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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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云-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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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到四姊家中,她早等我们,穿着个围裙出来。脸上很急。

她见了我们,又笑又骂:“你们到什么地方去了?电话也不打来,我终于等急了,打了电话去,又说人已经出来了,我还以为出了事,在半路打了起来.眉青目肿的,来不成了呢!”

一见了她、我就有种踏实的感觉,她苗条的身形包在围裙里,鼻尖凝着汗珠,表面抱怨着,心中还是欢迎我们,这世界上可靠的东西毕竟太少了,我呆呆的看着她,眼泪淌了下来,她一定很少见我这么喜欢哭的男孩子。我往客厅里走。

四姊问小燕:“你给他受了什么气?把他气得那样?他脸皮最薄,又要强,又受不了气,因此受尽委屈,你还不晓得他?”

原本这种哭不过是一时冲动,可是忽然之间她说了这番话,仿佛她已经认识我十年了二十年了,那种了解是父母兄弟姊妹之间都没有的,他们便明白,也装作不明白,因为他们都不要招揽闲事,可是如今她忽然说出来,我一呆之下,一下子所有的积郁都得了解放,号啕大哭起来。

小燕站在那里,结结巴巴的向四姊解释着。

我用手帕掩着脸,静了下来。那个同学,靠在沙发上

我们活着的人,依然得活下去……

四姊递上了一杯,可口可乐,上面浮着冰的。她若无其事的说:“里面有点伏特加,别喝醉了、”

我喝了一口,心里便舒服了。

小燕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她笑我,“男人也是水做的?”

我不响,她懂什么?她的生命止于史蒂芬生与当纳器官司案。她懂个屁,我不出声。

“你真像个女孩子。”她轻轻的说。

我说:“男人非得大碗酒,大块肉,妻子如衣服吗?”

她说:“我说你像女孩子,是因为你敏感。。

“有些女人敏感得像马桶盖。你不能这么比呀。”

“今天不能跟你说话,”她笑,“今天我说什么都不能讨你欢喜,我去帮四姊。”

我喝完了四姊给的饮料。

四姊在那边说:“莱都凉了,现在又热了出来,过来吃吧。”

我国睡过了头,因此吃不下,为了礼貌,也只好吃着。

我说:“四姊,那狮子头再给我一点。”

她惊异:“怎么你也叫我四姊?”我一呆。

“我并不是第四个姊姊,这是我名字啊,你们真没大没小的。”她笑。

我说:“我不能一辈子叫你云小姐。”

“算了算了!”她说,“真拿你们没法子。”

我吃着饭,不做声。

四姊说:“关于你那个同学——以前我写过一篇小说、不过主角是个女孩子,她死在一个夏天,手中也握着一个杯子,握得很稳,坐在沙发上,薄的窗帘一下一下拂着,她脸上凝着一个黑紫色的笑。但她身边有一具唱机,是那种自动从头来过的。除非关掉,会一直唱下去,那唱机正在放一张唱片重复又重复,是白光的:‘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你看,这样的巧合。”

我震惊的看着她。她拨着饭。真看不出她是一个基本上这么绝望的人。

小燕说:“四姊喜欢时代曲与元曲,我都不喜欢。可是我喜欢四姊的小说。”

我实在被那个故事慑住了,动也动不得,叫我说什么呢?早已经有人知道有这种结局。

然而四姊淡淡的说:“然而这种事也少有了吧。大家能够活,都活了下去,我很鼓励大家乐观的活下去,现在我也不写这种东西了,你那同学——是一种冲动,对生活根本上的厌倦,不是为了一个人,一件事,没有值得难过的,各人有各人的选择、尤其是一个大学生,他总有理由。”

我无话可说。隔了很久很久,我说:“我不知道你写小说,一定要借我看。”

她微笑,“写了这些日子,没有人知道。还是不看的好。”

“有很多人还不看《红楼梦》呢。”我说。

“谁若敢比《红楼梦),九成是失心疯了。”四姊笑。

“给我看看。”我说。

“等你考完试吧。”她说。

不管她开心,不开心,笑,静默,她总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镇静与淡漠,但是这种淡漠使我觉得她可靠。

这一顿饭大家都食而不如其味。

可是就在吃完饭的时候,我们喝咖啡.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当时小燕正在说话,本来无论谁说莫名其妙的话,四姊都有本事全神贯注的听,她是一个礼貌的人。可是她忽然打断了小燕的话。

“有车子声,什么时候了?怎么会有这种车声?”

我们停了说话,侧耳而听,的确有车子引擎的声音,而且是一辆跑车。

四姊“霍”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把大门开了。

我问小燕:“什么事?”

