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前浅浅铺了一层雪花,踩上去留下细碎脚印。
禅房四角生着炭火,水仙花的味道在热气中幽幽散发。屋子陈设极简单,只有香炉脚凳软榻等物,布置的开阔明净,窗下放着张铺了雪白狐皮的小榻,贺兰玉欹侧身斜倚了靠枕,漆黑长发顺着肩背流泻而下,覆了素色衣袖上,仍是洁净而孤寂,仿若高山顶上最圣洁的冰雪,让人远远观望不忍靠近。他支了一只膝盖搭手,手上握着一卷书。
惠明朗笑:“殿下要看这小丫头,我给领来了,殿下看看这模样错没错。”
贺兰玉闻声回过头,见她来了,面有喜色,忙道谢。惠明施了礼告辞,四下便安安静静的,人是活的,香气是活的。
元佶浑身不自在,按理说她应该跪下磕头,但这样的场景她总觉得不合适,潜意识的不想。
不是什么现代人的思想意识作祟。她给皇帝也磕过头,给梁王也磕过头,膝盖说软就软,那是在这个时代生活多年的习惯成自然,并没有什么障碍,然而对贺兰玉,她奇怪的愣是坚持住了,她发现自己不想对这个人下跪。
不想在这个人面前显得低一等。
贺兰玉目光静谧,抬了袖招唤:“别傻着,过来。”
他跟先前见到的没什么变化,仍旧是雪白的脸面,笑意盈盈的,带着一股缠绵的温柔缱绻,但元佶还是感觉到了不同。
此时的贺兰玉,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都让她感觉到了压力。很奇怪,只是一眼,那个佛堂中寂静微笑的青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是景朝太子,是这个帝国最大的掌权者,他一句话能让自己活,他一句话能让自己死。
贺兰玉饶有兴致打量她,看她如此忐忑戒备,直杠杠立着,一只手放了书,就问:“没人教过你礼仪?”
他微微而笑中隐藏着不动声色的严厉,是属于久居上位,发号施令惯了的人才会特有的压迫感,元佶只觉得背心发凉,终于意识到这是个于自己全然陌生的人了,前几日她见到的那个温柔和善的青年哪里能是真正的太子!真正的贺兰玉就该是眼下这样才对,不怒而威,声音不大,却每一个字都让自己胆战心惊寒毛倒立。
元佶膝盖自然就软了,老实跪了下去:“元佶拜见太子殿下。”
贺兰玉居高临下的看了她一会。
良久,他笑道:“你怕什么,我也没责怪你,你从小长在寺中,也没人教养,不懂得礼仪也是正常。”
磕了头,贺兰玉开始盘问身世。
元佶对自己爹妈都半知半解,算是一问摇头三不知,懵懵懂懂的很无辜,贺兰玉知道她年纪不大,也并不认真,又开始问她具体年纪生辰之类,这个元佶倒是知道,回答说:“我是庚寅年八月十二日生。”
她还跪在地上回话,贺兰玉也没说让她起来。能问的问毕了,找不到话说,贺兰玉便让她抬头,并且伸了一只手来拨她下巴,翻来覆去的看她的脸,似乎很满意,又检查了她的脖子手脚。瘦是瘦了点,但骨骼匀称,堪称长的完美。
元佶简直怀疑他在宠物市场选猫选狗了,又是尴尬又是诡异,差点以为他会掰开自己嘴检查牙口。然而贺兰玉一番左看右看,挑不出毛病,觉得这小姑娘当真很好,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人也相当的聪明讨喜,差不多相中她了,就问道:“元佶,你可愿意跟我?”
☆、第8章 十年期
元佶终于愕然,嗓子眼有点发干,贺兰玉道:“我不白要你,我给你吃饭穿衣,给你弟弟治病,让你们姐弟二人没有冻饿之虞也不受人欺负,你跟了我就得陪在我身边,十年之内不能离开,不能嫁人,不能跟别人,你愿意吗?”
