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有宫女将张院判带了进来。
张院判年过六十,生的清瘦身量,略有些驼背,深蓝色的交领补服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瞧着也没几两肉的模样,尤其下巴上一缕胡须倔强的翘着,更显得此人是个较真儿且不动变通的人。
行过礼后,太后仔细询问,张院判却道:“恬王妃的确是染了风寒,这会子发着热,臣已开了方子去,只要好生休养即可痊愈。”
“那张院判瞧着,恬王妃要休养几日?”
张院判沉吟片刻,道:“没有七八日的将养是不的痊愈的。”
太后颔首,让张院判去了,这才道:“看来时间上来不及了,后儿就要启程了。这次断带不了霜琴去了。”
闽王心下也不无惋惜,原本他是想为云想容肃清麻烦,现在恬王妃病了,总不好让太后做出逾矩的事来,便开朗笑着道:“母后肯为儿子做这么多,儿子感激不尽。往后母后吩咐什么,儿子一定都听您的。”
太后闻言心中一震,不仅看向闽王点漆一般漆黑明亮的双眸。自她们马家商议着有了那个计较,且闽王知道后,就一直没有给过她明确的态度,今日却是说了这样的话,怎能不让他疑虑?
闽王将锐利都藏在心里,诚恳道:“母后怎么了?莫不是疑心儿子?”
“不,不不,哀家怎会疑心你?哀家最疼的就是你了。你能这样说,哀家是高兴。”太后心半悬着,其实事到如今,她们马家依靠不上皇帝,这会子除了依靠闽王以图东山再起,难道还有别的办法?搂过闽王的肩头拍了拍,欢喜之情已不受控制如涨潮一般须臾充斥了满腔。
闽王安静任由太后搂着,闻着生母身上甜腻的脂粉气,面上也挂着笑,只是笑容中多了一些无奈与冷淡。
闽王与太后说话的功夫,灯火通明的承平伯府前院忘忧堂也才刚散了会,沈奕昀招了府内管事的婆子和侍卫以及仆从们到前厅训话,随即又挪动了一些岗位上的人,如他身边最得力的小猴儿这样的人物,竟然被派到前头去守门!还有卫妈妈这样得力的,也被安排到了二门上,说是要密切盯着外头的一切行动。
这些话,都被英姿一五一十说给了云想容。
云想容捧着精致的雨过天晴盖盅暖手,温热的蜂蜜杏仁茶氤氲出的热气如雾弥散在眼前,将她白净的面庞也染上了湿气。
“他这样,无非是不放心罢了。小猴儿机灵,卫妈妈老成持重,分别被派遣到大门和二门出,无非就是因担心怕人贸贸然到了咱们府里来捣乱。”有了宫里的那些事,云想容断定沈奕昀的性子是断乎不会让人有机会在他眼皮子底下胡来的。
英姿闻言道:“还是夫人懂得伯爷的心思。不过我听小厮和丫头们说,才刚伯爷在前厅可凶着呢。”
☆、第三百九十三章 密谈
被英姿这样一说,云想容一时间竟想不出沈奕昀若是凶起来是什么模样。她都快忘了记忆中他是个什么人了,也快忘了从前自己是有多惧怕他。
如今不无感慨的道:“他素来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你忘了咱们与他才刚相识的时候了?”
英姿一愣,就想起了当初在兴易县时云想容在街上险些就被沈奕昀安排的人给暗杀了。后来是云想容想尽办法逼迫沈奕昀低下头放低身段来与她谈判,才免了那一次的危机。
或许夫人与伯爷的缘分也是那时候开始的吧?
“夫人,或许当初若您不是如此的强势,现在就又是另外一个境地了。”
“是啊。”云想容进来总是容易感慨,产期越发临近,对前世的思考和今生未来的推断就越频繁,她有时就在想,若她不是这种性子,或许沈默存也不会看她一眼,若非从初见面时她就认出了他,且管了他的闲事,后来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只是心下想着这些,面上却不会露出分毫来,每每她盯着明灯愣神,都会引起英姿和柳妈妈的担忧,而这些担忧大多都会传入孟氏和沈奕昀的耳中。
且不论未来如何,她是否能够平安生产,事情尚为发生,何必让他们如此为她担忧?
是以心中想着,口中只与英姿道:“他与咱们在一起时从来都是和颜悦色,收敛起气势来。”
“男人家就该如此,有多少厉害都使在外头去才是正经本事呢。我有幸跟在夫人身边,自然看得到伯爷最和颜悦色的一面。换做别人羡慕都来不及……”
话音未落,外有就传来低低的笑声,“英姿丫头这话说的好,该赏。”
“伯爷。”廊下丫头们齐齐行礼。
沈奕昀撩帘子进来。将肩上搭着的宝蓝色绣竹节纹的大氅随手递给玉簪,搓着微冷的手走向云想容。
她穿着蜜合色的绸袄,披着件桃粉色兔毛领子的锦绣大袄。乌亮的秀发松松的挽着堕马髻,不施脂粉。不戴头饰,双手捧着个盖盅,长睫和如玉面庞似都氤氲了水汽,桃花眼因含笑而弯成月牙,明眸中闪烁着柔光。整个人温软的让他心里发暖,禁不住凑身去亲了亲她额头,声音怜爱:
“今日好吗?觉得身上可有不舒坦?”
