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兄长们不知道的是,她早就将自己结束──在盖聂落崖的那一天。
梵天变在两名弟弟处理完外头的人与事後,旋即又带着妹妹离开这一座刚刚死寂的城镇。
盖聂在天明时分来到这座昨夜刚被毁灭的城镇。
他并没有停留太久,加快了脚步追赶刚离去的梵府人马。
在赶了一早的路後,他已逼近梵府的人马。他缓下追程,刻意保持着不被发现的距离,在野外的一处茶店歇息,等待梵府的人马全部回笼,打算一举将他们成擒。
盖聂才坐下饮尽一碗解渴的茶水,隔桌饮茶的汉子讨论的话题即引去了他的注意力。
“你听说了昨日梵司马府又嫁女的事吗?”一名细瘦的汉子摇着茶碗问着同桌人。
“那个木头美人又嫁了?迎娶她的新郎倍是否又死了?”坐在对面的农家汉讶异地问。
“哪有法子?梵家的那个女人命带克夫运,每嫁一次,便丧失一回。”也真奇怪,怎麽一个天仙般的美人,怎麽嫁就怎麽丧夫,是老天妒羡她的美吗?不然怎会让她连连遭遇不幸?
农家汉停了声,“五年来,算上昨日那女人已嫁了七次,每嫁一回便立刻死了丈夫,连续守寡七回,说克夫算是客气了。”
“别这麽说,这又不是那个女人愿意的。”夫家遭流寇袭击,这也不是那个小美人所愿。
“她不愿意,她那三个兄长可愿意了。”农家汉更是鄙夷和不齿,“你不知道,同她下聘的侯门官家,在迎她过门时不是被削权,就是被抄家。其实大夥也心知肚明,那娘儿们明是出嫁,暗是在替她的兄长们拓大梵府的领地和财权。”
她居然连连嫁了七名男子!
盖聂无法克制骤起的怒气,体内紊乱的真气霞飞了茶店的桌椅,也让本在高谈阔论的人吓得落荒而逃。
一个衣着让盖聂极眼熟的男子并没有随着其他人奔出小店,两眼直打量着怒上心头的他。
盖聂起身欲走时,那名男子在他身後无声地抽出剑,正要对盖聂偷袭,反而被突然转身的盖聂一手折断剑身,一手扣住了喉间的脉门,两脚也被提高离地。
盖聂紧按着他的喉际,“梵府的谁派你来的?”这种衣着他怎麽忘得了?
男子被盖聂的手劲扣得血流不顺,满面涨红,便挺着骨气不置一词。
“谁?”盖聂更加使劲,几乎要一掌按碎他的咽喉。
喘不过气来的男子在剧痛中终於吐出一丝口风,“是……大……大少主。”
盖聂稍松了手劲让他两脚着地,再扯紧了他的脖子,“梵天变这麽怕我回来?”
他手中的这个男人已经不是第一个了。两脚一进入郎州後,他已解决了数名梵府派出的人。江湖上人人皆知他无音者的名号,梵天变没理由会不知道他还活者。在路上遍派手下监视每条道路,这麽做是怕他有朝一日会回来?不知道这几年,梵天变是如何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盖聂在手中的男子快断气之前,扔开他至一角喘息,在他方换过气时,又扯过他的衣领。
“梵瑟可在梵府?”昨日她出阁,现在的她在哪?是又被嫁去另一名男子的身边吗?她的花轿又停在哪?
“在……大小姐在府内。”
盖聂的眉心不自觉地松开。她在原地,在他找得到的地方。可是……他既不能杀她,为什麽还这麽想知道她的下落?
他分不清心头充满愤恨以及想知道梵瑟消息的缘故,她要嫁何人与他何干?他为何要介意她身在何处?他不是早就心死不爱她了?为什麽愈靠近她,他的心就跳得愈急愈痛?
手中的男子动了动,拉回盖聂复杂的思绪。一瞬间,他的目标和神智变得清晰,并且知道他将做些什麽。
“转告梵天变。”他将那名男子拉至面前,一字一句地道:“不择手段、不计代价,这八字,我会教他怎生书写。”
第四章
已有五年无人烟的凤阳山,在纷纷白雪的妆点下,清冷的山头白皑皑的银姿一片,更显得孤单凋零。
甫清晨即私自出家门的梵瑟手执红油伞,静静立在凤阳山上一处造得简陋的坟前。
五年前九宫门全遭毒死後,她的兄长们为了讨她欢心、让她别再那麽伤怀,便命人为枉死的九宫门人起了这麽一座坟。虽然所有九宫门的人死後能团聚在同一处,可是上百条的人命就躺在这一座小小的坟底下,他们不该这麽委屈的,至少也该为他们立个碑,在碑上留下只字片语,说明这凤阳山上,曾有个上上下下都欢乐亲爱的九宫门。
每次当她的兄长们将她嫁出门一回,她便会来到这儿,对这座坟发呆一天。她总怕自己会有被嫁得远远的、永不能回来的一天,如果她回不来,还有谁能来此扫墓?有谁来对这些如同亲人般的师兄们说说话?她怕他们会觉得孤单,於是总会找机会来此陪陪他们,也让他们陪陪同样孤单的她。
盖聂死了,师兄们和师父师娘也死了,家中的老父已全身瘫痪不能言语,最亲近她的婢女丹儿和水儿,在三名兄长的威迫下,对待她也是战战兢兢,不敢多说一句话。长久以来,她形同一个人生活,没有人能靠近她的心一些,没有人来帮她分担些说不出口的伤痛,这样的日子究竟还要持续多久,她才能离开?
