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春儿倒有点不以为然。钱铄家一直是在镇上开杂货铺的,贩卖的东西五花八门,而且又都不是自家产的。因此有的时候,残次品搭了一件好的,就卖出去了。若真有主顾来退来换,那换了就是。
然而这次傅家的情况不同,出产的头油和香粉,都是贴上了自家的字号往外发卖的,而且到各处贩货的是走船的行商,谁知道这变质的头油最后会卖到什么样的人家手里。万一有个不妥当。砸了自家的招牌字号,就不好了。
傅阳这时候从外间回来。他刚刚去钞关码头那里,雇了好几辆大车,这样初十那日一早,就可以把货从瓦匠营运到码头去。他回来听说有一箱头油坏掉了,也是皱眉不已,但是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但是他赞同傅老实的想法,残次品决不能发,发了出去,就算是一时那刘姓的行商不察。日后买到手的主顾用了。肯定要骂自家是奸商。
傅阳少年气盛。眼睛里容不得砂子,所以也不许一分一毫有损自家品牌的事情发生。
“实在不行,就只能告诉那位刘行商,说咱家有一箱头油意外坏掉了。再赶制也来不及了。一千两银子的货款里,请他扣去一些呗。”傅阳想了想,似乎也只能这样。“或者去买别家的头油,重新装瓶,贴了咱家的字号发卖?”
买别家的头油,充自家的字号,不仅成本上要高一些,而且总觉得怪怪的。
傅老实在旁边叹了口气,说:“都是爹不好。人老了,明明看着这箱油在太阳底下晒着,就是想不起来。”他很郁闷,“不管怎样解释,说起来都是咱家先失了信誉。”傅老实一生。都讲究一个“信”字,结果自家第一笔大生意,就出了这等事,而且还是他自己的原因造成的,便唉声叹气了个不住。
傅春儿见状,赶紧出来安慰爷儿俩,“哥哥,你和那刘行商敲定的时候,有没有讲明头油和鸭蛋粉的数量。”
“没有,只是约好了头油十文钱一瓶,鸭蛋粉二十文一盒。数量是咱家自家来定的。”
“那就好办了!”傅春儿笑道,“爹不是那是怕鸭蛋粉出状况,多做了半成的粉。我们再凑五百盒粉出来,总是没问题的吧!”回头傅阳见了这行商,可以解释清楚头油的事,然后再告知自家是以价高的鸭蛋粉替代的,想来那刘行商应该可以接受。
傅家的鸭蛋粉在制作的过程中,如果干燥的情况不好,在最后整形削制的那道工序时,鸭蛋粉会裂开,不成其鸭蛋的形状,这种粉就不能装盒,只能作为残次品放在铺子里低价贱卖,或是干脆碾成散粉发卖。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影响最后的交货,傅老实当日留了个心眼儿,多做了一批鸭蛋粉出来,反正这批卖不出去,也可以放在自家铺子里发卖的。
“春儿说的是个好主意——”傅阳闻言大喜,拍了拍脑袋,心想自己怎地就没有回头好生想想当日与那刘行商的约定。他看着傅春儿明亮的双眼,不禁赞道:“春儿,还是你反应快,你简直就是女中诸葛!”
