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道吉日,凑到金穗面前笑道:“庙里的和尚说,腊月十六是个好日子。你翠眉姐姐那天出嫁,定然一辈子顺顺溜溜,吃喝不愁,旺夫兴家……”
她后面的话金穗自动屏蔽了,只记住了前面的日子,心底莫名有些惆怅,翠眉在黄家的日子不长了。
因着这回花大娘说的便是和尚说的,虽不是原话,总归是那个意思,完全不用昧着良心说话。加上金穗那求知欲极强的目光和时不时的附和,她越说越高兴,仿佛她自家要娶媳妇一般。竟连金穗取走庚帖和黄道吉日细看没还回来也没留意。
金穗耐心地等她说完,脸上带着惊喜,转头不确定似的笑问:“武家伯伯,翠眉姐姐和武家小哥哥成亲真有那多好处吗?”
武安不妨金穗会突然问自己话,他素日并非是个不说话的闷葫芦。可说话也是分场合的,像这样只有一大一小两名女性的场合,自然不需他说话。
他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朴实的笑容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精明:“那是自然,翠眉姑娘是个有福气的。出尘大师预言极准,他说出的话没有不灵验的。”
金穗抿嘴笑道:“那我就放心了,出尘大师我不晓得。可我晓得,花大娘的话没有不准的。”
花大娘本来不太高兴金穗询问武安,此时听了这话,心里像抹了蜜一样甜,从心里一直甜到嘴里。和金穗说起成亲的风俗来,既是说给金穗听。也是说给屋里的翠眉听。
眼看时间不早了,武安不可能像花大娘一直坐等在黄家,提示性地咳了两声,花大娘这才注意到时间,冬天日照本来就短,日头一落,天空灰蒙蒙的。
她见这个点儿黄老爹还不回来,这黄家家里大的不顶事,小的还太小,黄老爹不回来可是稀奇事,她转而问道:“你爷爷去城里做啥?马上都夜里了,咋还不回来?”
金穗将庚帖和符帖仔仔细细地折叠好,不留一丝褶纹,然后放在宽大袖子的荷包里,消瘦的脸抬起时骨碌碌的大眼里盛满了担忧,这才把秦涛的事娓娓道来:“……爷爷一回家卷了铺盖就去了城里,赵爹爹他们也都去了,连晌饭都没来得及吃。花大娘,涛二哥不会有事儿吧?”
花大娘早已经呆愣住了,她不是多心细的人,素日大大咧咧,完全没料到她才出门两天秦家里会出这样大的事,而且秦涛是她亲侄儿,家族里出了这样的人让她在武安面前很是抬不起头来。
听到金穗担忧的询问,她尴尬地咧咧嘴角,回答道:“既然有你爷爷他们求情,青天大老爷肯定会手下留情,你小娃家家儿的,先把自己的身子骨儿养起来才是正经,莫担心,你爷爷很快就会回来了。”
金穗点点头,狠狠地舒了口气,眸子里的担忧减去了不少,像是极为信任和依赖花大娘的样子。
花大娘笑了笑,对武安说:“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儿,我少不得去问仔细了,涛子不是别人,是我们老三家的……”
话尽于此,武安理解地点头:“应该的。”
两人一起来一起离开。
武安扬鞭赶牛车,急着回去打听,毕竟这事儿牵扯上了黄家,黄家处于流言蜚语的漩涡,若是跟秦涛的案子有关,武双魁和翠眉的亲事可有的磨了,若是黄老爹纯粹是做老好人才去的县府,那么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亲事已经走到换庚帖这步,连日子都定了下来,想改是改不了的。在乡村里,毁亲可是逼人姑娘往死路上走的缺德事。
而花大娘明显更为匆忙些,缩着肩膀顶着狂风飞奔回家里,倒不是因骨子里的八卦因子作祟,而是因着她回来这么大时候,连问都不问,她婆婆秦五奶奶可又有说嘴的了。
她一点也没想到刚才金穗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一个才六七岁的小姑娘哪来那么大心眼子?
