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画楼看了李争鸿一眼。
李副官则撇过头去,不理她。慕容画楼一头雾水。
李四小姐语急如溅珠:“……李副官说夫人来了,云姨太太就不来……我也知道这样不好,只是太老夫人身子不好,过了这个寿辰,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下个寿辰,我们做晚辈的,自然是要尽善尽美的……倘若夫人不介怀,我还是想去接了云姨太太来……就让她弹完最后一个曲子……还望夫人体谅。”
慕容画楼依旧看李副官。她这个样子,才显得有些笨拙木讷,身后的小姐们终于看到她们想看的,才个个抿唇偷笑。
云姨太太得了天花,不能说吗?为何要说是她不让云姨太太来?
李四小姐刚刚惊鸿一瞥间,瞧见慕容画楼的神态,如今再看她,似乎真是笨拙的内地小姐了。
“云姨太太来不了……”慕容画楼收敛自己的声音,低沉一些,好似很委屈,“她生病了……是天花呢!”
李四小姐露出一抹冷笑,不想让云姨太太来,居然用这样的借口,着实拙劣。她心中一直对白督军存了一口气。他的夫人搅合了太老夫人的寿宴,李四小姐怒气更盛了,连招呼都不打,拂袖而去。
身后的那些女子,也跟着而去。
慕容画楼这才收回自己的目光,从侍者手中接过一杯香槟,缓慢饮下去。半晌,才倏然抬眸看了一眼坐在她身边的李争鸿。那目光仿佛刀锋被强光一照,阴冷又刺心。
李争鸿愣了一下,再瞧她时,垂眸品酒,眼眸被修长浓密的羽睫覆盖,看不清情绪。李争鸿舒了一口气,一杯香槟一口气下肚。
李府三楼,跟一楼二楼的格调完全不同,不再是水晶门、琉璃门、而是雕花木门。走廊墙壁上挂的,也是中式的字画,或梅或竹。李四小姐脚步焦急,嘟嘟的皮鞋声响彻整条走廊。
直到走廊末,推开了一间玄色香椿木雕花大门,倩影没入门缝中。
“……要不最后的钢琴曲就取消了……如今来的钢琴师,怕是独奏不了……”是李四小姐愤怒的声音,“白云归简直就是煞星……他那个夫人,又土气又木讷……筹备了这么久的寿宴,可惜了……”
“他的夫人来了。云媛不是一直称白夫人吗?”另外一个雍容的女声轻轻笑道,平淡又随性,“钢琴独奏的时候,让司仪依旧说,白夫人独奏……反正寿宴里,有白夫人的……”
“妈,这个不行吧?”李四小姐急了,“那个女人是乡下来的,她连钢琴都没有见过……您这样一来,寿宴不是更加糟糕了吗?”
“不,会更有意思……你去吧!”
李四小姐还想说什么,触及母亲的眼光,终究什么都没有说,气嘟嘟地又出去了,走廊上依旧一阵剧烈的走动声。
“白云归……想让我们李府做你麻痹日本人的棋子?你倒是想得太美了……”
第七节跳舞
第七节跳舞
晚宴初上,各色的英式名菜。
慕容画楼不太爱英式的晚餐,味道太过于清淡。她依旧回味着那日南渡餐厅的意大利的红酒烩火鸡丁。菜吃的不多,葡萄酒倒是喝了不少。李府的葡萄酒,却比南渡餐厅的更加美味。
晚餐的时间并不长,大家也没有太多的兴趣。晚宴过后,临时搭建的舞台上,白俄人上演了歌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白俄女子高挑性感,妖娆的模样哪里是朱丽叶,分明就是克莉奥芭特拉。
慕容画楼看到在场的华人个个沉迷,欧美男子也是向往的,一向自负性感美丽的白人女子却有些拈酸吃醋。还听到有个白人女子用英语道:“要是朱丽叶都长这模样,罗密欧只怕也难成情圣了……”言语之中,对舞台上的朱丽叶颇为嫉妒。
慕容画楼也是喜欢的,女子妖冶,男子性感,俄语的歌声意蕴顿挫,舞蹈有些芭蕾的痕迹,却不是完全的芭蕾。看过很多形式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白俄人扮演的,却是最动人心。
李争鸿却是听不懂的,蹙眉站在那里,瞧着舞台上声乐渐渐缓沉,演员渐渐倒地,灯光暗了下去,他舒了一口气,终于演完了,真是受罪!唱唱中国的大戏不好吗?非要弄白俄人的东西……
什么罗密欧朱丽叶,演一曲梁山伯祝英台不就好了?
谢幕之后,全场掌声如雷。慕容画楼缓缓鼓掌,心中依旧没有从最后的悲情中缓过来。她很喜欢看戏,也很容易入戏,眼角有些泪花。李争鸿好奇看着她,她这样的情绪激动,难道听得懂吗?