每每想起盖聂,她就心痛得难以自持。早知她的兄长们根本无心要盖聂活着,她就不会说出谎言,让盖聂在死前对她含恨莫名。他的恨就像一把刀,把她划分得无法再聚拢;如果她和盖聂之间的情事注定就是悲剧收场,上天又何苦给她那些美丽的回忆?活在回忆比任何刑罚更苦、更痛,有时实在是无法再忍受这种心灵上的悲伤,她会狠心抛下老父自尽,而每次被救回时,梵天变就会带她至老父面前,让她看老父悲怜的泪水。
老父的泪,是梵天变要她活下去的唯一方法。她知道自己不能轻易地下黄泉去追盖聂,她还得为她的老父活着,她不活着,恐怕她的老父也就活不成了。可是她总在老父的眼底看到其他的意思,不能言的老父似乎也不想就这麽活下去,但为人子女的她怎麽地做不到让老父脱离尘世不再如此痛苦……这种日子,她实在是累了,累得不想再活下去。
死去的人已回不到她的身边,而活着的人又不能死,有谁来怜她这不能死的人!有谁能让她解脱?
梵瑟对着那被白雪覆盖的坟半天後,趁雪势稍歇,她放下手中的红油伞,拿起带来的扫坟用具,开始扫除积雪落叶,为同门师兄弟们打扫。
回到郎州,第一件事就是上凤阳山祭坛的盖聂,一上凤阳山头,就发现上山的路径上,有一道浅浅踏过雪地的痕迹。
他沿着雪上的步印,缓缓地追索而上,在到达他往日总爱和梵瑟私会的林子时,他愣住了脚步。
飘飘的雪地,一把红伞,格外的耀眼震目。那把伞是那麽地熟悉……盖聂闭上眼,努力地回想在哪见过,为何他会觉得如此熟悉。
那是梵瑟的伞!
梵瑟曾在下雨的日子,或是大雪纷飞时拿着那把红油伞,前来这个林子找寻他的身影,他们曾往这伞下亲密地依偎。
望着那把伞,盖聂浑身的肌肉绷紧着。他再仔细看那把伞放置的地方,似比他处的土地来得隆起,伞下的雪上插着三炷清香,一丛淡紫色的小花静躺在伞下的白雪上。
在这把伞下,是他九宫门所有人安息的地方?
他努力地喘息,试着让自己冷静。他从没想过九宫门的人会全聚在这麽一块小小的土地下,他该早些回来的,至少他能好好安葬他们,不让他们沦落至一 黄土的境地。
但他未曾回来过,而九宫门的人又荡然无存,是谁为他们造的这座小坟?谁还记得九宫门的人?
盖聂盯着那把红油伞,不相信梵瑟会是造坟安葬九宫门的人。是她要九宫门的人死,是她不爱他也不要他们活着,她为什麽要替九宫门的人造坟?还有,这坟的四处乾乾净净,无有林子掉下来的枯枝或是雪堆,甚至有香和鲜花,想要九宫门毁灭的梵瑟会做祭坟这种事?
盖聂满腹的不解,在一阵缓慢难行的脚步声传来时,得到了解答。
拎着水桶上山头去汲水的梵瑟,吃力地提着装满水的木桶,小心的不让桶的水洒了出来,低头一步步踩着不平的小径,没发现在坟前站着另一个也来祭坛的人。
将水提回填前後,梵瑟拿着水瓢在坟的四周轻洒着水,一双小手被冰水冻得通红;在洒完水後,她又蹲下身,将有些歪斜的香重新插妥。
她起身时,本想再拿起遮雪的红油伞,但看雪花又从天际飘下,她放弃了执伞的念头,就让那把伞伴在原地,替躺在坟的人们遮雪。
她不舍地在坟前再看了许久,在落雪将她的身子冻得更冰冷前,才想起她也该回梵府了。她要是不早些回去,只怕她那两个女婢不知又会被怎生虐待。
她徐徐的转身,无神的双眸迎上了一双子夜般漆黑的眸子,那双在她梦辗转千回 ,令她跳不出回忆的眸子。
梵瑟无法反应,静立在原地望着面无表情的盖聂。
是雪色天光使她产生幻觉吗?还是过度的思念让她真的疯了?她竟看见她唯一深爱过的男人就近在咫尺,不是在远远无法遥渡的黄泉底下,那个她想跟去却跟不去的地方……还是老天可怜她,让她再见他一面的心愿成真了?
