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毅一抬手,满满一碗醇酒便灌入喉中,可却连脸色都不曾微变。他颇有些江湖义气的将酒碗底朝上摇了摇,示意酒已喝完。他一笑便露出一排白而亮的齿:“尝闻楚王殿下心性过人,坚韧隐忍,今日怎会如此伤感?”
李正煜修长的双腿懒懒地向前抻着,语气随意:“今日没有楚王,只有你的同袍李正煜。贤人总说过刚易折,你偶尔放开心怀,却也未必是件坏事。”
他漆黑的眸子倒映着满天星子,那熠熠生辉的光芒也就从他的眼里透了出来。
柳长宁突然道:“我累了,先回去休息。”她不等旁人反应,径直便朝自己的营帐走去。
忻毅无奈地笑笑,朝着李正煜挪了过去:“你似乎是得罪她了,难得听她口气那么冲。不过她走了也好,你我二人难得可以单独相处。”他歪着头,一脸憧憬:“我素来听说王爷美名,着实佩服得紧。今日见你如此豁达,更是一见如故。来来来,如此良辰美景,你我二人不如把酒言欢、喝个痛快。”
他的话说得不伦不类,却难得真情流露。李正煜心头一暖,挥手对身边的卫兵道:“抬两坛酒来。”
后商军大获全胜的消息像春雷一般挟着迅雷不及掩耳的态势传遍了京城。本来忙着除旧迎新的老百姓忙不迭地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自发地走到街上大肆庆祝。
焰火高高地升向天际,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响彻全城。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硝烟味道,可这味道却少了肃杀多了几分喜庆。
李正煜和忻毅坐在高头大马上接受百姓的膜拜。鲜花和瓜果像暴雨般劈头盖脸地砸来,两人的容色皆有些狼狈,但心里却是被喜悦充斥着。
柳长宁终于从震惊和失落里恢复了过来。想起昨晚的事,她心里面便有些过意不去。她抬眼偷偷地瞧了瞧前头的两个人,却被他们滑稽的模样惊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李正煜并没回头,却把柳长宁的动静收入耳中。他唇边漾起轻柔的笑容,配着斜斜欲坠的盔甲竟有些“侧帽风流”的风采。她终于缓了过来,李正煜听见自己因为激动而“咚咚”跳着的心音。
柳长宁很早就注意到了那个苦苦跟在车队之后的柔弱身影。她依稀记得昨天夜里,在喝醉酒的士兵轻薄她的时侯,刘得远出手将她救了下来。后头的故事柳长宁无从知晓,但应该便是托身报恩的故事。她回头对刘得远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毫无意外地还来一个尴尬的表情。
她轻声说道:“到时候我出面让她进王府做侍女吧。”
刘得远连说话都有些不稳:“不……不用,我只是举手之劳帮了她一把,没想到她竟然
一路跟了过来。”他说着便伸手在额上虚摸了一把,这真让他有些有口难言。
柳长宁笑容里带着三分狡诈:“她喜欢你,我瞧得出来。这样柔弱的女孩子,我见犹怜,你就忍心让她这么走着。”
刘得远深深地作了个揖:“长宁姐姐,羞煞我也。这样的女子固然是好,我却是无福消受的。”
柳长宁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玩笑开得有些过分,笑容凝固在脸上,嘴角的弧度略显尴尬:“我……我没有旁的意思,我就觉得她喜欢你,同你开开玩笑罢了。”
刘得远眼里的笑意却更深了:“我可没说什么,你这般样子倒像是我欺负你了。”他眼睛一轮,像是在认真思考:“若是真遇到了心仪的女子,我定当会争取的。”
柳长宁轻轻一叹:“咦?我真好奇你会喜欢怎样的女子呢!”
他二人的对话本来说得极轻,可李正煜和忻毅却是习武之人,稍一凝神,便明明白白地落在了他二人的耳里。坚毅勇敢的年轻将军脸上竟显出淡淡的微红,少年的心思就像是正月里的瑞雪,清澈而透明。刘得远的话在他俩的心里久久盘旋不去“遇到心仪的女子,我定当会争取”。原来是这样,喜欢一个人原来不过那么简单?