而此时,金穗摸着手里烫了不知是铅粉还是别的什么金属粉而闪着金属光泽的符帖缓缓笑了,既然换了帖子,定了日子,翠眉的亲事算是定了下来。
她连忙把这个好消息当面再说一遍给翠眉听,翠眉红着脸低下了头,半侧了身子道:“姑娘晓得就罢了,做啥说给我听。”
金穗扑哧一笑,两日来阴郁的心情开朗不少,又见翠眉眉宇间夹杂着掩饰不住的忧愁,她安慰道:“翠眉姐姐担心啥?涛二哥的病是曹大夫亲自诊治开药的,想来吃了这久的药,总有一点儿半点儿起色,性命总是无虞。”
翠眉心事多,自然不能都跟金穗说,便点了点头,继续做着手中的活计,因金穗提到了秦涛,她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秦涛病入膏肓阴郁的模样,这种不安的情绪困扰着她,甚至带进了梦里。
金穗夜里常因咳嗽惊醒,自然发觉翠眉在梦里不安稳,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只当做翠眉是因担心亲事有变才会如此,于是对翠眉的亲事更为上心。
她自己没法打听下河村的事,不代表一点办法没有,早上早早醒来,在珍眉起床时,趁着翠眉在灶房里做饭,她悄悄提醒珍眉多注意下河村上学的女孩子们聊天时都说了什么,尤其是武安家的两个孙女。
珍眉和村里女孩们日日厮混,对秦涛的事早知道个八、九不离十,她不知秦涛对黄家、对另外失窃几家的关系,却热衷于打听翠眉未来婆家的事。
“姑娘,武伯伯家的两个娘娃儿我都认得的,你放心好了!”珍眉拍着胸脯保证,见金穗已经醒了,两个人拉着说了些翠眉出嫁的开心事,说着说着,又忍不住伤感起来。
在黄家,珍眉最亲的人不是黄家的人,而是从小照料教导她的翠眉,翠眉出嫁,她心里的触动和不舍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强烈。
夜里,珍眉带回“敌情”:“姑娘,武伯伯家的小娘娃儿乐滋滋地跟同窗们炫耀,她们家正在新打家具,说是明儿的晚上要杀猪,等着迎娶新娘子呢!”
她说得大声,翠眉听后脸上红了一片,啐了一口:“谁让你这嘴碎的!好端端的,打听那些做啥?”说着便去拧珍眉的脸。
珍眉笑嘻嘻地躲开了。
两个人你追我躲,让笼罩在大家心头的忐忑消散不少。
金穗笑看她们打闹,想着武家已经开始打家具了,翠眉这边却什么都没准备,她不禁有些心酸,又思及花大娘那日说了几家人成亲的情况,说起那些寒酸小户成亲时除了一身嫁衣什么嫁妆都没有时的鄙夷。
黄家如今也算是寒酸小户了。
她左右权衡,从床头摸出一个小盒子,黄老爹当掉了席氏的首饰,却没有当掉席氏专门买给女儿的首饰。
“姑娘拿这个出来做啥?”翠眉怕金穗怀念席氏伤了心神,要去把盒子扣上。
金穗躲开她,盒子里只有一对小巧的银镯子,统共也没二两重,花纹极为简单。她取出其中一只,这应该是小金穗年幼时戴的,她对着微弱的灯光细细摩挲上面凸凹不平的花纹,不好意思地说:“翠眉姐姐,你嫁人我没啥送的,这只银镯子是我小时候戴的,你拿去融了再打一只吧。”
翠眉和珍眉都安静下来,静静地望着金穗手中的镯子。
金穗看她们呆愣,有些好笑,直接把镯子塞进了翠眉手里,坦然道:“我们家穷了,别的送不起,就只这个当做姐姐的嫁妆。”
第110章 嫁妆(二)
“姑娘快莫说玩笑话,太太统共没剩下多少东西,要是这个也留不住,往后姑娘想起太太,连个寄托也没得。姑娘不定得多伤心呢!”翠眉在初听金穗要送她银镯子的话时有一瞬间的心动和感动,可她是十三四岁,不是三四岁,只当金穗年纪小不懂事,根本没把她的话往心里去。
他们这样的人家,难得找到几件金银首饰,即使往日席氏添置了些首饰,也是当做稀罕物,离穿金戴银远着呢。就只一个双庙村,想找出两对金穗手中差不多的银镯子怕都是难事。
金穗当然知道没有黄老爹的许可,翠眉肯定不敢要,不过,数日来与武家接触,武安是个大男人她不好说,那武安娘子却是极好面子的。翠眉本来身份低微,没有正经娘家,若是出嫁时什么嫁妆都没有,恐怕以后在武家上面四个妯娌面前难以抬得起头。
她直接把银镯子塞进翠眉手里,笑道:“翠眉姐姐,这俩镯子是我从小戴的,爷爷不肯拿它换银钱,因这才留了下来。我有娘亲留的玉佩,不缺个镯子作念想。打我记事起都有翠眉姐姐陪着,如今你要嫁人,要是娘亲还在,定要你风风光光,何须为个镯子推让。如今也只有这一对了,这只给了你,那只留着将来自有它的去处。也不枉我们姐妹一场!”
金穗看了一眼懵懂的珍眉,又转回头看向翠眉,握着她的手不让她松开。
翠眉眼底泛着泪光,要开口时却被金穗打断:“翠眉姐姐,你嫁了人,下河村和我们双庙村离着虽不远,到底来往不便,一年到头能见几回还难说。翠眉姐姐只当是个念想罢了。”
一席话说得翠眉心里又酸又涩。她想起顾曦钧的为难,那笔诊费的大窟窿还不知要怎么填呢。金穗脸上的关切和瘦削让她奋力拽出自己的手,嗓子哽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金穗玩笑道:“翠眉姐姐莫不是嫌弃镯子太小了?”银镯子确实是小,她的腕子都戴不上,所以她才说让翠眉拿去熔了再打。
翠眉想说什么,突然转回头捂住脸哭了起来。
金穗和珍眉吓一跳,金穗慌道:“翠眉姐姐,你咋了?莫哭啊。”哪有人给东西不要就哭的?
