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夫家姓余,她是纪夫人黄氏的乳娘,一家子都跟过来在纪家当差。她自己在纪家地位尊崇,是纪夫人头一个信得过的人。
余氏过来之前,黄氏曾经嘱咐她,“余嬷嬷,去大德生堂之际,千万帮我留着点心,看看有没有什么妖媚女子缠在小七身边。小七样样都好,可是毕竟年纪还轻着,这些事情上,我做母亲的,不得不为他留心。当日徐家的大少爷,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么?”
余嬷嬷上下打量着傅春儿,见她虽然穿着算不上华丽,也不施脂粉,可是形容俏丽,头上簪着一朵早开的紫末莉,清雅之间,透着落落大方。“是够妖媚的,果然叫夫人给猜中了。这大德生堂里都是男人,这么点小姑娘过来,手里提着东西,无事献殷勤……不会有好事。”
行前,黄氏还曾经与余嬷嬷说过别的——“小七身边没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儿,这是我和老爷一直担心的。这么多年,他都说要念书,只带个书僮就住在外头。眼下可好,突然就死都不肯再读下去了。”余嬷嬷欲言又止,黄氏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嬷嬷的大孙女不是早就到了当差的年纪了么,您放心,过两日,等老爷和小七父子两个之间不再置气了,让小七住回来,我看看安排嬷嬷的大孙女到小七那里当差。”
于是,傅春儿在余嬷嬷眼中马上就变成了自己孙女“晋级”道路上的“假想敌”。
“这么晚了,你这位大姑娘,过来做什么呀?”余嬷嬷阴阳怪气地拖长了声音,想着好教要给傅春儿一个下马威。
“我家原是大德生堂的邻居。我弟弟曾经说过纪家老祖和大老爷的恩惠。我娘听说大家为了广陵城中疫病的事情,最近都辛苦了。所以做了些吃食过来请大家尝尝——”傅春儿见余嬷嬷来者不善,便故意不提纪燮两个字,反而将纪家老祖和大爷的名号抬了出来。
聚在院中大德生堂的伙计,都一向知道傅家的吃食好吃的,相互看看,开始露出点笑模样。更有人肚腹里“咕”的一声响。已经到了饭点,大家都饿了,却都被余嬷嬷拘在这里训话,一个个都是十二万分的不乐意。这会儿闻见了傅春儿食盒里的香气,馋虫便都勾了出来。
余嬷嬷见了这副情景,知道傅春儿一定在大德生堂常来常往的,心中更是生气。她本来是黄家的人,随黄氏嫁过来之后,也一直眼高于顶,没怎地将纪家人放在眼里。所以傅春儿提到纪家几位长辈,对余嬷嬷完全不起作用。她心中所想,完全就是怎地教训一下这个“狐媚子”,小门小户出来的,妄想着勾搭高门大户的爷们。世间好多人都如余嬷嬷一样,自家世代与黄家、纪家为奴,却仿佛觉得自己跟主家一样地位尊崇,反而看不起傅家这样,人口简单,不肯攀附于人的良家小户。
“你过来,食盒里装的什么?”余嬷嬷拖长了声音问。
傅春儿站着不动,只一样样报出来,“昂刺鱼炖豆腐、蒜苗炒肉,丁香鸭卷,松子腐衣、糯米烧麦……”
余嬷嬷眉眼一抖,她在黄氏身边待得久了,知道这些都是纪燮爱吃的家常菜式。
一百七十六章 打人勿打脸
余嬷嬷觉得很不舒服。
抓住男人的胃,就等于抓住男人的心,这等直白浅显的道理,即使是在这个时代,即使是余嬷嬷这样的老妇人,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余嬷嬷本来只打算看看食盒,作一番,原样退回去就算了。可是傅春儿明显带了戒备,这令余嬷嬷觉得更加不舒服。她一时冷下了脸,打量一番傅春儿,凭直觉做了一个简单的判断,觉得此女可以得罪,然后便开口,“呀,这许多吃食菜式呀,这位姑娘,你们家,都是’灶上的’吧!”
广陵当地,一般管厨娘叫做“灶上的”,不管是专门在大户人家里做事的厨娘,还是像当年翠娘那样,出来抛头露面在馆子里做活的厨娘,都可以这么称呼。但是还有一种女人,在小户人家比较多见,就是买来的婢妾,做得一手好菜,又被主人收了房的,被人称作“灶上的”。余嬷嬷说得阴阳怪气,显然是带着侮辱的意思在说傅春儿,意思是,她家人地位不高,都是给人做“小”的命。
大德生堂的伙计大多都是本地人,都是听得懂的,纷纷变了脸色。但是东家派来的嬷嬷,又是这般气势,正主儿纪小七又不在,一时间小院里,没有人答话。
你才’灶上的’呢,你们全家都是’灶上的’。打人还不打脸呢,怎地刚刚见面,这个老嬷嬷就满嘴胡羼,喷不出人话来——傅春儿心里大是不忿,面上不动声色。她知道只要自己一露愠色,就正中了余嬷嬷的下怀,当下便装作不懂的样子,说:“妈妈说的哪里话,我不懂。我家一直是大德生堂的主顾。”
她一打岔,余嬷嬷便郁闷了,一针戳在了棉花里,全不着力。傅春儿都已经说了。人家是大德生堂的主顾,余嬷嬷总不好意思给自家主子的产业添乱了吧!
