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行远看着皇后,最终还是把已经伸了一半只差一点点就能碰到皇后肩膀的手给缩了回来。
“娘娘……兹事体大……”
皇后几乎是立刻就把白行远的话给截了下来。
“所以不能乱说,偶尔想上一想,也是无妨。”
“太医说过,皇上身体并无异兆,就连大病都没生过一场,但就连昭明长公主都私下问过太医脉案,人人都有怀疑,不止本宫一个。”
月光微微透过树叶洒下来,光影斑驳中,白行远只觉得皇后眼神极亮。
“如果我说,我想出宫亲自找上一回,你会跟着我么?”
白行远便没再低头,直直看着皇后,然后便毅然决然的单膝跪了下去。
“东厂上下谨听娘娘吩咐。”
东厂从来就是皇后一手扶起来的,他自然不会以龙椅上那个碌碌无为的货色惟命是从。
但皇后这个意思……
中宫怎可随意出宫?
即便是出了宫,也不能任意走动,更何况是亲自找人?
退一万步说,皇后若想找人,东厂就是把天下翻了个底朝天,总也会替她找到。
到底皇上能藏到哪里了,会让皇后觉得非她之外无人能寻呢?
更何况狸猫换太子这种事情牵扯实在是太大,龙椅上那个众目睽睽多少人眼睛都盯着,怎么可能轻易能换了去?
王爷一句话,怎的就让皇后信了?
一个人出门乱逛又吹风的结果就是,皇后回去之后第二天,就又病倒了。
先前刚刚松懈下来的太医顿时又是人人自危,只恨不得每天亲自把药给皇后灌下去。
左右是在年下,事情虽然忙乱,但后宫有德妃撑着,外头有涂相掌着,一个冬天也过得平平稳稳。
等太医宣布给皇后解了禁时,那已经是春天了。
过完上元节,便是春日宴。
整整一个冬天没有露面的皇后娘娘,终于在春日宴人人伸长着脖子盼皇上的档口,裹着厚重的衣服,坐在了已经在京中被晾了一整个冬天的新晋举子们的面前。
别人不知道,但皇后是清清楚楚的看见,名列殿试最末尾的秦政之,下巴是咔嚓一下,直接给砸去了地上。
皇后甚至还趁着一群举子们互相攀交情的空档,冲依然不怕死的盯着自己的秦政之,点了点头。
一群人眼巴巴的都在等皇上,等不来皇上,等来皇后也是好的,多少人眼睛都瞄在皇后娘娘身上,就是再有宫外的交情,皇后也不可能在这个档口走出幔帐去和秦政之叙旧。
毕竟还是殿试末流,等到他能熬出头,混到能在皇后面前直接回话的地位,大概这龙椅上的人,应该也早就换了一个了。
下面举子头次入宫,看什么都是新鲜的,皇后隔着薄纱,看着外面那一群满脸生气的年轻人,顿时就觉得自己老了。
“朝中新旧交替,也该是时候换一批人了。”白行远是往年的状元,自然坐在离皇后最近的位置上,皇后略坐了一会儿,便有太医遣人来送药。
扶着青萝往回走时,白行远到底还是甩了席上那群小新人们,跟了上来。
皇后停了步子,一脸正色,看着白行远。
“新晋这一批人,虽说是势力交错,但到底有几个身家清白的,你看着办,不必来回本宫,涂相辛苦两朝,也该是时候让权了。”
白行远往前急走两步,便又犹豫着停了步子。
“娘娘……三思。”
去了涂相,皇后便更少了重倚靠,如何还能过得如现在这般舒服?
还是说……皇后是当真相出宫,而且是断了自己后路,从此不再回来了?
皇后轻轻笑了笑。
“无妨,本宫不用再想了,犹豫了这么些年,现在也该是想通的时候了,去办吧,涂相那儿,本宫自有交代。”
白行远也只能点头应是,末了在告退之前,总算是逮着机会补了一刀。
“娘娘,涂相一早出门,大概是要入宫求见,微臣估么着,这会儿应该已经在书房候着了。”
皇后越发淡定了。
“如此更好,省得本宫还要特意传话请爹进宫来叙话。”
有些事情她总也要亲自探一下自家爹的口风才行。
毕竟权势摆在那儿,想要一下子抽身而退,可不可能暂且两说,涂相甘不甘心还是另一回事儿呢。
当然,等皇后到了书房,才发现,时隔几年,自己依然是低估了她家老爹。
涂相见了皇后,其实话也不多,更用不着皇后去探什么口风,自己就光棍一条的给把话说开了。
“老臣还不至于被一个假货蒙了眼睛,皇后赐婚也算完璧归赵。”
皇后端着暖炉,点了点头。
涂相也就开门见山的继续扔出下一个炸弹。
“最近皇后对王爷之事宽和不少,难道这是皇上的意思?”
