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疾苦?我的疾苦难道还告诉你不成?”
我说:“嘿,给人刮了耳光,我还得装笑脸安慰那个人,问他的手痛不痛,大叫打得好打得妙呢。为了生活,我什么委曲没受过?除了没卖过身,眼泪往肚里吞的次数多得很呢。”
“说来听听。”太阳报记者说。
“我干吗要说给你听?我的苦恼,只有耶稣知道——”我唱将起来,“耶稣爱我万不错,因有圣经告诉我,主耶稣爱我,主耶稣爱我,圣经上告诉我……”
“你喝醉了,马小姐。”是B三的声音。
“B三,我叫你走开,你怎么不走?”我很恼怒。
“马小姐,我护你回去。”B三不由分说,拉起我就走。
我被他挟持着回旅馆。
我飘飘然只觉得浑身没半丝力气,一下子就沉睡过去。我没有那么好福气睡到天亮,我辈阵阵头痛袭醒,眼睛肿得睁不开来,呻吟着滚下床来,抓住床背站好,外头会客室有灯光,我看到B三坐在那里喝牛奶吃麦维他饼干,一边看电视。
这人真懂得享受,我哼哼唧唧的跑出去,坐在他身边,令他吓了一跳。
“什么片子?”
“雪山盟。”他不好意思,“老片子了。”
“海明威的‘凯利曼渣罗之雪’?”我问。
“是的,小姐。”他有点意外,“你看过这套电影?”
“我独自饿了,有什么吃的?”我问。
“我替你下去买热狗可好,小姐?”他说。
“谢谢你,我实在走不动。”我把头搁沙发背上。
电视声浪很低,我两眼半开半闭的看起电视来。我得回家了,一定要回家,我不能如此崩溃在异乡。
有人推门进来。
“可是你,B三?”我问。
“你跟B三做起朋友来了,啧啧啧。”
我抬头,是爱德华,英俊的爱德华。
“爱德华。”我的救星。
“嘘。”他挤挤眼,一只手指放在嘴唇边。
“你怎么来了?”
“我是爱的仆人,”他念起十四行诗来,“受灵魂的差遣,忠于我的主人……”
“占姆士他——”
爱德华把热狗及牛奶递给我,面色就转得肃穆了,“宝琳,占姆士后天结婚。”
“我知道。”我咬一口热狗,面包象蜡一样的味道。
“你看上去很凄惨。”爱德华说道。
“两个人当中选一个,”我说:“而我永远是落选的那一个。”
“虽败犹荣,对手太强。”爱德华安慰我。
我马上努嘴,“才怪!你为什么不说形势比人强,没奈何?”我想到奥哈拉,他比我强?滑天下之大稽,我想认输,只怕他随时良心发现,不给我这么委曲——他比我强?天晓得。
“你别气坏了自己,占姆士有他的苦衷。”爱德华说。
我的头更痛了,胸口闷得象是随时要炸开来,巴不得可以杀人出口怨气。
“宝琳,”爱德华说:“我陪你去参观婚礼如何?”
“是前三排的位子吗?我一向坐惯包厢的。”我说。
爱德华凝视我,“宝琳,你的心已碎,何必还强颜欢笑?”
我掩住胸口,“如果心已碎,我又不是比干,如何还活着张嘴说话呢?”
“我陪你走一趟,”爱德华说。
“你这小子,你懂什么?”我说:“婚礼有什么好看?”
“你不想看看她真人?”爱德华问:“看戏看全套呀,见过玛丽皇后,也应见见未来的比亚翠斯皇后。”
我拍一拍手,“说到我心里去,我确是不应该错过这样的好机会。”
“我订了飞机,我保证你没坐过七座位的私人喷射机,来,试一试,什么都有第一次。”
“你真可爱,”我说:“爱德华,谁做你的女朋友,真是好福气。”
他眨眨眼,“可不见得,她们都埋怨我不够专一。”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我说。
天蒙蒙亮了。鱼肚白的天空,淡淡的月亮犹挂在一角,象个影子,是爱情的灵魂。
“婚礼完毕,你就该回家了。”爱德华劝我。
“是的。”
“我喜欢你,宝琳,你对占姆士是真心的,不比梵妮莎对菲腊。”爱德华说。
“你这孩子懂些什么,”我叹口气,“梵妮莎对菲腊才好呢,你不明白。”
“你看你,又教训我,我好不容易溜出来见你,你总不见情。”他笑。
“你倒是自由。”我的意思他自然明白。
“比起占姆士,那当然,”爱德华说:“他做人一生跟着行程表:什么时候出生,什么时候结婚,跟谁生孩子,吃些什么,穿那种衣服……他生活很苦恼。”
我岔开话题:“即使是你们的名字,也很受严格挑选,来来去去是占姆士查理士亨利。”
爱德华大笑,“不然叫什么?罗拔王子、艾维斯王子?名字也有格局呀,女孩子当然是玛丽,维多利亚、伊丽莎白,你几时听过有云蒂皇后、吉蒂皇后?告诉你,母亲不喜欢比亚翠斯这个名字呢,大嫂将来还有得麻烦。”
我喃喃说:“真厉害,必也正名乎。”
“你满意啦?她做人也不好过呢。”爱德华说。
我的眼睛刺痛得睁不开来,爱德华带着我与保镖B三上飞机。
那机舱小小,非常舒服,我用药水敷了棉花,覆在眼上休息。
爱德华在一边看图书,他在读一本有关中国名胜古迹的书,他问我:“秦始皇帝为什么要造那么大的坟墓与那么多的陶俑?”