“周大夫,我爹这两天腰腿的毛病又犯了,想请你照上一次的方子再给抓两剂药。”傅春儿打定主意不给余嬷嬷再开口的机会。
“嗯嗯,姑娘请——”周大夫早已对余嬷嬷一行厌烦透顶,巴不得有人来解围。傅春儿这边离了小院,顺手还捞了个周大夫出来。而周大夫,依样画葫芦,又捞了个伙计出来,“小张。出来。抓药——”
过了一会儿。小张进来,道:“吴老三,快帮我看看,防风的药柜空了。昨儿进上的新药放在哪里,帮我找出来,急着用。”
又过了一会儿,吴老三进来,道:“账簿呢,账簿呢,刚收了银子,李阿鱼你快过来记上一笔。”
“……”
一时半会儿,纪燮所居的那间小院里。就只剩余嬷嬷和她带来的仆妇。
其余人都欢天喜地地聚在大德生堂前厅的一间小桌上,傅春儿道:“没想到你们竟然都没吃饭,早知如此,我该叫我娘多蒸点米饭,一起带过来的。”
李阿鱼口中嚼着一个冷掉的饼子。含糊地说:“有这些好菜,我们已经像过年一样了——”
“就是,若是没那个老虔婆……”小张也一边大嚼着,一边含混混地说。
“嘘——”周大夫是大德生堂的老人儿,也老成谨慎一些,便说,“是东家夫人的乳娘,连小七爷都得敬着的,你当这些话是可以混说的?”
原来是这样的关系啊!傅春儿想了想,对周大夫说:“周大夫,我一会儿先回去了,刚才在院里这位嬷嬷说的这些话,我原没放在心上,你们也别与纪小七爷提了。他今日定是有急事,竟忙到这样晚。一会儿他回来,只怕也是要烦神的。”
周大夫点点头,说:“姑娘想得周到!”
李阿鱼继续含糊道:“姑娘真是为小七爷着想,要是我……忍不下这口气的。”众人听了,就纷纷附和。
连最老成的周大夫也拈着胡子,道:“姑娘这份涵养,真是令我佩服啊。若是老夫年轻个几岁,要是有人这样辱及我家,只怕我几把巴豆都下了下去了。”
“嗤!”傅春儿实在忍不住,笑道:“周大夫,咱们在座,就您不能说这话。”她想了想,叹了口气,说:“打人还不打脸呢,真是想不到,小七爷为人是这样的,家中竟然也有这样嘴碎的嬷嬷。要不是顾念着这些日子里最好不给小七爷添乱,我早就四下里找板砖了。”
她说着,不禁顽皮地冲众人眨了眨眼,道:“大家不妨把我以往的‘事迹’宣传一下。”想当年,傅春儿还曾经当街打人,持着板砖追人,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但是适当地提一提,对余嬷嬷来说,也许是件可以与之相伴入眠的事情。
大德生堂众人都是相视而笑,几个小的都暗暗决心,打算将“巴豆”的事情也与老嬷嬷略提一提,实践么,还是先作罢了。
一会儿傅春儿提着空的食盒回去瓦匠营,她知道虽然大德生堂的伙计们不会特别向纪燮提起今日自己遇到的事情,但是纪燮回来,见到自己院中这样的排场,多少也会猜到一些。只是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
她隐隐约约地猜到纪燮会来寻她,向她解释。然而纪燮来得这样快,倒是令她措手不及。
傅春儿打开自家小院的大门,见到纪燮与侍墨立在门口。侍墨提着一只灯笼站在远处,而纪燮立在傅春儿面前,面色有些凝重,口气却是温柔,“今日回来得迟了,到了院中才知道母亲……母亲派了余嬷嬷过来。她一向是个嘴碎的,没有说你什么吧!”
“没事——”傅春儿甩甩头,“今日这样晚?是有什么大事么?”
纪燮的眉头锁成一个“川”字,道:“今日城中又有两条街道发现了得了疫病之人。”有一条街道发现的病人是田家的旁支,是花钱打点了田家巷的守卫,从田家巷中混出去的,住到了朋友那里,反而令那里的人也染上了疫病。就为了此事,纪燮今日陪着杜毓亲自过去,整肃纪律,强调防疫重点,又安排将新现疫病的街巷给锁了。这么一番折腾,纪燮不免心力交瘁。幸好田家巷那边传来些鼓舞人心的好消息,不少染病之人已经见好,症状不见已有时日,说明药物是对症的,广陵城中上下纷纷看到了希望。
傅春儿听他说完,静默片刻,道:“恭喜小七爷,看来只要如此坚持下去,假以时日,广陵城中这次疫病就控制住了。”
纪燮听了,丝毫不见喜色,只说:“你,你不是在恼我吧?”