傅春儿简直就想翻白眼,怎么就“诸葛”了呢?“哥哥,说笑了,哥哥、爹爹,还有阿康,你们三个在一起商议,总会商议出个顶得上诸葛亮的主意出来的。”
“哈,春儿,你笑我还行,笑咱爹,可就不厚道了。”傅阳故意伸了手,想去摸摸傅春儿的小脑袋。可是傅春儿嘻嘻笑,就躲开了。阿康也在旁笑着,可怜傅老实一直挠头,也没有明白傅春儿是在笑他们三个“臭皮匠”。
傅春儿笑了一会儿,正色道:“爹多做的那批富余的鸭蛋粉,应该是和戴粉一样香型的那种吧!”她也是后来才知道,之所以傅家也能做出与戴家一样香型的香粉出来,是因为粉当中,在花香之外,还添加了少许麝香、冰片、*之类的药材。“我想把那种鸭蛋粉,用好一点的锦盒装了,外面拴上丝带,算是高档一点的粉。到时候刘行商见我家用比较贵的鸭蛋粉替了便宜的桂花油,自然会觉得他占了便宜,心中会舒服一点。”
这可就算一种心理攻势了吧。五百盒粉与五百瓶头油,之间差价不到十两银,对刘行商这等见惯了成千上万两的大钱的人来说,纯粹就是心理作用了。
对于这个提议,傅阳与傅老实都赞成,当下动起手,将那五百盒头油都包装起来。傅春儿与杨氏则忙着将实现准备的盒子四面都用锦缎包起来,然后在盒子的里面用浆糊将锦缎固定住,再粘上衬里,最后用重物压住晾干。
就光这样的活儿,五百件锦盒,杨氏与傅春儿就做了一天。第二日,又忙忙地将所有的鸭蛋粉系上丝带,装到锦盒里去。傅春儿一看,确实与普通纸盒与竹木盒子做出来的不同,透着些华彩富贵之气。
她灵机一动,取了几块碎裂开来,但是又相对完整的鸭蛋粉,拿到房里,先是将几块都用浆糊沾上了,然后细细地调了颜料,在裂纹上画上一枝梅花,或是一丛文兰,总之因势就形,随心随遇,想画什么就画上什么。还有一只是拦腰截断有一道裂纹的鸭蛋粉,傅春儿就干脆调了一点金粉,在那道裂纹上画了一道金色的花纹,上面隔空点上朱砂,看起来就像是给鸭蛋粉戴上了一道镯钏一样。
傅春儿将这些手绘的鸭蛋粉晾干,去拿给杨氏看,说:“什么时候娘要走亲访友的,不妨拿上这样的,去做做人情。”
杨氏拿在手中把玩着,掩口笑道:“娘有什么要拿去做人情的,倒是春儿,竟然将这鸭蛋粉,做得如文人雅士的清玩一般,我在想,哪怕是送与你大舅二舅,其实也未尝不可啊——”
似乎有一道亮光在傅春儿脑海里闪过。她晃了晃脑袋,觉得太也匪夷所思了。男子用粉的风气在这个时代并不显,戏子伶人或许会在面上傅粉涂朱,若是普通人,甚至是士子大夫,在面上抹粉,要么是被人认为太过“娘气”,要么就是肤色有问题,必须要掩饰。总之,不正常就是了。
然而傅春儿却想,如何能将这些做成文玩,而非妆品,是否这样也能再可以再占一些男性用户的市场呢?
不过交货的时间紧迫,容不得她细想,只是帮着父兄母亲将所有剩下的鸭蛋粉都装完了,已经到了初九日晚间。第二日一早,傅家雇佣的车夫到了瓦匠营门口,将傅家早已备好的货装车,跟着去了钞关码头。
傅阳亲自押车到了钞关码头,到的时候,可巧刘行商的船也是刚到未久。两人交接了货品,傅阳丝毫未有隐瞒,将坏了一箱头油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又拿了替换的“高档”鸭蛋粉给刘行商看。
那姓刘的行商听了这话,哈哈大笑,道:“傅小哥,我果然没有看错。就凭你今日这样坦诚,我一定将你家的货荐给苏北两淮的行商。”
傅阳陪着刘行商说话,倒也没想清楚到底他为何专门提到了苏北两淮的行商。然而他回家将这话一转述,先是钱铄省了过来,说:“苏北的行商好啊,苏北那边不见得会待见戴家或者是薛家的粉,那边庄户人家一般都图个实惠,不像广陵姑苏一带,包装将就,表面文章做得这样足。”
钱铄一说,傅家人这才明白过来。傅春儿心中暗喜,心道:这无心之举,竟尔误打误撞,换来了这样的收获,果然还是诚信做生意好处多。
傅老实便笑呵呵地问傅阳:“阳儿,如此一来。那刘行商的货款给了你了吧?”