皇后干脆又点了点头。
反正他就算是去问皇上本人,那货大概也都是说好好好是是是,还能说出什么新鲜话来?
谢慎行的表面功夫本就做的不错,回京的这几个月把皇上哄得是服服帖帖的,只怕真的让他说一句江山易主,都不是什么难事。
涂相便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皇后觉得如何?”
皇后一怔,继而微微勾了勾唇角。
“父亲为国尽忠,龙椅上总得有明君英主,国运才能昌隆,若为江山社稷考虑,女儿并无异议。”
然后涂相也就只说了一句老臣明白了,便利索的告退。
皇后瞬间觉得……
整个人都轻松了。
能够在对的时候,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在这后宫之中,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了。
第105章 清理
一直到很久以后;秦政之一路过关斩将;终于爬上丞相之位后,回想起来还会觉得,当年自己就和做梦一样。
一介布衣,竟然每一次都能恰恰好的抓住机会顺顺利利的往上爬,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虽然说皇后过后并没有对秦政之着意优容提携,但凡是和秦政之同一年考入京中的同僚都说;这人一清二白的背景,一穷二白的家底,竟然也能如此撞大运,就一路平步青云的这么仕途坦荡了下去。
就在春日宴过后,皇后从一开始替皇上执掌政权就捏在手中,一直留中不发的那些个证据就开始逐渐浮出水面。
和冰灾那样声势浩大而来,最后无疾而终,袁沛一条人命却连裴右丞的皮毛都没削下来多少的结果不同。
皇后这次发难近乎是毫无预兆。
从涂相一连递了三四个告老折子开始,皇后几乎是猝不及防的开始下重手,抓了好几个典型贪官来杀鸡儆猴。
一时之间朝政之上人人自危。
新的一茬的人已经陆陆续续进来了,皇后又有意扶持,顺风顺水之下简直在朝廷上混得如鱼得水。
“时间差不多,也是时候把贺公子的缺给补了。”有白行远在东厂撑着,皇后其实也没多少事情可以干,最多就是在递上来要抓的名册上划一个准字,其他的也就是赏花观鸟对月临风,竟然还挺清闲。
难得把白行远召来吩咐一下事情,后者大概是自己拿主意拿惯了,偶尔也会下意识的炸一下毛。
皇后刚提贺欣然,白行远几乎是顺着嘴就把皇后不是提议而是命令的话给驳了回去。
“贺大人虽并未与王爷走得近,但贺公子却时常私下与王爷交往甚密,娘娘让此人主理西厂,恐怕不妥。”
年前皇后让查贺欣然的底,东厂倒是早就办好了,但白行远看着皇后似乎已经把这个人忘了的样子,便没再去皇后面前提这一茬。
原本想着皇后已经忘了的,没想到却在这个档口旧事重提了。
皇后一脸了然的点了点头。
“那又如何,用就是了。”
没个冤大头来接手东西厂的事务,她哪能溜得心安理得?
只不过大概谢慎行也没打算让贺欣然知道太多的事,否则贺欣然何必要自己去发现李月婉与聚贤楼的联系,又特意跑来和自己投诚?
真心还是假意暂且两说,但李月婉这事儿吧,或许贺欣然是真的不知情。
“先前柳清绝留下来的人尚未清完,娘娘又派贺欣然,就又是王爷一党,最近王爷与各位大臣活动来往甚密,微臣只怕……”
若皇后已经按往年惯例,过完年就把谢慎行踹去边境继续吹风,放一个贺欣然进来,白行远也不会如此大的反应。
但问题就在于皇后今年对谢慎行优容得实在是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仅拿着娶亲之人哪有那么快就夫妻分离的借口,把谢慎行留在京中,更是指派旁人去了边境,看样子竟是打算让谢慎行在京城留上个几年不放人了。
这到底是要唱的哪一出?
皇后即便是想要离京找皇上,也不至于把皇后这个位置给蹬了吧……
“嗯,知道了,让他补进来就是。”皇后终于抬头瞄了白行远一眼。
“怎么,你在担心什么?”