“九成是他来了。”小燕微笑道。

“他是谁?”一时间我还没醒悟过来。

“四姊的男朋友。”小燕说,“不……不是男朋友,奇。сom书该怎么说呢?同居的人。情人,爱人,异性朋友。我的天,反正是四姊的男朋友。”

我的好奇心大炽,我太想知道是一个怎么样的男人了。

我希望他真的会进来。

小燕仿佛知道我想什么,她说:“是他,那辆跑车的引擎声我都认得出来。”

没有一会儿,门外有声音传了进来。

一个低沉男人的声音说:“你何必出来呢?一会儿又着凉了。”

“你真该打个电报来!”四姊说。

那男人出现在门外的时候,我几乎停止呼吸几秒钟。我顿时明白了。是的,惟有这样的男人,才配四姊做他的情妇,可恶的是,上帝竟这么不公平,这么厚待了这个男人!

他约莫四十岁左右,漂亮得简直不成话,所谓“英俊”两字、用在他身上,简直无懈可击,两鬓早白,仿佛染成的。

脸上只有额角有皱纹,白衬衫,黑西装,黑呢大衣。一身衣服贴在他身上,舒服顺眼之至。他轻轻的举止,几个动作,便充分的使我明白“从头看落脚、风流往下落,从脚看上头,风流往上流”。这样的外表,如果再有学问修养,简直如虎添翼。

我呆得忘了妒忌。是的,他配得上四姊。

我忽然不怪四姊抹了,正像小燕一样,我把这事当作一件极普通的事看待。

那男人见到了我们,和蔼的点头。

四姊介绍,“这是黄先生。小燕是见过的,这是宋家明,家明与你念同科呢。”她看着黄说。

她那种眼光,是我从前未曾见过的,一种形容不出的目光,一种我们无法进人了解的境界。忽然我心又酸了。得一红颜知己若此,夫复何憾?这该死的男人,这幸运的男人。

“最近你做什么?”他问四婶道。

“画仕女图。”她笑,“学了一辈子的梅兰菊竹,现在总算出头了。”

黄向我们笑笑,他脱了外衣,坐了下来。

我与小燕起来告辞,他苦留我们,小燕答应再坐半小时,可是我与她坐到另一角去。

我凝视着窗外。

小燕说:“他真漂亮,是不是?”

我点点头,难得的是那种风度。

“与四姊真配,可是他不能与四姊结婚。”

天下没有“不能”的事,他之所谓不能,就是不愿意,他爱她,可是没愿意到为她离婚的程度。因此算来,他爱她实在太少了。

我转头看他们,他们正在低声说话,没有握手,没有搭肩,可是两个人隔得再远,也还是有一种融合的感觉。我叹一口气。

长久的等待,就是等他。

可是他知不知道有一个女人只为了等他而过日子?

他不会知道,他只知道他来的时候,有一个女人会认出他车子的声音而奔出去开门,太幸运了,这算什么呢?虽然是她愿意的。

我叹了一口气,坚持要告辞。

小燕与我出来了,我送了小燕回去,叫的是计程车。黄要送我,我不肯,四姊知道我的脾气,她没有坚持。

我们看见黄那辆名贵跑车停在门口,车身有三分一是玻璃造的。

小燕问我:“你觉得四姊快乐吗?”

“她有她快乐的时候。”我答。

“什么时候?”她问。

“现在。”

“现在?现在她猜疑他不知道几时又走,她怎么快乐得起来?”小燕问。

我呆呆的看着小燕,“那么她几时高兴?”

小燕道:“没有快乐的时候,她根本没有快乐的时候。”

“那么她干么不离开他?”我问。

“他那样的男人?”小燕笑,“你见过几个他那样的人?那是真正的男人。”

“你也喜欢他?”

“我可没有这资格,我也没有这么伟大,一辈子过这种生活。”小燕说,“我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只想过平凡的一辈子。”她看了我一眼。

我淡然的看她一眼,“当你一脚踏进法学院的第一日,平凡已离你而去。”

“可是法学院里有一半是女学生!”

她不服气。

“女人根本只有两种:平凡的与不平凡的。两者数目相等。”

他是一个漂亮的男人,待我到四十岁的时候,我永远不会像他。我也许会在一家小大学教书、头发又白又脱,披一套旧西装……我真不明白怎么有男人可以那么漂亮。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也没有几个女人像四姊,他们看上去漂亮,也许因为他们没有结婚,他另有妻子,可是他们在一起。把黑暗的一面撇去不提。他们是浪漫的。人生苦短,正应如此。

我把小燕送了回去。

她在门口跟我说:“你今天很不高兴。”

“开头是,现在不了,现在很平静、谢谢你。”我是由衷的。

小燕很高兴,她欲言犹止,我们俩呆呆站在门口。

我看着她扁扁的脸,在夜里她的脸像一朵小花。我的心软了下来,我看着她很久。

我说:“下个星期……有空吗?”