我说:“爱德华,关于中国与关于人性,我不会知道得比你更多。”
“他是一个怪人。”他合上书本下个结论。
“谁?”
“秦始皇帝。”
“天。”我呻吟,“我不会关心不相干的人,你为什么不关心一下身边的事呢。”
“宝琳,我能否问你一件事?”我趋向前来。
“什么事,说吧,别问得太深刻。”我取下眼上的棉花。
“占姆士有没有送过你一只袋表,跟这一只一个式样的?”他自裤带取出他的表。
我看一看,“有,我很喜欢这只表,怎么,你们几兄弟人各一只呀?”
“你说的不错,这是祖父在我们廿一岁的时候送我们的生日礼物,小弟还没有收到呢。”爱德华说。
“你有廿一了吗?”我微笑。
“宝琳,说真的,这件礼物,我们应保留到死的那天,而占姆士却给了你——”
“你想代他讨还是不是?”我一骨碌坐起来,“真噜嗦,从没见过这么小家子气的王子,”我取过手提袋,掏出整只织锦袋交给他,“拿回去。”
“宝琳,你不明白——”
我瞪大了眼,喝道:“我明白得很,你闭嘴!”
他震惊。
我骂:“你们家,男人全部婆婆妈妈,女人则牡鸡司晨,我受够了。”我闭上眼睛。
我默默数阿拉伯字母,平静下来。呵一辈子对着他们的又不是我,我何必担心,我应当庆幸我只是个观光客。
我紧闭着嘴唇,又一次做了阿Q。
爱德华说:“我知道你生气了,但我情愿看你生气,好过看我母亲生气,我怕她怕得要死。”
我睁开双眼,我说:“你真可爱得要死。”
“请你原宥我们,宝琳,对一只鸟儿解释飞翔是困难的事。”说来说去,他要取回金表。
“这么伶俐的口才。”我诧异。
“不错。”他眯眯笑,“我占这个便宜。”
飞机经过三小时的旅程就到达了,一样又服务员招呼茶水,真是皇帝般的享受,不必苦候行李,经过海关的长龙,我们直接在机场上车。
爱德华还替我挽着行李下飞机哩。他说:“B三会得替你安排住所,明天你可以自由活动,不必跟旅行团行动,我会再跟你联络。”
我问:“菲腊与梵妮莎会来吗?”
“没请他们观礼,如有兴趣,他们可以跟市民站在一起。”
“太过分了。”
“宝琳,我母亲是那种一辈子记仇的人。”
“我呢?”我忽然明白了,“我是怎么可以来的?”
“如果没有母后的懿旨,我敢来见你?”爱德华笑。
“她为什么邀请我?”我问:“向我示威?”
爱德华还是笑。窝脸红了,多么荒谬,她居然要向我示威。
“她尊重你的原因,跟我喜欢你的道理一样,你是这么天真,居然忘了你是占姆士的救命恩人。”
“就因为如此?”我问。
“足够了。”他说:“宝琳,我们明天见。”
“我非常寂寞。”我说:“得闲出来陪陪我。”
“我看看能否出来。”爱德华说:“但别等我。”
“去你的,等你?”我伸长了脖子,骂他。
他笑着走了。
第8章完结
他把我安排在酒店顶楼最好的套房中,B三在门外,不知是保护我抑或是监视我。
我斜倚在床上看电视卡通,有人敲门,我顺口说:“进来。”我以为是B三。
“马小姐。”
我抬头,“你!”我跳起来,“B三,B三!”我大叫。是那个太阳报记者,穿着侍役的制服,他又混进来了。
“你是怎么跟踪而来的?”我尖声说:“你简直象一只冤魂。”
“嘘——”他趋向前来。
“B三呢?你把他怎么了?”我退后一步。
“马小姐,你听我说几句话好不好?”他哀求,“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你帮帮忙,行行好,我上有八十岁老娘,下有三岁孩儿,你总得听我说完这几句话。”
我这个人一向吃软不吃硬,听他说得实在可怜,叹了一口气,摊开双手,我说:“我跟你说过一千次,我不能帮你。”
他几乎要哭,“宝琳,”他说:“太阳报已给我下了最后哀的美敦书,如果我再没有成绩拿出来,他们要开除我。”
我说:“那么是你不够运。”
“马小姐,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他仿佛要跪下来,“你行行好。”
“你想我怎么做呢?后天我也得回家了,你不会跟着我去香港吧?”