“就是这样,没有别的?”
“就是这样,没有别的。”
“为什么是十年?”元佶问,“十年之后呢?”
贺兰玉笑:“十年之后的事,谁说的准呢,你想要多久?。”
“你真的会给我弟弟治病?”
贺兰玉问:“我骗你做什么?”
贺兰玉确实没道理骗她,而且他是太子,想要做什么根本也无需征求自己的意见。元佶心说,这不就是个十年的卖身契,给他当个奴才丫头去?可是她在这寺中活的连奴才丫头都不如,卖给太子总比卖给张三李四强,穷人家的人比不上富人家的狗,什么时代都一样,楼公子一事后她是想明白了。
“我害怕小崔出来,那个楼阿蛮会找他和我们姐弟的麻烦……”
“有我在,你怕什么?”
他说的是,元佶突然问了一句:“你会娶我吗?”
她问完后发现自己这个问题相当傻相当丢人,然而贺兰玉倒是当真斟酌了一下。他是很喜欢这个小姑娘,觉得她很漂亮,长大了会更美,但是元氏的女孩子他是不打算娶的,他于是给了元佶一个很确定的答复:“不会。”
元佶脸一阵阵发热,一颗心落空了也放松了,革命意志顿时坚定起来。贺兰玉瞧她挺有意思,小小年纪这么多心思,眼下撅着屁股跪坐在脚跟上,很像一只小猫狗,他伸手去摸了摸那毛茸茸的脑袋。连编的小盘发,有点麻酥酥的扎手,头骨形状好,额头饱满脸蛋很小,这样的头发又精神又娇俏,将整个脸面五官精致清晰地展露出来。
“殿下,如果我侍奉殿下,十年之后,我可以带阿襄离开这里吗?”
贺兰玉道:“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回去的路上,庾纯带着三个小侍同行。元佶头上撑着一把竹伞,怀里抱着只羊皮的暖袋,时不时的问上一句,了解贺兰玉其人:“太子人怎么样?好伺候吗?如果我做错了事情,他会不会生气?他生气会不会打骂人?”
庾纯笑答:“太子人很好,从来不向人发火的,他生气也不会打骂人,不过你最好还是不要做错事。”
元佶心就咯噔一下,觉得姓庾的这家伙有点会唬人:“他有册妃吗?太子妃人好伺候吗?”
庾纯有问必答,为人很谦恭:“太子尚未册妃。”
竟然还没册妃?元佶很想问一句太子多大年纪了,太过不敬没敢问,她闭了嘴,快到自家院子门口问了一句:“太子什么病?”回答让她更惊,太子也是有一点哮喘,跟阿襄一样,她恍然大悟:“难怪他对阿襄的病很知道的样子。”
到了门口探了个头瞧,元襄撅着个小屁股蹲地上,正看小猫吃食,额头上包着纱布。元佶止步在外:“你们在外面等好不好,我先进去给阿襄说,免得他不高兴。”庾纯点了头,她笑着道:“谢谢。”回手阖上门。
庾纯头还要前进,一个门板拍过来,只得作罢在外面等。
元佶猫步前进,笑眯眯叫:“弟弟!小香香!”跃跃欲试的伸了爪子作势要挠屁股。元襄张着小腿蹲,应声弯腰,他眼睛越过裤裆底下往后一瞧,看见熟悉的鞋子和裤脚,嘴一咧哈哈哈笑,已经魔爪上身被抱住小胖腰。他乐不可支的乱扭,哈哈哈大笑,元佶挠了他几下发现这孩子竟然笑不停,也真乐了:“什么时候学会这么霸气的笑了啊?进步真快啊!”而其实最近吃的好住的好环境敞亮还有小猫作伴,元襄病好的快,也活泼不少。他眯眼咧嘴笑的牙不见眼,一个反身扑将上来,胳膊紧紧抓住对方,呀呀叫“唧唧唧唧”。元佶笑坏了,做口型:“姐…姐。”教他改正过来。
光线角度好的时候,元襄跟着嘴唇和表情能读懂意思,姐姐说,要带他搬家,他张口:“#¥%&!?”
