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周大夫,一个是须眉俱白的纪家老祖,一个是纪家大爷,还有一位不大识得的,眉眼与纪家大爷、与纪燮都有几分相似。傅春儿想起当日去纪家别院做客的时候,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应该就是纪燮的父亲,纪家二爷了。
众目睽睽之下。傅春儿赶紧作势与众人见礼。纪家老祖一挥手道:“俗人见面,不用这些虚礼——”他年纪虽长,话语之中,却有铿铿锵锵之声,说话的声音也大得出奇,再加上他说话语义奇特,将傅春儿吓了一跳。
纪家大爷却是精通人情世故的,只将纪家老祖的话换了个方式说,“傅姑娘,家老祖是说。早年便见过你,又多次听小七提起过你,实是不用多礼。”
接着,他又温言道:“关于小七的腿疾,我们都看过了。想听听你的意见。”
“什么?”这下轮到傅春儿大吃一惊了,纪家老祖号称杏林高手的,怎地会来征求自己的意见,这是传说中的病急乱投医么?“小女子实是对岐黄之道一窍不通啊!况且听说……听说不是风湿么?”
“不妨,”纪家大爷手一挥,而纪家二爷,也就是小七爷的生父。则面带狐疑,抬头看看自己的兄长。“从小七口中,听得出来他对你赞誉有加,说你对人对事总是有独到的见地。此事关乎决断,倒不在于懂不懂医术。”
这下傅春儿就更听不懂了。
纪家老祖在旁边叹气,说:“若是小七在川中的时候。就妥善处置,便不会有如今之祸。这孩子,毕竟还是托大了。”
纪家大爷便为她细细解释,“小七的腿疾,眼下最大的症候。就是日夜红肿疼痛,脓肿一时无法拔除,进而影响到小腿以下。眼下最棘手的是,这肿毒如果一时得不到控制,向上沿侵袭心脉,便是大罗金仙,也再难救了——”
“如果万幸,这肿毒得以控制,不再上沿,小七性命自然是无碍的,只是总要受皮肉之苦。而且将来日久,膝盖以下,必然渐渐无力,久而久之,小腿以下,想要再活动,也更加地难了。”
傅春儿神情狐疑,心里暗忖,这是什么意思?肿毒拔不出,便有性命之忧,而肿毒能控制住,日后腿脚也会不便,这绕来绕去的,是故意的吧!
“所以眼下的问题是,傅姑娘,你认为小七这样的情况,应该截肢么?”
“截肢”两个字一说出来,此时立在傅春儿身后的黄氏突然极凄厉地发了一声喊,对着纪家大爷就扑了过去。纪家二爷赶忙拦住,黄氏已经是哭倒在地,“我儿,我儿如此骄傲,不能,不能就一直在榻上过一辈子啊!”
不晓得纪家二爷哄着她说了什么,黄氏哭声渐小,也不敢再对纪家大爷求恳什么了。看起来纪家这里的规矩,虽然黄氏夫人权力甚大,平日里也颇多决断,但是到了这种关键决策的时候,家里还是纪家老祖、大爷二爷这样的男性家族成员说了算的。
可是,既然是这样,还要征求自己的意见做什么?
傅春儿面上很冷静,可是她听见纪燮所确诊的病情,心里却一抽一抽地疼。
她微微低头,沉吟了片刻,再抬头,只见纪家老祖等人的目光, 都在自己面上打转。而旁边周大夫,却微微露出一些不同意的神情来。
肿毒不成,便要截肢,这是开玩笑吧!傅春儿仔细地看纪家老祖的表情,见他倒未必显得心焦,倒是对自己的探究,占了七八分去。
傅春儿心里忽然有了计较,虽然没有十成的把握,为了两人的将来,她也要搏一搏。
她说:“我能先见一面小七爷,然后再来给各位回话吗?”
纪家老祖先点了头,挥手,大着嗓门道:“去吧!”
纪家大爷与二爷颇有点疑惑地互相看了看。周大夫干脆看向天。
傅春儿走进了纪燮的卧室。
纪燮的卧室里,病气依然如故,也不晓得是不是与人的心境相关。就在一天前,傅春儿来此与纪燮一道,忙这忙那的时候,这种病气似乎早已消散了。然而眼下却又弥漫开来,屋舍里愁云惨雾的。
纪燮卧在床上,身上铺了一层薄被,将他又红又肿的双膝盖上了。纪燮举目望天,却没有因为傅春儿进屋,而有什么动静。
傅春儿轻轻地来到纪燮的窗前。唤了一声:“又炎哥!”