“我们还有两天时间,马宝琳,你听着——”
“我才不要听你的话,”我说:“你这人有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你可以见一见比亚翠斯。”
“什么?”我几乎怀疑我没听清楚。
“我可以代你约她出来,据我所知,她也非常想见到你。”他的眼睛发光。
“我们为什么要受你利用?”我反问。
他得意地说:“因为你们两个人都有好奇心,就少个中间人。”
“你凭什么找到她?人家是女勋爵,又快做太子妃了。”我不相信他。
“小姐,无论如何,她也是个女人,是不是?”
“人家很聪明的,”我夷然道:“才不会受你骗。”
“你要赌一记?”他问我。
我端详他,他这个人,虽是无赖,但却尽忠职守。“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高尔基。”他说。
“你还会不会寄律师信给我?”我问。
“不寄了,我们握手言欢,马小姐,我们都是老朋友了。”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啼笑皆非,“谁是你的老朋友?你这个人,油腔滑调,简直是个混江湖客,告诉你,你这种态度,只能敷衍得一时,终久被人拆穿了,就不值一文。”
高尔基坐下来,眼珠象是褪了色。“我能做什么呢?我父母是白俄,在中国哈尔滨住过一个时期。然后在上海坐船到欧洲,带着七个孩子混,我又不爱读书,找不到理想的工作,我觉得非常惭愧,但是我体内已充满败坏的细胞,不懂挣扎向上。”他的头越垂越低,他继续在我身上使软功。
“呵高尔基,你真是……”我非常同情他。
“进太阳报已一年了,”他用手托着头,“若不是拍得一张蒙纳可公主与新欢罗萨利尼的泳装照,早就卷了铺盖了。”他就快要把我说服了。
“可怜的高尔基,你父亲何以为生?”我问。
“父母是酒徒,我母亲还是女大公呢,贵族,哼,谁不是贵族?时代变迁,带着名衔逃难,又特别痛苦。”
高尔基说:“母亲患肺病,在家也穿着以前的纱边跳舞衣,旧了破了臭了之后,仍然挂身上,看着不知多么难过。”
我明白,我也听说过有这种人。
“我的前半生就是这么过的。宝琳,如果你与比亚翠斯见面时,肯让我在一旁,我真的感激不尽,我就开始新生命,给我这个机会好不好?”
“不可能,你这一写出去,我对不起他们一家。”我说。
“可是他抛弃了你呀。”高尔基挑拨。
“抛弃有很多定义,我不认为如此。”我微笑。
“阿Q精神。”他蔑视我。
“你怎么查到的?”我不怒反笑道:“我是阿Q指定的未来掌门人。”
“你想不想见比亚翠斯?”他又言归正传。
我点点头,“想到极。”
“我给你引见。”
“如果她会上你的当,我也不怕上你当。”我豁出去了。
他翘起大拇指,“有肝胆的好女子。”
我问:“什么时候?”
“我现在马上去安排,”他兴奋的说:“这将是我事业上的转折点。”
我根本不在乎,我不相信他办得到。
他走了之后,B三来敲我房门,我责备他:“你走到什么地方去开小差的?”
他答:“我……我去买足球奖券。”有愧于心的样子。
“疏忽职守,开除你,”我骂:“你以为你会中奖?”
他听得什么似的,呆站着,“我……我才离开十分钟。”
“十分钟可以轰炸一个城市至灰烬,你知道吗?”
我叹口气,“出去吧。”
我不得一刻宁静,电话铃一下子又响起来。
“宝琳?”
“是。”我问:“是爱德华?”
“宝琳,你不会相信,比亚翠斯来过,她请我陪着她来见你——怎么一回事,你约见她?”
我“霍”地坐直了身子,看样子高尔基真有点办法。
“是,我约见她。”
“有这种必要吗?”爱德华很为难。
“如果她愿意的话,为什么不呢?”我说。
“也好,万一母亲责怪起来,我可以说是她逼我的。”
“滑头小子。”不用看见也知道他在那里吐舌头装鬼脸。
我说:“约在什么地方?”
“你不是说在多萨路公园门口的长凳附近吗?”爱德华问。
“好,半小时后在那里等。”我挂上电话。
我正换衣服,电话铃又响。是太阳报的那二流子高尔基。
“你真有一两度的。”我说:“但届时全个公园都是保镖,你当心一点。”
“你放心,我有我的伎俩。”他说。
“好,祝你一夜成名,高尔基。”我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