一百五十四章 斩肉
“爹,您不知道,当日是仇爷说的,水上往来行商的规矩,像我家这样没什么名气的铺子,都是上货的时候收一两成的定金,等船回来的时候才将全款付清。”傅阳给傅老实解释。
“啊!”傅老实张大了口,半晌才说:“那咱家要多久才能把款子收回来。”他早年挑着货郎担子走街串巷,从来都是货银两讫,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这下听傅阳说起,整个人坐立不安了一阵,才问:“那,要是刘爷不过来还咱家的款子怎么办?”
傅阳为他宽心,道:“没事的,仇爷说了,这头一遭,刘爷是他介绍的,因此货款由仇爷作保。”
“这样——”傅老实总算稍稍将心放到肚子里,人也安定下来,坐到了椅上。
他屁股尚未坐热,又突然“啊呀”一声,站了起来,问傅阳:“那刘爷跑一趟松江府,回来的时候总要十一月了吧!你借了老曹那边的银子,打算什么时候还那?”
“已经和老曹说定了,刘爷的船腊月头上就到广陵府来。只要货款一到,马上就还给老曹。”
傅老实“哦”了一声,有点怅然若失地坐又坐了下来。
傅家早先靠傅老实的货郎担子过活。傅老实从戴家的作坊出来,虽然有些手艺,但是却始终没有这等魄力,借钱办货。而各式香粉妆品,又是极花本钱的生意,所以傅老实挑了快十年的担子,家中的生计却每况愈下。直到后来傅家因为从富春茶社退了股,手中有了些现银,再因为傅阳适逢其会,从富春那里借到了银钱,这才叫“馥春”的生意真正起步。
将货送了出去,傅阳这才放下心来,整个人开始觉得又困又倦,坐在椅上也能睡过去。杨氏忙忙地招呼让他在家好生歇息两日。
钱铄本来想告辞的。看到傅阳这副样子,本打算告辞的话又缩了回去。倒是杨氏明白他的心思,说:“铄儿,在舅舅家多住个两日再走吧!铺子那里,只怕还要拜托你再照看两日。回头舅母给你做你爱吃的’斩肉’!”
听到“斩肉”,不止钱铄来了精神,就连傅春儿都觉得口齿生津。
第二日一早,杨氏果然去买了三肥七瘦的肉,还拎了一只童子鸡回来,准备做斩肉。这会儿傅阳在家坐不住。又去了隔壁。与傅老实和阿康两个一起收拾隔壁的作坊。顺便又开始琢磨藏香棒香的做法。厨下便是傅春儿给杨氏打起下手。那斩肉不能买铺子里已经剁好的肉糜,只能是买了七分瘦的后臀尖回来自己剁,广陵府精擅厨活的媳妇,大多都会这一手“斩肉”的绝活。细切粗剁,这样做出来的肉丸才得口感细致,入口浓香。
早先过重阳的时候,傅家也买了几斤蟹应景。杨氏与傅春儿剔了半日,将一时吃不完的蟹肉与蟹黄都剔出来,用猪油熬成蟹粉,用小罐子密密装了,这时候正好拿出来,拌在肉馅里。再调上葱姜,做“蟹粉斩肉”。
傅春儿在旁,洗净了双手,将杨氏已经剁好的肉馅来回用手拍打成肉丸,她一边来回掼打令肉丸紧实。一边想,这要是在后世的饭店餐馆里往外发卖,就该叫狮子头了,这可是淮扬最出名的一道名菜。她回忆着前世吃到的时候,看着面前小小一盅,盅里只得一个肉丸,包裹在清汤之中,看上去就金贵。
然而这一世,她竟能够得尝广陵普通人家用最寻常的手法,做出来最家常的美味。