纪燮苦笑一声,视线朝傅春儿这里挪了一挪,道:“春儿——”
屋内便静默了良久。纪燮突然轻声地说:“他们在外面说的,我一一都听得清楚。只不明白的是,他们为什么要来为难你,要你决断。”话里带了几分怨愤。
傅春儿却是明白的,她早先想通这一点之后,心中十分酸楚。没想到,事情竟然发展到这个地步。
“我家老祖行医多年,但是却总是在两淮江南一带。我这样的病例,我猜想他也不曾见过。但是老祖曾经有言道,若是肌体上的病灶无法消灭,便该将病灶从肌体上移除。所以我当日见到自己的双膝残成这副样子。我便不想叫我家老祖知道——我大伯,在这些事情上,是会听我家老祖的。”说到这里,纪燮又是一番苦笑,傅春儿心中。更明白了一些,不禁生出几分后悔,不该逼他这样紧张地将消息告诉家里的。
“你莫要为难,我已经想过了,哪怕我日后真的失却了双腿,能换来你我二人厮守,这对我来说。也是乐见的事情。只是,苦了你了!”纪燮卧在榻上,转头望向傅春儿,轻声地将这话说出来。这与傅春儿的判断相符。她是纪燮已然认定的未婚妻人选,因此纪家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会询问自己的意见。看看她对纪燮这样的病情,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
所以纪家大爷才会说,这件事情,非关医术。
然而傅春儿的意见实际上却难以左右纪家老祖的决定。她若真的提出来反对纪家老祖的决断,纪家可以以此为由。不再默许她与纪小七的将来,理由对内,自然是因为傅春儿嫌弃了纪小七的腿伤,对外则可以冠冕堂皇得很,只要说纪燮身有残疾,难配淑女,此后再为纪燮另寻一门亲事便是。反正纪家的家世、和纪燮的才学都摆在这儿,纪家将来为纪燮说一家过得去的人家,也是不难做到的。
所以纪燮缓缓道来,“换来你我二人厮守”便是这个意思,这也是纪燮为了两人的将来,所愿做出的最大牺牲。
傅春儿紧了紧纪燮的手,低声斥道:“不要胡思乱想,会有办法的。”
她坐在纪燮榻前,仔细想了想,这才出门。
刚刚纪家几人又已经商议了一轮,周大夫不晓得是不是与纪家老祖争论过,两人都是脸涨得通红。纪家大爷还在低声地劝纪家二爷,说什么“事不宜迟”,“再往后拖,只怕更加不好”。黄氏依然用帕子捂着脸,似乎依然在低声啜泣着。
众人见她出来,反而是纪家二爷先发了话,问:“怎么样,小七还好吧!”
在所有人之中,纪家二爷开腔最少,听上去,却是一位慈父。
傅春儿点了点头,道:“诸位不是想听我的意见么?”
她说话的时候小脸绷得紧紧的,似乎微有些怒意,一时这种态度震惊了所有人,纪家老祖探究地望着她,而周大夫则将脸别了过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刚刚我听大爷的意思,大家商议小七爷是不是该截肢,是因为小七爷膝头上的肿毒无法拔出,是也不是?”
纪家大爷一凛,似乎领会了什么意思,点头道:“是——”
“那么,我想问问,对于拔除肿毒这件事情,大家都商量透了没有?所有的方法都试过了吗?内服外敷,甚至民间偏方,是不是都已经一一证实无效了?”这番话她带着一股气说出来,说得又急又快,众人面上都颇为吃惊,没想到傅春儿竟然就抓住了纪家老祖所给的诊疗方法根子上的一个漏洞。
“小女子孤陋寡闻,原不该对各位对小七爷的诊断随意置喙的,只是,此前纪大爷所问,是不是应该截断肢体,这个问题,是不是问得太早了一些?”
三百二十八章 安置
傅春儿对纪家几位的指摘,其实完全没有医学上的道理,只是纯逻辑上的。就好像后世的人讨论b事件讨论得热闹,但是傅春儿冲进去就问,b是基于a才有的结论,你们a讨论出结果了么?
院中几人,被她这番咄咄逼人的问话甩出来,都有些吃惊。然而纪家大爷一早就说了,这个意见或是决断,本来无关岐黄之术,允许傅春儿任意发表意见。因此傅春儿此刻即便胡说八道一通,纪家大爷也没法说她什么。
“这,这也并不尽然,”纪家大爷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张口就要为傅春儿解释,“小七的腿伤,已经试过了很多种药物,虽然大多以内服为主,外敷,外敷嗯,大约也不是没试过……”他说着便转头望向周大夫。后者面上则露了点委屈出来。
刚刚在傅春儿出来之前,确实纪家老祖与周大夫曾经为纪小七的伤情,争执了一会儿。其实是因为这两人对纪燮的腿伤判断不同,理念也不同的缘故。纪家老祖认为,纪燮膝头上的是毒,要么想办法拔除,拔除不得,就只能将肢体去掉,免得毒发,侵害肌体;然而周大夫则认为,纪燮膝头固然是毒,然而根本的原因则是因为这毒阻碍了血脉的流通——如果血脉能流通了,这毒被带入到肌体的各处,就会像是被稀释了一样,对人体没有大碍,或是自然便能被身体排出。
他刚刚说到这里,却突然被纪家老祖打断了。“莫要再说了,再说之下,老朽愧矣!”纪家老祖大声地说,傅春儿觉得自己的耳膜都被震得嗡嗡作响。
纪家老祖却来到傅春儿身前,突然作势就是一躬,将傅春儿唬了个不住,连忙侧身让开,惊道:“老祖!”