白行远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决定做一下最后的垂死挣扎。
“先前微臣回禀,王爷在京中醉心诗书,但自涂相递辞官折子以来,王爷便又与群臣来往甚密,微臣只怕危及娘娘。”
皇后便又嗯了一声。
“不急。”
反正自家爹的告老折子她统统都留中不发,好歹得等局势定下来了,再让人撤得干干净净才行。
哪有说辞官立马就准了的,也太露行迹了。
“若是有了接替裴右丞的人选,那证据也就能都抖出来了,留了这么久,只怕东厂的卷宗都要生虫了。”
皇后换了个话题,暂时没去管白行远怎么对贺欣然接任西厂这么大的反应。
白行远这回倒是应得爽快。
“上次娘娘提过户部度支郎中才干甚好,最近他也的确争气,若娘娘觉得可以,此人倒是能再磨练。”
皇后几乎是立刻拍了板。
“那就他吧。”
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皇上那点子小私房用为皇后修缮宫室以示帝后和睦如此光明正大的理由掏得干干净净,不得不说这还真是个人才。
“不过最近还有一事,微臣虽查到了些眉目,但总觉得事出蹊跷,几番犹豫依然拿不定主意,还请皇后娘娘定夺。”
白行远不等皇后再开口提补贺欣然之事,便立刻开口把话题又扯离了十万八千里。
“东厂最近探子发觉,京中有西疆探子活动,且最后竟然在王府附近失去踪迹,不知娘娘是否还要再追查下去。”
按照以往的惯例,白行远必得是查个水落石出了再给皇后汇报结果。
但现在,他还真拿不准皇后脑子里到底在转些什么念头。
看皇后现在的架势,很有点让皇上退位让贤给谢慎行的模样。
但从来只见皇上废后,自开国以来还没见过哪朝皇后敢自己撂挑子不干的先例。
何况皇后这是要一并把自家夫君也要拉下水?
“你是怀疑王爷与西疆密谋造反?”
皇后倒是说的比白行远直接,一口就给捅破了窗户纸。
白行远默默低了头,怨念万分的回了皇后一句。
“微臣不敢。”
皇后:“……”
现在连自己的话都敢挑三拣四的选着听了,你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何况从前都是把谢慎行想要谋逆挂在最边上来说的,这会儿倒是胆子小了?
“这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
皇后最近过得清闲,就连头都不疼了,这会儿也就是习惯性的拿手支着头,一手还颇为无聊的翻着折子玩。
“王爷做事向来谨慎,即便是要和西疆私相往来,也不至于做得如此露出痕迹。”
那几个被东厂发现的西疆探子,简直就是怕自己还不够贼眉鼠眼的,走在路上都是缩着脑袋左顾右盼,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丫不对劲。
被东厂跟上之后与其说是如临大敌,白行远觉得,他们的反应更多的像是松了一口气,把人引到王府附近就算万事大吉。
“何况王爷若是要与西疆往来,在封地时机会总比在京城多,何以从来从未听闻,一来京城反而露出行藏?且王爷回京也有些时日了,若是西疆人想要联系王爷,早就该来,不必等到现在。”
皇后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想来也是。
谢慎行做事何等谨慎。
施尉不过是占了久居皇宫的便宜,对东厂好歹也熟悉,潜进去偷个药翻个东西不算难事。
但谢慎行久居边远封地,施尉肯定不会没事儿就去一个空的王府院子里打转儿玩,怎么就会那么巧的碰到了机关找到了密室再在所有人都没有惊动的前提下,就发现了谢慎行与西疆私自勾结的惊天秘密?
除非一个可能。
这个秘密根本就是谢慎行想故意放出来给东厂听的,被施尉抢先一步告诉自己了而已。
当时她病得迷迷糊糊,又满脑子都是转的皇上是假货的消息,施尉一说,她也没过脑子,直接就觉得谢慎行疯了。
现在想来,果然还是她疯了。
“此事是否需要再追查,微臣还请娘娘定夺。”
白行远总算是想起来了自己总也不能越俎代庖的替皇后拿主意,说完之后便恭恭敬敬的把决定权上缴。
皇后把折子翻起来一本,又扔一边去,再翻起来一本,又扔去一边。
一直到扔了五六本折子了,才轻轻说上一句。
“随他去吧。”
白行远最后还是没能忍住,往前走了好几步,甚至还踏上了台阶,一直走到珠帘面前,才停了下来。
“娘娘纵使想出宫找……人,找回来了,也得让人有位置可坐才行。”
虽然书房里没人,就连青萝也自觉的滚了出去,白行远的声音依然压得极低。
皇后呆楞半晌,最终嗤笑一声,也站了起来,伸手把珠帘微微抬起一个角。
“白大人,白爱卿……”
顿了顿,皇后还是把原本想说的话用力吞回了肚子里。
怔怔看着白行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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