元佶答说:“去个好地方,有好吃的,有好住的,还有大夫给你治病。”
元襄又说:“#¥%&!%¥?”
元佶摸摸他头再答说:“姐姐会跟你一起的。”
元襄就张了小手,往她腰臂一抱,脸贴过去靠着她颈窝,这次小嘴张合说了句勉强清楚的话:“好噢~”
两个小孩子就那么抱了一会儿,元佶心里温暖之余,对未来的路途还是有些茫然。其实太子怎样她不清楚,是福是祸也不晓得,这可能是个比隔壁姑娘们高考和嫁人还重大的转折,她几乎有些要退却。但她很快清醒过来,穷途末路退无可退,有改变就有希望,没什么好畏惧。牵了元襄的手,她收拾了简单的包袱打开院门,抬眼迎上庾纯:“我好了,走吧。”
她倒是干净利索,除了几样换洗的衣服什么也没带,庾纯盯了元襄怀中小猫看几眼:“这哪里来的猫?”
元佶纳闷他问这个,侧头看了一眼,元襄抱紧了小猫,她答:“不知道的呀,捡的,不能带么?”
庾纯想说点什么又没法说,只好颔首:“这里住的院子还为二位留着。”
小灵山跟永宁寺,也说不好是山在寺中还是寺在山中,差不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贺兰玉住的地方在寺院偏北,禅院已经完全隐没在山中,僧房楼观延绵上千间,夏季清凉冬季多温泉,多是皇室休养所居。元佶拉着弟弟一路跟的眼花缭乱不辨方向,只注意到一座高耸出云的白塔,在自己四面八方变换着位置,却怎么也绕不开,好奇问庾纯道:“那是什么塔?”
庾纯道:“那便是永宁塔。”
元佶来到洛阳七年,来到永宁寺七年,这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永宁塔。
永宁塔在永宁寺中偏北,高百丈,据说是洛阳的地标,站在塔顶可以俯视整个洛阳城,北望芒山,临黄河;南面洛水,是这个时代的东方明珠,元佶在自己那一小方天地里打转,之前从未抬头看见过这玩意。
魏景二朝皇室都尚佛,佛寺建制辉煌,只在洛阳一地就有大小佛刹三千多座,永宁寺是皇家供奉,自然最是恢宏壮观。庾纯看她惊的合不拢嘴,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不由发笑,也抬了头遥望:“冬天塔上覆盖了冰雪,夏季佛塔是金色,温泉殿那边能开窗正对。”
“不要门票的吧?”元佶就问了,侧头看他脸上。
“要上去是可以的。”庾纯迟钝了一下,明白她意思,一点表情不变,点头。
元佶笑,由衷夸赞:“大人很厉害。”
元佶以为就是个避暑山庄,实则四进四出的院落相靠,连成一大片建筑群,上千间禅房,多是供奉的佛殿。庾纯安排她住进了一间禅房,简洁清净并无二致,门当庭院开窗对着梅林,然而连个多余活人也不见,正是人少房子大阴气旺盛,元佶唯恐有鬼,问:“太子殿下在哪里?”庾纯道:“太子还在正殿那边同惠明听讲,还没回来。”
“殿下平时都在正殿不来这边?!”元佶就惊了,他方才拜见贺兰玉是在正殿,佛堂那边,那得多远去了,隔条黄浦江了都,敢情太子把我招呼过来给他看房子镇鬼他自己不来?
庾纯道:“这个不一定,天气好些殿下不爱呆在这里,都往正殿去。”
元佶:“……”“这里有人吗?”
