇子府已经鲜少有人造访,我当真是没想到,这会儿竟连一向明事理的十四弟都来落井下石了。
胤祥自四十七年后受到皇阿玛的冷落,心中早已是悲苦万分,由于五内郁结,以致病发于腿上,生出了大颗大颗的脓疮,即使太医几番医治,病情也是反反复复,总也不见好得利落。我实在是不忍心让他再受刺激,就自个儿披了衣裳去处理这棘手的差事,随即对下人们吩咐道,“爷在书房呢,别叫人去扰了爷。”
大概是他骂得也累了,我过去的时候倒也没听见他说了胤祥些什么。只是手里拿着个酒瓶儿颓然闭着眼瘫坐在地上,我赶快命人把他扶起来,走上前道,“十四弟啊,你十三哥心里够苦了,你弄成这个样子来府里闹,还叫他怎么活?”
“唉——”见他还是没反应,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指着府里的三个侍卫道,“你们几个好生把十四爷送回府里去,千万别出什么差池,知道吗?”
“嗻——”侍卫们架着十四弟就往府外走,我也松了口气,转了身正待往回走,却突然听到十四弟满带悲愤地叫喊着,“箐儿,我后悔啊,后悔当初娶你的人不是我,你怎么就嫁了他呢?你嫁给他还不到一年啊——”
我骤然回过身,像个木偶一般直直的僵在那里,脑子里飞速的旋转着,“箐儿……不到一年……”嗬,原来如此!我凄然冷笑着,他唤了我这么多年的庆儿,却原来,叫的都是别人吗?
真讽刺!懵懵懂懂跟他过了小半辈子后,才终于发现我不是我,只是个别人的替身。即使他从未爱过我,即使他爱着的一直是那个名叫“箐儿”的女人,但我不敢去戳穿他,不敢去询问他真相,只因为我太害怕失去他了,他给了我这么多年的恩宠,给了我这么多的孩子,我对他的爱早已深入骨髓,一夜辗转无眠的结果告诉我,我离不开他。
所以我选择怯懦,选择隐忍,选择卑微,死气摆列地留在他身边,甘愿成为他心中的一个影子。但我急切地想知道这个“箐儿”到底是何许人也,能将胤祥和十四弟都迷得神魂颠倒,于是我找到一个府里的老嬷嬷,问她有没有听过胤祥曾叫过谁箐儿这个名字,她想了好一阵子才答了,“老奴好像听过爷叫从前的筠主子就是这么叫的。”
我近乎癫狂,紧紧地抓着老嬷嬷的手,“筠主子?她是谁?”
她颤颤巍巍道,“就是……就是大阿哥的生母……纳兰揆叙大人的侄女儿……从前爷的侧福晋……”
我更加疑惑,“弘昌的生母难道不是瓜尔佳氏吗?”
她给我跪了下去,猛劲儿磕头,“不……福晋,筠主子因为生大阿哥难产而死,所以皇上才把大阿哥交给筝主子抚养的……”
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原来那个令他心心念念的人,已经死了……
直到后来,我身份显赫贵为怡王妃,登门拜访的女眷们无一不说我有福气,可是心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空有这么多的儿女有什么用,竟没有一个是为自己生的。
转眼就到了雍正八年,允祥一病不起,五月初四那天,我伏在他的床头哭得肝肠寸断,望着床上那个正处于弥留之际的人,我终于忍不住问出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他的嘴唇上下翕动着,“对……对不起……”
我嘶吼着,“我不要你说什么对不起,瑶儿,你叫我瑶儿!你叫啊!”
“瑶……儿……”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他缓缓闭上了眼。
倾尽一生,我终于听到了这梦寐以求的声音,没想到,却是用他的生命换来的。爱新觉罗允祥,我恨透了你,我就是我啊,凭什么要把我当成别人!
我泪如雨下,在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哭声中,一遍又一遍地喃喃着,“凭什么……”
允祥去后,我命人把瓜尔佳玉筝叫了过来,开门见山道,“你是爷最早娶进门的女人,很多事情,你一定看得比我清楚。”
她了然一笑,“福晋,您知道吗?弘昌的生母不是因为难产而死的,其实,她是被圣祖爷赐死的。”
简直是难以置信,我不禁瞪大了眼睛,“赐死?怎么会?”
她点头,“是啊,是赐死的,这事儿啊,连爷都被蒙在鼓里。当时妾身一直在门外偷听,倒是听见李公公说什么,‘他们兄弟之争,因你而起’。”
我皱了皱眉头,“圣祖爷怎会糊涂至此,夺嫡本是迟早的事,跟一个女人何干?”
她冷笑着,“福晋,您想想,如果你是圣祖爷,你会相信你骨肉至亲的儿子们明争暗斗是为了自己坐的这把龙椅,还是宁愿相信只是因为一个女人。天子也有心,不是吗?”
我叹道,“是啊,你说得对,天子也有心,也会想方设法的让这颗心不那么痛,纵使坐得那个位置再高,也不过是个平常人罢了。”
临走之前,她突然回过头来,“妾身估摸着,其实秘密啊,都在那幅画儿里面。”
“那幅画儿……”我骤然心中一亮,连声吩咐月儿道,“去把小路子叫来。”
我装作不经意地把玩着手上的那串佛珠,“你从小到大一直跟着王爷,王爷书房里挂着的那幅画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心里想必清楚得很,你是老老实实地告诉我,还是我亲自去找你的家人来严刑逼供,就看你怎么选了?”