小珍眉也拽着翠眉的胳膊安慰她。
翠眉哭了会儿,见两个人被她吓得不清。擦了擦泪珠子,酝酿了会儿,才勉强牵起嘴角道:“吓着你们了。只是想着我们时时在一处,过不几日就成了两家人,我心里难过罢了。”
金穗和珍眉才松了口气。不过,金穗始终觉得翠眉有满腹的心事和担忧。
翠眉又道:“姑娘这小的人儿,哪需要为这点子事儿操心。自我到我们家。每月都有月例银子使,就算太太没了,我的月例银子还是一个铜板没少发。我吃住在家里,又不爱那些个脂脂粉粉,银子想使都没地儿使去。”
“翠眉姐姐跟我们炫耀银子使不完呢。”金穗笑了笑,心里松了一大截。
“贫嘴!”翠眉这才真笑了。脸红了红,想着要让金穗放心,免得她胡思乱想。又接着道,“嫁妆啥的,老太爷都私下跟花大娘说好了,我出银子由得花大娘和小全嫂子去置办。小全嫂子背着人跟我说,老太爷出了一两银子的体己。这人情我还没还。姑娘又要送我银镯子,没得让人说我贪心!”
她嗔怪地望着金穗。眼里又含着宠溺。
原来爷爷已经打算好了。金穗抿抿嘴角笑道:“亏我担心翠眉姐姐嫁妆少了不好看,夜里都睡不安稳呢。”
三个小姑娘说笑一阵,各自睡去。
翌日,小全媳妇果然送来了大红的被面、褥子,因着秦涛的事儿,村里这几日串门子的人突然少了,只有孩子们不知愁滋味在村里跑来窜去玩得疯。
小全媳妇和她男人这天是赶早去城里贩卖萝卜,顺便打听衙门里的事儿,又顺便零碎地给翠眉置办些出嫁要用的物事。
赵小全将扁担挑到堂屋里,不等翠眉端上热水转身回家去了。
“全嫂子,辛苦你们夫妻俩了,跑了这大老远。”翠眉转手给小全媳妇递上热水。
小全媳妇吹了吹水面,水雾氤氲,身上好容易暖过来,笑道:“就是顺个手,辛苦个啥!你们快去看看合不合心意,这是在锦上花坊挑的。”
翠眉翻开箩筐外面的裹布,手顿了下。金穗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又见她神色如常地抖开褥子和被面。
小全媳妇就着盆里的热水洗了手,胡乱擦了擦:“崭新崭新的,我都不敢用脏手去摸,就怕弄脏了,摸出毛了。”
她抖开两床大红色的被面,笑呵呵道:“那女二小跟我打听谁家姑娘结亲,我说起了你,可巧,她们老板娘在,问了问我,说是原来就认得的,让女小二给我照着本钱算银子,省了不少铜子儿。我就说,翠眉你选了这门亲事儿是交了好运,果然是交好运了。”
翠眉脸色有些僵硬,抚摸被面的动作慢了下来。
金穗怕她多想,接口道:“那也得有小全嫂子牵线,不然这样的好事儿,我们坐在家里,它也不能从天上掉下来呀!”
“看看,看看,翠眉,你们家姑娘的嘴儿可真真会哄人。”小全媳妇一手指着金穗一手拉着翠眉说道,啧啧有声。
翠眉回过神来:“我们姑娘说的是正理儿,这冷的天儿,也只有嫂子你肯为我跑这一趟,让我咋谢嫂子。”
“你过得好,明白我的心意就行,可莫说那谢来谢去的话。”小全媳妇心地实诚,连连摆手。
金穗翻了下箩筐,小全媳妇置了四床褥子四床被面。褥子极厚,正是过冬的褥子。被面上的绣样简单大方,只在两头绣了鸳鸯,好在中间有织纹,不至于太单调。
除此之外,还有些胭脂水粉和红纸、木盆子之类。
她略作比较,小全媳妇置办的这些东西质量虽不是上乘,在普通人家也算不错了。
收拾好了东西,金穗亲自跟小全媳妇道谢,翠眉留晚饭没留住,忙挑了另外一个扁担送回她家。
翠眉一回来,金穗迎上来问:“翠眉姐姐,小全嫂子咋说的?这都过好几天儿了,爷爷还不回来!他们晚上歇哪儿?”
她微微有些抱怨,黄老爹看着身体硬朗,可他早年在海上跑过,身上留下的病痛隐疾再休养个十年八年也不见得能痊愈。这次去县府,还不定怎么折腾呢。
翠眉神色不是很好,这件事儿金穗从头到尾知晓,她不做隐瞒,说道:“小全嫂子说,老太爷他们找了个没人住的破屋子打地铺,屋里住的乞丐也有,别的村儿上的村民也有,多是家里人犯了事儿的。好在那屋子外面街上有个卖馒头的铺子,老板看他们日日去买馒头,还舍得给些热水热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