歌剧过后,便是舞会了。华尔兹的乐曲响起,整个大厅仿佛沉浸在花团锦簇的世界,华美乐章缓缓铺开,如水流淌,水晶灯枝盏的光线渐渐淡了几分,一切美得令时光踯躅。
斗室之间,犹豫华盛的天地。
慕容画楼与李争鸿坐在一起喝酒。不是香槟,不是红葡萄酒,而是自勃根第的正宗白葡萄酒,世界著名的Chardonnay,二十二世纪的时候,她曾经盗墓,从英国亲王的墓地里盗出一瓶,味道比这个却差远了。金黄色的白葡萄酒缓缓躺在水晶杯中,散发出馥郁的果香,味道清爽,久久回味。
她品了一口,心中更加热爱这个时空。多好啊,想喝什么样的酒,不需要考证、然后盗墓、然后避开国际法律的制裁,简简单单便能喝到了。
有人过来请慕容画楼跳舞,她羞赧说自己不会,只是为了坐在这里喝酒。她在督军府邸住了半个月,只能在客厅与三楼的客房活动,二楼严禁她涉足。所以督军府里,她不能喝道这样的美酒。
李争鸿终于发觉她极爱喝酒,似乎千杯不醉,心中不免愕然,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夫人跟旁人说的不同。她的木讷,她的疏远,更多的是一种与世无争后的平静。除了吃喝玩乐,她似乎对旁的事情不上心。说到吃喝玩乐,她虽然说自己不懂,举手投足之间,却是非常的熟练,没有一丝一毫的滞障感。
比如品酒,李争鸿发现很多人跟她的喝法一样,而且这样喝,的确比一口气灌下好很多……
李争鸿也看得出来,督军为何一直不归,她是真心不在乎。如此女子,着实令人费解。
“属下请夫人跳舞,夫人赏脸?”李争鸿见慕容画楼一边品酒,一边欣赏舞池里的身影,以为她也想跳,便开口邀请她。
慕容画楼转眸看他,脸上的笑意浅浅:“你会吗?”
李争鸿咳了咳,讪讪笑道:“学过一点……”
“要不……我们还是喝酒吧……”慕容画楼眼眸转了转,带着一丝狡狯。一束鬓丝微落,她素手轻抚,气息幽香如兰。
李争鸿哑然失笑,也越发觉得,她跟第一次见面时的木讷不同……
“那在下请夫人跳舞,夫人可否赏脸?”身后一声轻笑,声音玉润。话音刚落,人便在眼前。是李府六少李方景,如今换了一席黑色晚礼服,更衬托气质丰神如玉。
如此佳人,为何终身不娶?慕容画楼也是八卦至极的人,看到李方景,便会想起史书的那些话。跟史学家一般,她也很想知道个中内幕。微微仰起脸,神态故作软谄:“多谢六少美意,只是我愚钝,不曾学过……”
“很简单的,在下教夫人……”李方景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不免含笑。刚刚他在角落里坐,依旧看到她在品酒,好似一只贪嘴的猫儿,模样既可爱又娇媚,真像只午后慵懒的猫咪。
他伸出手,鼓励地望着她。十指修长,指节匀亭,比女子更加优雅秀气。男儿双手如此美丽,慕容画楼倒是头次见到。
她欠了欠身子,将手心放入李方景的手掌之中,指甲的冰凉触及他手掌温暖,一股子暖流好似潺潺小溪,缓缓流入心田:“有劳六少了……”
“夫人!”李争鸿倏然起身,想要阻拦。
慕容画楼扭头看了他一眼,明眸微睐,柔媚中锋锐猛绽,劈面顿生凉意,李争鸿生生住了口。回过神时,慕容画楼已随李方景入了舞池,两人舞步一开始很生疏,渐渐和谐了几分。
李争鸿蹙眉,为何刚刚她的眼神,让他看到了督军的模样?白云归不怒而威的时候,眼神正是慕容画楼刚刚那个样子,才让李争鸿一下子怔住。一杯酒入腹,他犹自低语:“我魔怔了吧?”
舞池乐章渐缓,舞步更加轻柔。慕容画楼亦能跟上。李府六少态度殷勤,风度翩翩,妙语连珠时时惹得佳人展颜;慕容画楼笑起来的样子,眉目轻扬,顾盼神飞,锦衣华服之间,两人神采美如云锦。
渐渐有人注意到了他们。
“六少不凡,新欢胜旧人啊!”舞厅的一角,几名金发碧眸的男子正欢声笑语,其中两位华人。一男一女。女子高挑美丽,男子大方得体。瞧见女子望着舞池失神一瞬,那华人男子收了一口流利纯正的英语,用中文缓缓而道。
他的口音带着京味,字正腔圆,特别的好听,声音天生的低沉,带着魅惑人心的力量。但是话语,多少有些挑拨之味。
女子回神,并不见恼怒,只是莞尔:“奥古斯丁先生这话,婉儿不懂了。旧人是谁,新欢是谁?那是白督军的夫人!”
奥古斯丁一愣,目光再次投入舞池之中,笑道:“便是那位俞州第一美人之称的云媛小姐?”
