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下吧。”忽地,杜冥生开口。“这些是郑公子专程为你准备的,你不收,只怕他也无处安置。是吗?郑公子。”有人心甘情愿当凯子,不收自不收。
“正是。”郑诗元赶忙笑答。
“那……既然却之不恭,我就只好收下了。”芸生绽露唯美笑颜,“谢谢你了,郑公子,你人真好。”她敬佩此人的侠义心肠,更欣赏他在铁汉外表下有颗懂得呵捧芳心的柔情。相比之下,旁边那个一脸漠然的男人,真该跟人家好好学学才是!学学人家的侠士精神、乐於助人、路见不平……
乐於助人?小脸忽而灵光一闪。
“冥生哥哥,我想和郑公子出去走走,可不可以~~”她端出滑腻的声音,甜甜央求。
什、什麽?杜冥生愕愣。
郑诗元也怔了一下,随後马上在心中放起欢庆烟火。
“只是在这附近走走,可不可以?”她又问。
“就你们……两个人?”伊人眼中那抹奇特的神采,令他胸口突然紧缩。“不用我跟?”
她摇摇头,“去一下下就回来了。你放心,郑公子也会武功,他会保护我的。”她扯扯他的衣袖,“可不可以嘛?”
瞟一眼她身後男子胜利的焕灿容光,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输得这麽快。
“去吧。”撑着僵硬的躯体,他勉力吐出一语。
“谢谢冥生哥哥!”
金栗色的娇影翩翩盈步出院落,一身天蓝色缎面衣衫的男子随行其後,阳光下,同是耀眼的两个人,看起来似乎更像一对……
双肩一颓,他疲惫掩面,凌乱浑沌的心思没来由地打了个突,五脏六俯随之翻腾起来。
是了……难怪芸生执意不要太快离开,原来,她是在等那个姓郑的?
那天下午,在这屋子里,等候着不知情的他归来时,两人是否谈了些什麽?又许诺过对方什麽?
呵,英雄救美,美人芳心暗许,这事再稀松平常不过。她是一朵娇生惯养的兰,而非浪迹天涯的漂萍,她当然需要温暖、渴望安定,他怎会蠢到以为她会喜欢和他一道漂泊?当初说要跟他走,不过是因为除了他,她别无所依,故她必须跟他一起走。眼下,情况却不同了。
所以,他尽心呵护的兰,恋上了那个能供给温房的人?
无语,是唯一的答案。
不愿承认,在自己陷得那麽深、那麽无可救药以後,才猛然触见了,爱情和依赖之间那模糊不清的界线,也才发现,原来全都错在自己的……一相情愿。
“大夫!大夫!求求您,救救我娘!”
晨光初醒,烹煮早餐的灶火才刚要起,小院落的大门外便传来一阵急切的拍击声,和殷殷的呼唤。
将一根柴薪放入灶口,杜冥生头也不抬,置若罔闻。
雷鸣般的叫门声却不因此稍停,门板砰砰砰地拍得似击鼓,终於惊动了左右邻里前来查看。
只见一对肤色黝黑的兄弟,小的搀扶着一名横躺在门阶上,面色泛黑、双颊凹陷、形容枯槁的妇人;大的则直挺挺跪在门前,扯嗓叫喊:“大夫!我把我娘带来了,求您开开门,替我娘诊治诊治吧!大夫……”
“年轻人,你要找大夫啊?”隔邻的陈大娘一脸疑惑,“你是不是找错地方啦?我们这条衚衕里没有大夫啊!”
“就是啊……”旁边的街坊们齐点头。
“我是来找杜大夫的。”
“杜大夫~~”对门的刘老爹更是不解,“这家人是姓杜没错,整条衚衕也只有他们姓杜,可他们家里并没有大夫呀!”
“没错的!杜冥生确实就是大夫,他不但是个大夫,还是江湖人称『玉华陀』的神医,我是来求他医治我娘的!”年轻人笃定言道,随後不再理会街坊的议论纷纷,兀自继续拍门叫唤。
久久不见里头动静,等着看戏的邻居们禁不住开口帮衬起来。
“杜公子!芸生姑娘!你们谁来开个门,帮忙看看嘛!”
“芸生姑娘,开开门哦!”
景况遂从原本一人势单力薄的叫门,变成几个人助阵,到最後更是所有人都插上一脚,阵仗之大,倒像是群起上门讨债。
正当大夥儿闹得不亦乐乎,咿呀一声,门扉霍地大敞,一尊高大英伟的竹青色身影昂然耸立门後。
杜冥生缓缓扫视眼前人一圈,俊秀的容颜极尽寒凛,锐利的眸子,冰冽得足以把门前这票闲人全体霜冻於瞬间!
“大清早的,吵什麽?”鬼附身般阴沉的脸色,宛如从阎罗第十八殿传来的森森音调,教所有人顿时恶塞上身地打了个颤。
众人立时噤声,边擦冷汗边缩到门旁去,不敢造次。
“杜大夫,求您救救我娘!”年轻人毫不畏惧,扑上前抱住他大腿,苦苦哀求,“我娘就在那儿,求您给条活路,瞧瞧她、救救她!”