她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她清晰的看见他因呼吸而起伏的胸膛──他活着!当年中毒又废臂落崖的他,此刻正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就像她曾祈祷过的,他仍活在这世上。
盖聂望着她的容颜,五年的光阴使她变了,她以前红润的脸庞如今变得苍白又瘦削,下巴也变尖了成了美丽的爪子脸。她变得比以前更美,正如传闻中只应天上有的美人,如人人只求今生能见着她一面的绝色。是她这张脸庞,使得世间的男人个个倾心不已?是她这张令人昼思夜念的容颜,使得他当年在得知她不爱他时心痛如绞?也是她这张能勾动所有男人心神的艳丽,让她三名兄长不顾伦常,受她爱得入骨?
她的眼神迷离又幽远,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什麽,呆望着他的模样,似有些惊愕。她在惊愕些什麽?难道她不知道他还活着?她的三名兄长没告诉她他没死成,反而在江湖上活跃无比?
盖聂如冰霜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意外吗?”
梵瑟愣了愣,双耳听见他说话,终於证实了他还活着,她不是在作梦……她试着启口,在多年来未曾开口说过只字片语後,说话竟让她觉得困难。
她再试着发声,让困在她心底多年的声音从喉间发出。
“终於等到你了。”等了五年,她的心愿终於成真,她终於可以脱离兄长们的束缚,得到解脱。
“等?”盖聂嘲讽地扬着嘴角,声音更是刺骨。
梵瑟听出来了,她听出他声音的恨意,但她不以为忤,也不觉得受伤或是愤怒,她一直要等的,就是他这种恨。
“这些年来,你倒是嫁了不少夫君。”盖聂故意恭贺地对她笑道。他在回乡的路上,片刻也没忘她曾嫁过他以外的多少男子。
梵瑟第一次看见他对她这等模样,不禁想着这五年以来,他是在何处?为何他活着却不曾回来看看她?是什麽样的环境让他的改变这麽大,还是她当年的一句话重重地伤了他的心,使得他彻头彻尾地改变?
“作为你夫君者,为何一个接一个死?他们不能令你满意?”那些死城死镇都是在她嫁过之後造成的,他才不信那是什麽流寇盗匪的杰作,那些是梵天变与她一手造成的。
梵瑟雪白的脸上,那张菱似的红唇,绽出多年来的第一抹微笑。
“我永远也不会满意。”那些她不曾见过的夫君们,皆不是她想要的,她要的那个人,只能让她满意的人,在五年前就已经死了。
盖聂听了一把扯过她纤细的手腕,紧握的手劲使她略微蹙眉,不哼一声的忍着痛。
“你不满意,所以梵天变就赶尽杀绝?”杀尽那些人只因她的不满意?那她当年让三名兄长灭他九宫门,也是因为不能满意他?
梵瑟语气淡淡的说出他目前的心悻,“你恨我。”
“我恨不得杀了你。”岂只是恨,他多想将她的人头砍下来摆在她身後的坟前!
梵瑟仰起首。美丽的眼眸望进他的眼底。“杀了我。”
盖聂怔住了,她刚才说什麽?
“杀了我。”梵瑟再一次请求。
盖聂盯着她清明的眸子,发现她不是在诓骗或是说笑。这是怎麽回事?这一点也不像他这些年来想像的复仇场面,他以为他等到今日时,他会看到贪生怕死的梵氏兄妹们向他求饶,而她居然在见到他後,要求他杀了她?
是因为良心的责罚吗?是因为内疚吗?
盖聂不愿再去深想,扯紧了她柔弱的手腕,“你以为我不会?”她以为她出落得更美,他就会狠不下心杀她?
她含笑地摇首,“我相信你会,而我等这一刻已等过太多年。请你动手杀了我。”
“畏罪?”盖聂忍不住满心的怀疑。她等着他来杀她?
“解脱。”只要他杀了她,她就不必这样活下去了,已经好累好累的她,也可以闭上眼睛,好好地休息了。
解脱?盖聂不明白,她既不畏罪,又何来解脱?她被三名兄长深深地爱着,又何必想死?
“瑟儿,你在哪?”山林传来阵阵呼唤,惊醒了盖聂。
“梵天焰?”盖聂一听声音就认出来人是谁。
梵瑟摇摇被他紧握住的手腕,让他回过头来。
“在你杀他之前,请你先杀了我。”她对他重复着她的要求,希望能第一个死在他的剑下。
盖聂剑眉紧敛着,对她一心求死的悻度开始觉得头大有内情,但他想不出她有任何想死的原因,也不懂她为何要他来杀。
梵瑟带笑地开上双眸对他交代着,“我死後,你想做的事,大可放手去做。”
“我将杀你的兄长,你不在乎?”关於这一点,她总会有反应吧?
她睁开眼反问:“我该在乎?”
“你在乎的人是谁?”太多的疑心使得盖聂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