“小姑娘是老朽的一言师啊!”纪家老祖这么说。让傅春儿凭空便红了脸,连忙道:“这哪里敢当——”
“没啥不敢的,就是的。老朽这便回去查尽医书和前人手札,一定要将去除肿毒的法子找出来。必然穷尽手段,才能干休的。另外,小姑娘提醒老朽了,除了吃药针灸以外,应该还有别的法子。嗯,老大,你吩咐人去别院开冰窖取冰,让人每日给小七这头送过来。每日早中晚三个时辰,冷热交替地敷,可以镇痛。也可以拔毒。还有什么法子?”纪家老祖一边想一边说,眼中放出光来,仿佛真的是多了一个新的思路一般。
傅春儿也没有想到老爷子会是这么个态度,像纪家老祖这样行医多年的神医,往往一言九鼎。说是如何,就是如何,没有人会像纪家老祖这样,转眼就承认自己还考虑得不周全,要再回去查医术和前人手札。傅春儿却知道纪家老祖定是回去查一些平日极少人用到的偏方秘方之类,再回头对症为纪小七开方。她心中不禁有些钦佩起纪家老祖来,觉得这老爷子能始终保持一份开放的心态。大约是他的医术在数十年之间,还能够一进再进的原因。
只不过,她对纪家几位刚才还口口声声地说纪燮需要截肢这事儿很是不满,非常不满,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白了一眼纪家老祖。却见老祖面上露出微笑。正看着自己。她晓得自己面上一片怨怼,尽被老祖看了去了,登时有些不好意思,垂下头去,这才觉得老祖的笑容。似乎颇有深意。
她想了想,对纪家老祖道:“周大夫曾经说过,小七爷的症状除看起来,颇像是风湿,然而老祖又说是肿毒。小女子这便不懂了。但是曾经听说有养蜂人家一辈子不得风湿的,后来也有人发现用蜂毒可以治病,或者以锋针刺穴位,也可以拔毒。小女子听的这个传说,不晓得对小七爷的伤情,有没有帮助。”
她的听说,自然是来自她前世的记忆了,她印象中,有一位远房的叔叔,也是因为冬天跳下河去挖河泥,才得的老寒腿,痛了多少年,吃了多少药,最后还是用蜂针治好的。只是听说这蜂针用起来也很危险,若是用过了量,一样可以要人命的。
“蜂针?”纪家老祖捻着须道,“老朽也听说过,只是看来今天要好好查上一查,再不做功课,老朽再也无颜见人了。”
纪燮在屋里,这番说话,他自然也听得清楚。他一人卧在榻上,面上终于微微露出笑容来——看来,这一关,算是过了。
*——*——*——*
一时纪家老祖带着纪家大爷匆匆地去了,约好了明日会再为纪燮诊脉。然而纪家二爷与黄氏在这头,却招呼下面人道:“来人,帮小七爷收拾衣物与铺盖,再叫大车来。夫人,莫要担心了,一会儿我们便带小七回家。”纪家二爷温柔款款地对黄氏夫人说话。
傅春儿似乎开始明白为什么黄夫人一直是这么一副性子。
然而她刚刚阻得住纪家老祖对纪燮腿伤动刀,眼下却阻不了纪家人带纪小七一起回家,全家团聚。
她这时候只能是一位看客。
余嬷嬷听了“回家”这话,便开始指挥手底下的人去纪燮卧房里,厅堂里搬物事。一边还阴阳怪气地说:“小心着点,看清楚了,只要将小七爷随身的东西就好,其他阿猫阿狗的东西,都不用理会。”
傅春儿皱皱眉,没有说话。纪家二爷与黄夫人两个,似乎没有听见余嬷嬷那句话似的,无动于衷。只有周大夫有点不忿,挪过来靠近傅春儿,低声道:“瞧这话说的,这也是他纪家的产业啊,哪里便是阿猫阿狗了呢?”
傅春儿还不及答话,突然听见纪燮卧房里“砰”的一声。跟着余嬷嬷的声音响起来,“哎呀小七爷,您怎么摔了!”
纪燮不说话,只能听见他哼了两声。
这边厢纪家二爷与黄氏夫人,都一时拥到纪燮的卧房里去看。
纪燮低声与他们说了什么,但是片刻之后,他开始大声呼痛。
“小七爷看来不想搬走啊!”周大夫在旁对傅春儿说。他这几日是看着纪燮过来的,自然晓得纪燮有多能忍,再大的痛苦之下。也不曾见纪燮示过一声弱,呼过一声痛。眼下这般,定然是做作了。
傅春儿皱皱眉,道:“只怕只拦得住一时。而且也阻不住纪家二爷与夫人。往咱们这里派下人啊!人多了事儿就多,也挺烦的。”
周大夫想想也是,小声说:“别人怕都还好,就怕那位余嬷嬷……”
这时候,刚巧余嬷嬷从纪燮房中出来,周大夫说得虽然小声,可还是叫她听见了。
余嬷嬷正朝这边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