傅春儿叹了口气,对他说:“又炎哥……”
纪燮闻言,眼中立现光彩,嘴角弯弯,却听傅春儿往下说:“我没有恼你,我在说真的。”
她低头说:“只要撑过这一段,应该就好了。”
“是,只要撑过这一段,我会与母亲说清楚——”纪燮沉声说。
“不要——”傅春儿浑身一个激灵,抬起头。她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说了这两个字出来。她定了定神,见到纪燮疑问的眼光,掩饰道:“我是说,今日那位嬷嬷我也见到了。我想着,那位嬷嬷应是令堂亲近之人,她既亲自过来照料你的起居,这两天我就暂时不过来了。”
“这真的不是在恼我?”纪燮半开玩笑地问。
“嗯呢!”傅春儿重重地点头,“我总想着,接下来的十日,对广陵城之而言,怕是最重要的。既是令堂指了人来照顾你的起居,我就不再胡乱帮忙了,万一帮倒忙。”
纪燮迎着傅春儿的眼光,想从她眼中寻出些什么来。而傅春儿躲闪不过,只得迎上去,坦然地道:“这样我也稍稍避避嫌,不是么?”
纪燮这才放心,笑道:“十日,你且等我十日。”他此时颇有些意气风发的样子,眼中透着决心,谁曾想到,一日之前这个时候,他还病恹恹地卧在病榻上。傅春儿想到这里,突然有点心软,又嘱咐了一句,“千万当心身子,有什么需要的,又不好直接跟家里说,就让侍墨给我送个信!”
她微微笑着,说:“有时候,我的能量还是蛮大的。”
纪燮不懂“能量”是什么意思,但是一样听得心中暖暖,带着几分恋恋不舍告辞而去。
而傅春儿则觉得疲累之极。她正要关上院门,却见姚十力出了作坊的正门,见了她,惊讶道:“这样晚了,是谁过来?”
“十力大哥啊!”傅春儿招呼一声,“没什么人,我这便落院门了。你是来取什么物事的么?”这几日傅家有一批鸭蛋粉已经冷薰了刚刚上市的素馨花香,到了脱模的时候,正是忙的时候,而傅阳也不在,因此姚十力等人常常会忙活到深夜。如果傅家宅子这边夜间下锁,两面来往不便。便就只能由麻烦傅老实由连接两个院子的小门过来。姚十力与其余人往往都避嫌,不便深夜过来打扰傅家的女眷。
“不是,就是制鸭蛋粉有些累了,稍微出来透透气。”姚十力借着灯光,望着傅春儿的面孔。“傅姑娘,你脸色很不好,是今日太过劳累了么?”
一百七十七章 诚意(上)
姚十力说得不错,傅春儿此刻也觉得似乎全身的力气都从身体里抽离了一样。
她颜色雪白,身子有点打晃,姚十力见状不对,连忙上前两步,伸手欲扶,却又不敢。“要不要我去告诉东家老爷和夫人?”
傅春儿深吸一口气,说:“没事,十力大哥,或许是最近太累了吧!歇一歇就好。”她婉拒了姚十力的好意,回到自己屋里,勉强洗漱了,然后躺下。
杨氏与傅老实还是从姚十力那里听说了傅春儿身体不适的事情,都来看过。杨氏熬了一碗稀粥,多少勉强傅春儿喝了下去。她拍拍傅春儿的手臂,慈爱地说:“啥都别想,好好睡一觉,多大的事情过了之后再看,其实都不是事儿。”
傅春儿感激地点点头,腹中有些东西,人总是好过一点。然而哪里有这样容易可以入睡的?她只要一闭上双眼,面前就浮现出纪小七的那副面孔。
“纪小七是个好人啊!”她脑海里有一个小人在啾啾地说。“你这么容易就要放弃他了么?”
她刚刚开始试着敞开心扉,刚刚品尝到与一个人心意相通的滋味。可是,可是今天的事情,却提醒了她——纪小七不止是一个人,他背后站着一个家族。如果她真的打算接受纪小七,那就要连带一起接受站在他背后的家族。
不,对傅春儿而言,是要接受这样一个事实,自己,甚至整个傅家,都是弱势,最终只有依附于纪家这一个结果。
在广陵望族纪家面前,甚至在纪家有些脸面的豪奴面前,傅家可能什么都不算吧。傅春儿卧在榻上,榻边有一盏油灯,细细的灯火微微摇曳着。她侧过头,望着墙上的影子。脑海中浮现纪燮漂亮的侧脸,忍不住想伸出手,去触碰一下,却又触不到。指尖上,仿佛有一点点寒意传递过来。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有那么一点动心。可是,难道未来的日子,能够靠两人之间这一刻的怦然心动来维系么?
她自忖没有十分颜色,没有万贯家资,或许凭着两人这一刻的心意相通。她可以好好地拥有他十年。十年之后。他会依然能够,或是说,依然愿意,与自己心意相通么?
世人娶妇嫁女。讲究门当户对,不是没有道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的心思可以会变化,但是家产不会,利益还在那里,所以这个世代的家庭结构才会如此地稳固。
她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