家常的“斩肉”不是清炖的,而是红炖的。傅春儿在旁边掼打肉圆的时候,杨氏快手快脚地将那只小公鸡剁成快翻炒,然后加了绍酒与酱油,与鸡块一起炒匀了,这才放到砂锅里,加水炖。再将在热油里滚过的肉丸放到砂锅里,盖盖,炖上一个时辰。吃的时候连汤舀几个肉丸出来到小锅里,再烫几片“瓢儿白”青菜,青菜清甜,“斩肉”香浓,肉卤拌饭,就可以实打实地吃一大碗下去。
“斩肉”炖好,杨氏先是盛了一碗出来,衬上烫好的青菜,接着又拿了一只大碗,盛了满满一大碗米饭,都装在食盒里,交给傅春儿。她说:“春儿,这次又麻烦你,再跑一趟。记得跟铄儿说,晚上家来还有斩肉吃,那会儿比现在炖得更够味,回头娘再将炖好的童子鸡烧一下把你们吃。”
“谢谢娘!”傅春儿快手快脚地就换上出门的衣裳,稳稳地托着食盒就往下铺街去了。
下铺街的“馥春”铺子里,钱铄正口干舌燥地与一名主顾说着什么,旁边已经包了一大包货物。最后,看着那主顾欣然掏钱,拎着包好的货物出去,钱铄这才放下心来,忍不住擦了擦头上的汗。他稍微有点胖,与人说话激动了,额上就渗出汗珠来。傅春儿笑笑地看着他,将食盒推到他面前,又用铺子里的水瓶给他的茶杯里续上水,将杨氏的话都说与他听了。
钱铄大喜,连忙喝了两口水,打开食盒,像是看见珍宝一样就先挟了一个肉丸出来。
他倒没忘了问一下傅春儿有没有吃过。傅春儿只说自己在家中已经吃过一些,“表哥你吃吧,我从瓦匠营端过来这么一会儿,怕是已经要凉了呢!”
钱铄这才开动,三下两下就划拉完了,还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说:“舅母的手艺就是好,春儿妹妹也在旁边帮手的吧,日后你一定也能做这样好吃的吃食!”
傅春儿很自豪地挺胸,道:“那是——”
钱铄看着傅春儿将食盒一一收拾起来,突然问:“春儿……妹妹,想不想去仙女镇住?”
傅春儿正忙碌着的一双手立时就停了下来。
这个钱表哥,说话是什么意思?如果只是走亲戚串门子,他应该会说:“去仙女镇住上几日”或者“去仙女镇与你表姐玩两天”,然而这么一句话就没头没脑地蹦出来了,傅春儿又瞥了一眼钱铄面上可疑的红云,她不由得想,这小子,不会是看自己一手菜做的还可以,就想把自己讨了去仙女镇吧!
可惜她在这些事情上,跟面前那个面露扭捏的小胖子段数一样低,一时间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
“钱表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傅春儿想了半日,还是决定把话说清楚,免留后患。
“仙女镇很好,姑父姑母……还有表哥表姐,都对我很好,对哥哥也很好,我心里再感激不过了。”钱家每个人都让她给发了张好人执照。
“表哥很能干,看着铺子里这几天的进项就知道了。像表哥这样好的人,以后过起日子来,一定顺风顺水的。”钱铄听傅春儿说到自己头上,大是紧张,额上的汗又冒了出来。
“可是,仙女镇虽好,我……我还是想留在广陵。”傅春儿也很紧张,一面咬着唇,一面慢慢将话低声说了出来。“不是表哥待我不好,只是日后要长长久久地过日子,我想,我这性子,应该配不上表哥吧!”
她想过了,这事情上不能找借口,借口血缘近,钱铄能举出无数个姑表兄妹结亲的例子来反驳她;借口仙女镇远,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