☆、第三十四章 改元天赐
皇帝对后商军队的凯旋而归表现出了少见的狂喜,一张形容枯槁的脸上呈现出枯木逢春般的光彩来。他用审视的目光凝视了李正煜许久,忽然就从高高在上的宝座上走了下来,一把扶起了单膝跪地的李正煜:“好,好,好,这才是朕的好儿子。”他焦虑地搓着手,似乎是费尽心思地思考着什么。未几,听得他用沙哑的嗓音一字一顿地说:“即日着封楚王李正煜为大将军王。”声音在空阔安静的大殿上绕梁不绝。
年仅十七岁的李正煜却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兴奋与不安,他在皇帝的殷殷注视之中再次伏倒在地:“谢父皇恩典。”
同样为大捷做出了巨大贡献的忻毅也获得了自己从未想到过的殊荣,他轻而易举地从皇帝口中得到了“震敌侯”的封号,以及八百户的食邑。他心中戚戚,面上却只能隐忍。这不是意味着他从一个罪臣之后再一次凭着军功成为了后商功勋?刘得远与柳长宁本是王府内侍,原本不便大加封赏。可狂喜之中皇帝却不顾劝阻,硬是给了刘得远一个“威骑校尉”的军职,
他捋着胡须侧头瞧了柳长宁好一会儿,未几才说道:“柳氏长宁功勋卓著,身上亦可见昔日镇国公光华风采。本来女子最大殊荣是得一佳婿,如今柳氏年岁尚幼,朕便封你作‘宁婉县主’
。他日亦当亲自为你择一佳婿,也算是造就一段佳话。”
惊雷在柳长宁的脑海中乍现,她受了惊似的俯身在地,连背脊都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皇帝眼里笑意更甚:“朕听闻县主当日一对快剑亲斩南越彭磊,又以一人之言说得几万南越军士齐齐卸甲,今日为何恐惧至此?”
柳长宁还未想出对策,却感到一双坚定有力的手将她从地面拉了起来:“朕向来赏罚分明,此次封赏本是你应得的,无需恐惧。”
柳长宁第一次近距离面对皇帝,却发现眼前的男子与印象中大相径庭。那样与身俱来的王者之气,那样老谋深算的一对眼睛,她忽然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眼前这个人什么都知道!她感到自己的心迅速而无力地向无底深渊荡了下去,
皇帝回到皇位之上,盈盈笑意如刀刻般浮在脸上:“听闻吾儿从南越带来两名稀世美人,何不请她们上来?”
李正煜两手轻拍“啪啪”,莹玉和如玉便缓缓步入了朝堂之上。
众人的视线落在她俩缓缓步入的身影之上,再也移不开去。后商宫廷美人无数,但眼前的两个女子与她们比来,非但毫不失色,无疑还有着浑然天成的个人特色。小麦色的肤色与后商女子莹白如玉的肌肤截然不同,深陷的美目与高挺的鼻梁也带着浓郁的异族特色。一捧黑发,宛如锦缎般熠熠生辉,又如流水般一泻千里。她们早已换上了后商服饰,一个是艳丽的玫红,一个是柔弱的鹅黄,衬着完全相同的面目,更显得神奇。
皇帝的一双眼睛坐看看右瞟瞟,逐渐流露出贪婪的光彩来。过了良久他才问道:“此女何名?”
穿着玫红色服饰的女子微微行了个宫礼,语音清脆却带着点异国口音:“妾身乃是安南侯七女名莹玉,她乃妾身胞妹,名如玉。”
皇帝脸上炸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七八个好,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顿了顿又道:“安南侯果然一片赤胆忠心。今日着封七女莹玉为婕妤,此次大捷,亦有燕王功劳。朕记得燕王府中只有一个正妃,实在太过寂寞。朕便将这八女如玉赐你为侧妃。”
李正炀没料到皇帝狂喜之时还能想到自己,当下重重地跪了下来,朗声道:‘谢父皇恩典。”
而此时朝堂众人心中已是颇有微词,他们侧目瞧着皇帝,皆是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父子共享一对姐妹,而这对姐妹不仅是敌人之女,亦是同胞双生,实在是太过荒谬。
皇帝一张脸上现出志得意满的表情,他高高在上地瞧着朝堂之上的武群臣,突然道:“瑞雪兆丰年,明年想来是丰收之年。如今大将军王凯旋而归,不仅带来了车载斗量的南越珍宝,也带来了不世出的并蒂双生姐妹花。此乃上天厚赐。朕思虑再三,决意改元天赐,越明年,便是天赐元年。”
这样一番话大大出乎群臣意料,南越小国,国力亦是不强,他们想不明白皇帝何以高兴至此。
柳长宁低眉顺眼、垂手而立,脑海中却迅速闪过无数个念头。忽然,她心中一动,抬起头来竟对上李正煜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李正煜瞧着她,那双小鹿一般的眼里有惊讶、有害怕,甚至还有了然。哦!她果然也猜到了。他微微牵起唇角,落在别人眼里却是美得不似真人。
朱潜在这样热闹的封赏里,便像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他一张脸本就白如脂玉,如今更是半点血色全无。朱长贵从小教他“喜怒不形于色”,可他不过是个十九岁的青年,到了这个时候,心里不由凄凄,难不成皇帝真的是要抛弃朱家了?可一抬头却将李正煜和柳长宁的对视映在了眼里。果然是少年情怀,如此沉不住气,在大殿之上就敢公然地眉来眼去!下一刻,他眉头一动,却是计上心来。