他心中却笑,气质不错,第一美人却是过誉了,姿容不过尔尔。
唐婉儿这才觉得真的好笑,眉眼疏开:“云媛是姨太太,奥古斯丁先生……她跟了白督军七年,只是姨太太……”说罢,心中有些物伤其类的悲凉,只是神情依旧在笑。欢场女子,云媛的结局,却是她们梦寐以求的。
第八节她是谁?
第八节她是谁?
在霖城的时候,慕容画楼参加过一次寿宴,唱的中国大戏。
鼓响罗鸣,锦旗漫卷;水袖轻抛,佳人醉颜;喝彩声高涨,生丑净旦粉墨登场,美得如醉如迷。那日唱的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却想起一曲贵妃醉酒,云袖抛,流波回,贵妃艳丽得勾去了她的三魂六魄。
铿铿锵锵,热闹非凡,那才是寿宴!
如今瞧李府的寿宴,来客纷而繁杂,华人不少,日本人、欧美人也居多,更加像是一枰早已摆放妥当的棋局,所有人各自演好自己的角色,端的富贵热闹,却有多少人真心是来拜寿的?
六少风采焕然,慕容画楼也很配合,笑的娇媚。
一曲已毕,走过来一对中年男女。男子面容已经不年轻了,青丝里掺杂许少银白,少年英俊经历风霜的雕刻,更显内敛沉稳;女子纤柔高挑,肌肤磁白,若不是一笑一颦中眼角带着细致纹路,风华不输年轻女子。
是李府的先生、夫人,刚刚晚宴祝词的时候、敬酒的时候都见过。五十多岁的人,依旧风度翩翩。他二人知道慕容画楼是白督军的夫人,态度殷勤备至,此刻过来,也是预料之中的。
“不知我这老头子,可有荣幸请夫人跳一曲?”李府的先生李帘苑缓缓笑道,手却伸了过来。他的掌心,不知道因为什么,轻茧可见。
慕容画楼眼眸微动,瞧见李老夫人站在一旁笑,顿时明白了几分,眼眸秋水湛湛:“是画楼的荣幸!”
李先生亦是风趣的人,说些话儿惹得慕容画楼频频展颐。
瞧见一切都很平和,李老夫人才携着爱子的手,步入舞池。华尔兹乐声轻柔,脚步也轻慢。
“你怎么看?”李老夫人用德语问李方景。
李方景还在回味慕容画楼身上甜甜葡萄酒的香气,母亲一语,才回过神来,目光迷离,同样用德语说道:“是个妙人儿,配白云归那个莽夫,有些可惜……”手心一痛,是李老夫人在掐他,他才呵呵笑了起来,神色微微正经一分。
“白云归内地夫人的模样,谁都没有见过……听说她在霖城的时候,从来不出来新式的应酬,极老式的女子。这个夫人嘛,虽然装作木讷,会跳舞,会品酒,这么明显,妈还想问什么……”李方景笑道。
李老夫人杏目微睐:“……她是假的?”
“不好说……”李方景笑道,“夫人应该是真的吧。却不应该是内地老式的女子……”
“那她会是什么人啊?”李老夫人睥睨爱子,眉眼微挑。
李方景勾起唇角笑,声音却故作委屈:“妈用这么简单的问题考我,真当我是草包了啊……白云归心向日本人,她可能是南方内阁的人;白云归心向家国,她可能是北方内阁的人;白云归心中觊觎东南,想自立一方,她可能是白云归的人……不过,她是小棋子而已……”
“云媛才是大棋子啊!”李老夫人对李方景的回答很满意,淡淡笑了笑,继而舒了一口气,道出了自己的隐忧。
“云媛聪明、美丽、精明,她是最好的棋子啊妈,您不是一直都知道吗?”李方景也笑,目光再次越过舞池的红男绿女,落在慕容画楼身上。她依旧在含笑,眉目飞扬,丰神自若。
“她是个妙人儿……。”李方景又感叹道,“我的心啊,好像落在她身上了……”
李老夫人轻轻打了一下他的肩头:“胡闹……别惹白云归,那是个土匪!”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照顾慕容画楼,舞曲一直都是轻柔缓慢的,一些新派先生小姐有些烦腻了,便纷纷回来,坐在一旁饮酒。
李争鸿捧在酒杯,不知道在想什么,杯中酒一直未饮。
舞池的对面,三个男子站在一起,一手端着酒杯,一手轻捏雪茄,吞云吐雾之间,三人眉眼浅笑,似乎在说些开心之极的事情。其中一个男子,身量较高,鬓发浓密,一袭象牙色燕尾服,将他惊人天人的气质展现无遗。
不少新派的女子注意到了他,纷纷打听:“那是谁?”
“是爱德华。奥古斯丁先生,英国商团的代表……”唐婉儿站在一旁,缓缓笑着为众人解惑,“他是华裔,听说从小跟着家人去了英国,后来便落户海外。曾经留学德国时跟六少同窗……”
“也是军官学校的?”
“是啊,六少对他赞不绝口,说他是个神枪手呢……”
“怎么成了商人?”有人还在打听。
那边,奥古斯丁好似察觉这里的目光,举目过来,笑眸深邃,勾起一分惊艳,笑容入木三分,好似能映到人心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