“是你?”垂眸睨了一眼脚边人,杜冥生认得这庄稼青年,也记得自己当初是如何没血没泪地驱走这人。“怎麽又来了?”随着年轻人的目光寻去,见到倒卧阶前满脸病容的妇人,他眉头一紧。
下一刻,他撂开据着大腿的障碍物,跨步上前,弯身执起妇人如柴的手腕,沉默诊脉,过了须臾才放开。
“大夫?”扶着娘亲的少年盯着他全无表情的脸,想找出任何一点关於病情的线索。
又是桩疑难杂症。
这些天心情糟透,他对此麻烦并不想搭理,可还没开始拿捏怎麽赶人,脑袋里却已先斟酌起如何安排疗程、该用什麽药材等等情事。
一动,就停不下。
闭上眼睛挣扎了一会儿,他无奈睁眼,沉沉指示,“马上把她送进屋里去。”
俗语有云:久病成良医。这麽些年来,朱平看过不少大夫治疗娘亲的病症,方法、疗程、用药等,他皆可猜个八九不离十。唯独杜冥生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连迭不依章法的出乎意料。
经过数回含服丹药、针灸扎穴导脉、放血、饮汤药後,短短三天时间,原本病得已几个月无法开口的母亲,竟能简短言语了!
当娘亲张口喊出他和弟弟的名时,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冲着曾被自己咒骂成“杏林败类”的“敛财大夫”,咚咚咚地硬是磕了三记响头。
“神医!您真的是神医!”他大喊,笑泪相和。
杜冥生淡瞟跟前的年轻人一眼,“甭抬举了,我只是用对方法,且对症下药而已。真正值得钦佩的,该是朱大娘自身。”他看向面颊仍是削瘦,但气色已恢复泰半的妇人。“这满身病痛苦,若非靠大娘自个儿的意志力撑持过来,只怕饶是仙丹妙药,也派不上用场。”
闻言,朱大娘饱嚐风霜的脸孔,展开浅浅笑容。
“我怎麽能死?”如柴的手指了指两个儿子,“想等崽子们成家……想抱孙呢……哪舍得死?说什麽也要拚命……忍着不死啊……”母性的光辉,显露无遗。
“娘……”朱家兄弟跪至床边握住母亲的手,涕泪纵横。
此情此景,杜冥生不禁鼻头泛过一阵酸楚。
忍着……不死?
天知道,沉痾深重时,身心所受的煎熬折磨,往往让人宁可一死以求解脱,而这个妇人却为了记挂孩子,鼓起勇气一路咬牙捱下,那该是多深重的牵挂、多深刻的不舍,才能教人扛着苦痛的病体,一步步走过那满布折腾的荆棘路?
“你是个伟大的母亲。”男子澄眸中有敬意,也有欣羡。纵是平凡人家,也能生出不凡的情操,而这类高尚的情感,是个一生都求不到的。
他默默退出房外,拢上房门,留给这一家三口团聚的空间。
怀着些许落寞,才转身,陡见光线明亮的小厅内,不请自来的郑诗元正同芸生背对着他,有说有笑,俨然是另一幅他不该介入的美好画面。
身後,是他未曾有过的真挚亲情;眼前,是不属於他的甜蜜爱情。
难以言喻的孤冷惆怅,似一场提早降临的冰雪,盖满心谷,让一切都结了霜,白茫茫的一片,他什麽也看不见,也什麽都没有。
跋前疐後的困顿中,他独自心寒,曾经以为拥有却又失去後袭来的寂寥,远比从前所习惯的,犹要强烈上千百倍。
只觉得,好孤独……
短檠上灯光通亮,窗外残月半挂。
趴伏在小厅桌上浅眠了一会儿,杜冥生僵直的身子蓦地一颤,赫然睁眼!他惊动了旁边的娇人儿,俏容上凝悬着一抹浓浓担忧,柔声探问。
“冥生哥哥,你还好吗?”他似乎做了恶梦。
除舒一口气,杜冥生轻轻揉开紧皱得酸疼的眉心,乍然惊觉梦中的水雾竟窜出梦境,无意薰染上了他的双眸……他眨了几下,将之抹去,厌恶起方才那场害他身心沉重的梦魇。
多年来拚命埋藏心底深处不愿忆起的往昔,最近忽然一幕幕鲜活地苏醒过来,甚至探入梦境,一再要他窥见、重温那段凄冷岁月。
“我瞧你好像累得很,要不要早点歇了?”搭着他的肩头,芸生着实不舍映入眼中的疲态。“为了朱大娘的病,你这阵子真是忙够了。白天整理家务、治疗大娘,晚上只倚在这桌上假寐一下,半夜又是煎药、又是探视的,我真怕你要把自己也累成病人了……”整整近半个月的夜晚枕边无人,她可也不好受。
还好,朱大娘复原情况良好,昨天傍晚便雇了辆车,把母子三人送回去了。
临走前,冥生哥哥还塞给朱平一张三百两的银票,要他做到侍奉母亲、成家生子、振兴家业这三件事,作为此次治疗他母亲的诊金。那年轻人感激涕零地收下後,又是数记响头磕送,连番道谢离去。
目送着远去的马车,她感动在心,旋首仰眺身旁一块儿送行的男子,却愕见他出奇黯然的目光和神色。她不懂,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助人当为快乐之本,为何他脸上不见半分欣喜,反有一抹莫名的怅惘?