柳长宁没想到刚刚从南越之战里抽身而出,却陷进了更为忙碌的王府事务之中。她如何不知这朝廷中人本就是墙头草,最会趋利避害、两头倾倒。可却也没想到,这转变竟可以直白堂皇到这种地步。原来李正煜深居简出,楚王府虽不至于门庭冷落,却也从不能与炙手可热的权贵相比。如今倒好,珍宝、美人、名马、古玩络绎不绝地送入府中,分管府中库房的王公公夜以继日地登记造册,却还抵不上礼物送来的速度。
☆、第三十五章 流水有意
柳长宁将手中的鼠毫笔重重一扔。青竹质地的笔身落在桌几上,弹了几下,落下一片蜿蜒的墨迹。她性子素来豪越,到了如今不耐的情绪便充斥了她的头脑。两天以来,她一直在不停地收礼、答礼、还礼。好话说了一堆又一堆,答谢函写了一封又一封,笑容越来越假,手腕也是酸痛不已。
她心中恨恨地想着,这礼是送给李正煜的,自己分不到半点好处,按理说那个答礼的人是他才对。他倒好,一回府就去见那个妖媚娇柔的卞云娘去了,倒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她一生气,便开始用鼻孔出气“哼哼,等这些事处理完毕,自己也学他两手一摊,做富贵闲人去”。
李正煜穿着蟒纹皮靴的双脚落在门外,他本来想着柳长宁八成还沉浸在获封县主的喜悦之中,没想到还没进门就听见她一个人暗自愤慨。他从虚掩着的门里看到落在地上的鼠毫笔,再看看满案的书册,心里便已了然。果然是小孩子脾气,他暗暗想着。
他伸手推开门,斜斜地倚在门侧的墙柱上,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县主莫不是在生气。”
柳长宁抬头,见他不请自来却一副安之若素的表情,心里便有些愠怒:“属下不敢。”
李正煜剑眉微挑:“还自称属下?”
柳长宁思绪飞转,他这一问倒把她问住了。她嗫嚅着:“臣女……臣女……”
李正煜长袖一挥,眼神极有深意地瞧着她:“你见我,总是一副防备抗拒的模样。我进一步你却要退三步”,他用力地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不显得那么激动:“可我不记得何时得罪过你。”
柳长宁心中有一个凄厉的声音不断叫嚣,她没想到自己身体里竟还藏着一个怨妇的灵魂:你没得罪过我?那当年是谁出尔反尔,娶了我又休了我?是谁为了那个胡人公主,用刀划伤了我的脸,以至于至死都留着可怖的疤痕?又是谁,亲手把我推上了残酷的战场,我死了,却也没等到你来救我?
她纵有千言万语,却一句都无法说出口。她语气苦涩地答道:“此时原不怪王爷,都是柳家命定的劫数罢了。”
李正煜的语气微暗:“那有什么命定的劫数,父皇如此确实有负镇国公数十年来功业。”
柳长宁从他的眼睛里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倒影。她不由得想到父亲说过的话:“如果你看到一个男人的眼里全是你,想必他是爱你的。”
她看着眼前的人,更觉得深沉而可怕。如果没有血淋淋的过去摆在眼前,自己便会在这种温柔里陷落吧?
柳长宁扯出一缕似有若无笑容:“柳家之事与王爷无关,王爷并不需要为了自己的怜悯之心而牵涉其中。”
她话语绵绵,却像是二月里的春风,利刃一般刺向李正煜的心底。他哑声道:“那日父皇一怒之下便要置镇国公府满门死罪。我是求了的,没想到父皇只是下旨将女眷的死罪免为籍没。再后来,无论我怎么劝,都是无用的了。谁料柳家女子皆是节烈,我……我……”他一连说了好些个“我”,最后只能叹道:“那日我答允你竭力为镇国公府平冤,你竟不信我么?”
李正煜素来口才极佳、能言善辩,柳长宁有时都觉得惋惜,若是生在了春秋战国,这一张利嘴便不下于百万雄师。可如今他却说得支离破碎,好像受了极大的委屈。
心中有个声音絮絮念叨,音量不大,却是振聋发聩:柳长宁,难不成还要被他花言巧语再骗一次?
她抬起头来,使劲全力将眼中的无助伤心尽数掩去:“镇国公府一案,我自当竭力追查,不劳王爷费心。”她口气一转,已是下起了逐客令:“处理完眼前这些事,我会将手边的工作安排给近思。王爷在秋桐院待得太久了些,云娘该是担心你了。”
李正煜的凤眼忽而舒展开来,艳丽的容光叫人不敢逼视:“长宁,你如此冷淡,可是因为我与云娘近来亲密?”
柳长宁避之不及,被李正煜长臂一揽围在怀里。李正煜个子极高,他的下巴抵在柳长宁的额上,声音里都透着缠绵:“长宁,你难道不晓得,云娘是李正炜的人,如今我用得上她。”
他温热的气息喷在柳长宁的发上,她连心跳都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她想着,若是挣扎,自己纵然武艺高强,在这样一双孔武有力的手臂之下,也一定讨不到好处。况且,这手臂仿佛能为她挡去一切风雨,从心底里蔓延而出的奇异的酥痒感沾满了她的感官,她似乎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