“各个殿中都有人打理,殿下爱清静,奴婢侍卫们不让进内殿。
元佶有种将会鬼殿惊魂的错觉,听此言松了口气,庾纯安排了她姐弟二人沐浴,听她是胆小怕鬼,叫了两个宫婢放在屋子里。傍晚的时候,元佶不放心的将整个殿堂廊院走了一通,见到花木亭榭间隐隐绰绰有人经行,这才一颗心落下。
明烛高照,禅房中温暖如春,梅花的香气透过窗袭来,元氏姐弟坐在床上,两个人都是换了一身雪白的新衣,洗的香喷喷白净净,头发未干眼睛湿绿脸颊红润。元襄已经哭了半晚,不肯吃饭,元佶于是一口也没吃,只顾哄他。
先是有人把猫给他抱走了,他咬咬嘴唇瞪着眼儿没说话,然后被带去洗澡,很大一个桶,元佶不跟他洗鸳鸯浴,也没亲自伺候他,那个叫韩双双的姐姐给他洗,他开始发脾气抗拒,打了人家一巴掌。然后是元佶出去溜达了一圈查看环境,回来他就在发疯了,摔碗摔勺子:“表哇,表哇!五一肥句啊!”
他哭起来说话更失真,元佶听不懂他在叫唤什么,头都大了,听了半晚听见他喊:“一肥句啊!一肥句啊!”
元佶弄了半晚没听明白什么叫“一肥句啊”,而元襄只是哭。
她盘腿而坐,脑子里有一万只蝙蝠在飞,临到三更终于福至心灵:“你要回去啊?你要回哪去啊?”
☆、第9章
伺候的宫婢一个韩双双,一个叫宋碧,捂着嘴嗤嗤笑。两个小孩子都是一般儿的雪白漂亮,大的那个一脸老成,将小的那个当奶娃娃似的抱在怀里哄。元襄哭的眼睛红肿,开始干呕,元佶满脸羞愧地将他塞进被窝里,一张大被裹住,抱着小身子又是保证又是爱抚,黑暗中他才渐渐止住哭泣,两只手捧着云佶的脖子,抽噎:“吉吉……”
两个奴婢也插不上手,只瞧着有趣,一旁又笑又指点:“殿下可弄回来一对宝贝,以后咱们这里可真热闹了。”
“长的多漂亮,怪不得殿下喜欢。”
元佶闹了个大红脸,小声道:“你别哭啦,人家在笑啦。”
风雪渐起,贺兰玉实则早早就回了北殿这边,想把那元氏姐弟一块叫到眼前问几句,听庾纯说哭闹的厉害,想想作罢。一夜落雪声中,用了晚膳,独自靠在小榻上对着炉火静默。
他昏昏然欲睡,心事则轻松而愉悦,想到隔了一个间壁的不远处住着两个小小孩,平白就慰藉了许多。这边小轩窗对月,雪骤风晴,花落不知数,被窝里元氏姐弟折腾了一夜,终于疲惫睡下。宋碧看着两个孩子洁白艳丽的小脸贴在一处,会心笑出来,掖了掖被角,动手合上纱帐,持了床头的烛台移到屏风外灯架上去放好。
元佶早早在清冽的雪意中醒来,她好久没睡过这样暖和舒服的觉,身上干干净净,衣被都散发着清香。她高兴的在被窝里挠元襄的痒痒,元襄睡醒了又接着想哭,被她挠的眼泪鼻涕的,宋碧来了,笑道:
“姑娘睡醒了,快穿上衣裳,太子殿下在问呢。”
元佶心一跳,眨了眨眼:“殿下在了呀?”
宋碧握着她肩膀让她站起来,拿着衣裳替她穿,高兴说:“听说太子今天精神很好,让带姑娘去用早膳。”
宋碧人很亲切爱笑,鹅蛋脸大眼睛白皮肤的,跟在她后面的韩双双文秀内向,瓜子脸五官精致很有现代审美,两人都是汉人姑娘。元佶本还担心到了这里人多难处,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