他扑通一下跪了下去,“福晋……奴才跟着爷在大婚前去了一趟京郊,在路上碰见十二爷府上的奴才拿着那幅画儿问路,爷当时就失了态,一直念叨着什么‘没死没死’之类的话,拽着那人的手猛劲儿问那是谁画的,那个人说,是……是十二福晋……”
是她!居然是她!我掏心掏肺地对她好,没想到,却换来这个下场。
纳兰筠筱,你何德何能,竟能令他痴念一生?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方佳氏篇:机关算尽
安生,安生,平安一生,这么个吉祥的名字,却并没有为我的儿子带来好运,自雍正六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到雍正九年三月二十四日辰时,这个孩子,满打满算才不过两岁四个月零三天。
安生会爬了,安生会说话了,这一切的一切清晰如昨,可如今,他只能待在那漆黑的地下,偷偷地哭了。
“安生——”我凄厉地喊着,如果这样做,能把他的命重新从阎王爷那里召回来,我就是喊破了嗓子也在所不惜。可是,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劳,没有谁比我更清楚,我的安生,他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手里死死攥着他的小衣服,很努力地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额娘没有哭呢,我的儿啊,你看见了吗?我转过头去望着那个神色木然的男人,正看见福晋从身后抱住他,似乎是低声说了些什么。我的儿子没了,她该很高兴吧,面上装出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这会子心里还指不定怎样幸灾乐祸。
我厌恶地转回头去,感觉仿佛再多看她一秒便会脏了我的眼睛,然而就在那一刹那,我听见爷撕心裂肺的叫喊,“你睁开眼看看玭儿,她还这么小,你怎么舍得丢下她?”
我从未见过一个男人会有这样软弱的时刻,尤其是我的丈夫在我儿子的葬礼上,抱着另一个女人哭得声嘶力竭。福晋没了,这一大家子的女主人,在不过一瞬前刚刚咽了气。
这天从早到晚,耳畔的哭声就从来没有停过,几乎是所有人都在哭,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每个人的表演都显得那么天衣无缝。
“爷和福晋感情甚笃。”不记得在什么时候,又是谁对我说了这样的话,而那时的我心高气傲,自认为自己年轻貌美,在任何正常男人眼里,还能比不过一个已经徐娘半老的福晋吗?可是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若非亲眼所见,我真的不敢相信在这三妻四妾的大环境里,还会有这样一段令人刻骨铭心的感情。
也许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想得到他的恩宠,要想在这个府里出人头地,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好生利用他对福晋的感情,来为我今后的辉煌人生铺就道路。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赢了,而且是大获全胜。
福晋死后,爷整日整日地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闭门谢客,甚至就连定太妃娘娘都见不上一面。在确定此路不通之后,我决定绕道而行,每天一日不落地到定妃处晨昏定省,因为讨好这位孤寂的老母亲,应该比征服一个男人的心,要容易得多。
终于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定妃对我的赞赏日复一日地多了起来,我还是像以前那样把自己精心伪装成那一类识大体、不计较荣辱的女子,据说这个样子,把先前的福晋都给骗过了。
那天我的陪嫁丫头碧桃急火火地跑进来,说是听到一位在福晋跟前儿伺候的丫鬟学舌,福晋曾让爷到我这里来过,我当真是打心眼里不信,有哪个女人会把自己的丈夫往外推的呢?
碧桃道,“就算撇开这一条儿不提,主子,您想啊,福晋刚去,姚氏和李佳氏人老珠黄了,李氏姿色平庸,陈氏那么多年都不受宠,和您一同进门儿的那位又命比纸薄,这回就算是轮,也该轮到咱这儿来了。”
我这才勉勉强强挤出一丝笑来,“府里的这几个,的的确确是没有人能赶上我了。哦对了,我让你去玭格格那儿送糕点,你办妥了没有?”
她讥笑道,“主子,她算哪门子的格格?一个连玉牒儿没入的格格?您有所不知,奴婢一个哥哥在内务府当差,从未听说过履郡王府里有这么一位。这里头,还不知道有些什么蹊跷。”
我漫不经心地剥着瓜子壳,“蹊跷不蹊跷的我是不知道,但有一点咱们都很清楚,爷最宠的就是这位玭格格,跟她搞好关系,准是错不了。”
碧桃轻轻地给我捶着背,“主子是想……借玭格格来接近爷?”
我笑而不语。
小孩子总是好哄的,被我房里的几块糕点就收买了,在玭儿对我有了好感之后,我到定妃那里提出了抚养玭儿的建议,她斟酌再三,终于答应了我的请求。从此玭儿便搬到了我住的院子里,爷每次来看她的时候,我都能顺便沾点儿光,得以见到他的真容。
但是福晋刚走,我决计不能在这个时候表露自己的真正目的,招他讨厌。为今之计,只有耐心等待。
只是我没想到,这一等,就等掉了四个年头,在这四年间,他不是宿在书房,就是宿在从前福晋住的主屋,家里的这位履郡王爷,剃个头就能去当和尚了。但我不能再等了,红颜转瞬即逝,再过几年,我这副引以为傲的皮囊,也终将会变成昨日黄花,他对福晋的情太深,说真的,我陪他耗不起。
一日,他来我的院子里看望今年已经十一岁的玭儿,在将走之际,我终于下定决心叫住了他,手上攥着的帕子已然被汗水沁湿,我大着胆子道,“王爷,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