她很紧张,“有!”

我从没有见过她这么坦诚的女孩子,所以很感动,当然我不知道她只有对我这么好,对别人也是很坏的,当时我只觉得她极之可爱。

我说:“下星期六,七点钟,我来找你。”

“是。七点钟。”她像个小孩子似的答应着。

我说:“我——不大会说话,你不要见怪。”

她微笑了。

我叹了一口气,转头回宿舍。

我从来没有这么累过,简直累得要死,脱了衣服。也没理好,就睡了。

半夜醒来.这一次没有胃痛吐血,半夜我发了一身风疹。

我尽量忍着不抓,可是看着身上一团团,一块块,我忍不住恶心,我头都大了。我大声叫着,挥着拳,不是为了风疹,而是为了太多奇怪的事,这个世界上充满了我不明白的事。

我没有睡,第二天就红肿着脸叫了计程车到医院去。

到医院不必挂号。

医生说:“怎么又是你?”

我说:“我离不了这里,我爱上了这里。”

“你怎么了?吃错了食物?药?吹了风?采了花?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知道。”

“痒不痒?”

“废话!”

“不能打针,给你药吃。”医生说。

我说:“看,你们英国医生到底懂不懂打针?从来没有见你们打过针——”

“请不要侮辱你的医生。”他说,“吃这个药。一天两次,吃了睡觉。”

“我没有空睡觉,我的工作堆积如山,我三个月前欠下的功课还没赶出来。”

“听我的,小子,如果你躺到棺材去,那就更是什么也不用干了!”医生说,“你别想太多。想太多了,会发风疹。”

我在医院里服了药,叫车回家,照着镜子,真是既好气又好笑。不要想太多,想多了会发这个,哪里来的逻辑,外国人最最好笑,他们的养生之道是什么也不烦恼,结果搞成现在这样、那个财政部长结果还是在报上道了歉才罢,又去信中国道歉。看样子就快丢职了。

我在数我回家的日子,还远呢。

一个人躺在床上,猪头似的躺着。不是你我他的错,是社会的错。我哈哈的笑了起来。那药不错,我睡熟了,一件功课也没有做,是的,我想、我想我会及格的,但是要拿个优就难了。

我不想考第一了,我不再想考第一了。

第二天我接了小燕的电话,老实说,我还真高兴听到她的声音。

我说:“我又病了。”

“你像林黛玉。”她说,“多愁多病身。”

“你是几时开始看《红楼梦》的?”我问。

“自从你告诉四姊说:很多人连《红楼梦》也不看的时候。”

“我是说笑的。”

“你从来不笑,”她说,“我看得出来。”

“我的天,你倒是很清楚我。”我说,“我到医院,每次他们问我;直系亲人是谁?我总是想哭,我一个亲人也没有在这里。”

“你可以填我的名字。”她问,“什么病?”

“性病。”

“你不会生性病。”

“是呀,我知道,我不会生性病,也不会生肺病、我只懂得发风疹与胃出血。”

“那也很好。”小燕说。

我哈哈的笑了。

“你好了一点没有?说得怪可怜的。”

“好一点,可是我的手表又坏了,要拿去修。”我说。

“我的天!”她在那边大笑,“你有没有不坏的东西?”

“同学也这么问我。”我说,“什么都坏了,连手表在内。真痛苦。”

“首相辞职了。”她说,“你听见没有?中午时分宣布的。”

“每个人都辞职,我可不可以辞职?”我问。

“不可以,你总要读完的。”她说。。

我叹一口气。

“你知道吗?”她说,“黄先生这次来,是为他女儿订婚来的,女儿订婚了,但是他妻子没有来主持仪式。”

“应该夫妻双来的。”我说,“这才有气派。女儿毕业,双双来观礼,女儿订婚,双双观礼,女儿泡洋人,双双观礼,女儿鼻子上长了个疮,双双观礼。”

“你也太难了,”小燕说,“人家还请你去观礼。”

“我不要去,四姊呢?”

“四姊或者去,你知道,这女孩子不是现在这黄先生的太太养的,所以她没来。”

“我听不明白,实在太复杂了。”我说,“做人为什么要这样复杂。是不是一个人长得漂亮一点,比别人强一点,就可以什么都干?,’

“那是讲运气的,我不能说。”她说,“你不去吗?”

“我不去。”我说,“我要去睡觉了。”

“我要去睡觉了,他说。”小燕笑,“我有空再找你。”

“好的。”我挂了电话,我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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