近来,他总郁郁不乐,话突然少得几乎没有,不知究竟介怀着什麽?问了几次,他全沉默以对,她不安、她心慌,可也只能抑在胸口,努力让表面一切看来都依然安好。
“冥生哥哥,去休息吧?”
拄着额,俊颜半掩,男子不动不语。
杏目一黯,她移开了手,缩回不被接受的关心,快快重拾起刚搁下的绣框,一针一线,为自绘在天蓝色绢面上的图样仔细着色。
“你在绣什麽?”瘖?的沉音忽吐一问。
“这个?我在绣钱袋,要送给郑公子当谢礼的。”小女子答道,漾着笑波的晶瞳专注在手上。“他之前救过我,还破费送了我那麽多东西,我想,至少该回送一样给他才对。虽然只是一只钱袋,但我想郑公子应该不会介意的,心意到了就好。”尤其出自他的帮忙,总算把固执的朱平给催来了,人家如此戮力奔波,说什麽也该表示一点谢意。
杜冥生用眼角余光瞥了瞥她手上的绣框,红艳的花、鲜绿的叶已经绣好,一只五彩的花花蝴蝶,正要生成。
“你们最近来往得很频繁。”这些日子里,他致力於医治、照料病患,分身乏术,让那厮得了空隙乘虚而入,每日都踅到院落来探望芸生,一如恋上了花的蝶般,舍不得离去。
芸生难得有伴,经常会对他提起那姓郑的说了什麽、做了什麽,而每当她花容含笑地谈论“郑公子”时,他就感到她一点一点地,离他愈来愈远……
蝶恋花,花恋蝶,而今,天外飞来的一只蝶,即要将他珍藏在心房的那朵兰连根拔起了。
芸生停下手,怔怔瞅着他因阴影半遮而不明的面容。
“他只是顺道来看看我,跟我说一会儿话而已。”是听错了吗?怎麽她觉得他好似话中有意?“因为郑公子家经营了好几间管丝绸、珠宝的商号,每天巡视都会途经这附近,所以才绕过来看看我……”
“什麽时候?”
“啊?”
“他可说了什麽时候要三媒六聘来迎娶你?”
“迎、迎……娶?”体内的血液遽然急促,她震惊於他口中的淡语,与他说出这话时无动於衷的神情。
“还没说吗?那麽下回看到他,就由我来跟他谈吧。”长痛不如短痛,早些断了也好。“我会要他尽快办好,等你嫁了,我就马上离开这里,以後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一字一句,就像尖锐的锥子,狠狠戳击着她,教她恍神得快要窒息。“什……”
“嫁妆我会替你办齐,放心,不会让你寒碜的……”
“你到底在说什麽啊!什麽迎娶?什麽嫁了?又什麽嫁妆?为什麽突然对我说这些奇怪的话?”娇人儿惶然低头,将手上不稳的绣针穿过绢巾,勉强挤出一抹笑颜,“你最近变得好怪……怪得我都快不认识你了……啊!”惊慌失措中,欲刺回绢面的绣针深深扎进了白皙的指尖,她痛呼一声,一颗血珠子即刻形成。
尚来不及看清伤势,见红的柔荑眨眼已被攫往男子唇间,吮住。
熨在纤纤皓腕的掌热,沿臂流窜而上,在她体内扩散,他薄软的唇瓣圈含玉指,平滑的齿轻咬住指节,湿热的舌卷舔着她嫩凉的指尖。
一阵微妙的战栗感滑过她的背脊,在胸窝震荡,将体温节节催高。
眼帘下,一双炯炯墨瞳,勾住她呆觑的晶眸,从纠缠的视线传达给她一份陌生的热烈,如两颗灼烫的火种,炙得她口乾舌燥,不觉咽了咽唾沫。
小女子吞咽的动作,完整地收进了杜冥生眼中。她微微鼓动一下的咽喉,彷佛也咽下了他长期以来拘囿着心志的自持相过度的冷静,让蛰伏已久的心越过倾倒的栅栏,只想狂野奔腾。
拿开嘴里被濡湿的指尖,他失控地扯过藕臂,使她跌进宽广的怀抱,顺势俯身将两片润唇压印上佳人的桃粉荷瓣,任凭温热的鼻息与她相和,兀自品尝得到的香软柔嫩。
倒在他身前接下这记猝不及防的热吻,芸生错愕了一下,却没有挣扎。她驯顺地垂下浓睫,承受他头一回略带蛮横的豪夺。
唇间的温柔恍如一片海洋,包围着她,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