英姿和玉簪等人见状都低了头。含笑退了出去。
云想容面含喜色,却是嗔他:“往后当着人可不能如此。”
“怕什么,你是我明媒正娶来的。”沈奕昀就坐在她身后,自觉地取代了靠背用的大引枕。让她依靠怀中也好坐的舒服一些。
云想容放心将自己重量交给他,枕着他锁骨,腹部舒展一些不必窝着,果然舒坦的吁了口气:“那也不可如此,叫人瞧了笑话咱们。”
听着她急促又沉重的呼吸。沈奕昀知她心疾所致,想起韩妈妈今日去寻他说的话——“夫人自幼虽身体底子不好,可将养这些年来倒也无碍,只从那一次在宫里用药受损之后,心疾就越发严重了。况且女人家怀有身孕时,肚子大了,自来会压迫到心脏,依着老奴来看,伯爷还是要有个准备。女人家生产可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
他沈默存从不怕什么,生死在他都是谈笑即可放下的事。如今搂着她,却有种一切都飘忽不定,不在他掌握之中的困顿与焦灼。他现在期待她生产那日的到来,又害怕那日的到来。期待的是她早些平安诞下他们的孩儿,也好让他脱离终日悬心的痛苦,害怕的是她真会如韩妈妈估算的最差结果那样终将离他而去。若是她不在了……他不敢想未来的生活。
云想容半晌没听到沈奕昀回答,疑惑的回头看他,却只看到他依着团花翠锦纹靠背的肩膀,想起方才外头的事,问道:“你叫卫妈妈去看二门,外头人怕会猜测,对卫妈妈或许不好。不如换做旁人,卫妈妈还要照看阿圆呢,未必有功夫。”
沈奕昀听闻她娇柔的声音,回过神来,吻她额角,道:“阿圆哪里有你重要?我已经让乳娘另安排人照看孩子了。说起来他又不是我沈家的种……乳娘懂得分寸,知道什么人可以见你什么人不该见你。你只管安心养着就是,其余的都不要理。”
云想容闻言,也只得叹息。
沈奕昀近些日经常神思恍惚,她知道韩妈妈为了自保,怕将来万一她有个什么承担责任,定然会暗地里与他说些什么,而往往这种话,怕会说的比实际情况更糟一些,沈奕昀如此紧张,好好的爷们儿在家里折腾这些事,就足以说明问题。
他在担心,其实她也在害怕,只是二人默契的不提起罢了。有一日算一日,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定要快快乐乐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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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围的队伍终于启程,皇帝与太后,以及随行的皇后、妃子,长公主和臣子、臣妇,宫女、太监、侍卫的队伍浩浩荡荡旌旗招展的离开了京都。
闽王送行之际,却被皇帝叫到了跟前,亲自低声说了几句:“你身上的伤也还没好透,就在王府里好生歇着,少出去走动,免得叫倭人再抓了空子,倭人的暗器了得,再伤了你可不好。”言下之意就是告诉闽王少出来惹是生非,否则他不能保证“倭人”会否暗杀他第二次。
闽王当时只是笑着道是,佯作糊涂,将这话遮过去了。
待回了京都后,立即回王府好生呆着,果真听话的不出来了。
皇帝离开几日后便有留在京都的探子传来消息,坐在马车上将“闽王并不出府”的这一行字看了不知多少遍,最后嗤笑了一声,情绪舒缓的靠在了背后的软枕上,“看来他也是学乖了。”
撩起车帘,对策马跟在他马车一侧的尉迟凤鸣道:“你上来,跟朕说说话。”
“是。”尉迟凤鸣毫不犹豫,轻巧一跃就上了行进中的宽敞马车,撩帘进来单膝跪在门口,“皇上。”
而马车外头的人,听闻皇上要与尉迟凤鸣“说说话”,就都识相的躲开了很远。
皇帝笑道:“你说的果然不错,朕如此一说,闽王果然安生了。”
尉迟凤鸣笑道:“那是皇上的智谋,臣不过侥幸猜中皇上一星半点的心思罢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闽王再骁勇,胳膊也掰不过大腿不是?”
话说的皇帝心里熨帖,捋这胡子,略一想又道:“朕命你安排的御医和给云氏接生的产婆都安排妥当了?”
“回皇上,产婆和老嬷嬷都已住进了沈家,至于张院判还有下头的两位御医,起初犹豫,后来听闻是皇上旨意也都不敢迟疑。只等着沈云氏生产之时了。”
“那就好。”皇帝冷笑。沈默存屡次触怒他,他既暂且不能动他,让他痛失所爱也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
尉迟凤鸣垂眸看着自己下跪时在大红毡毯上展开的黑色衣袍,心不由自主的感觉到沁凉。
他也是没有办法,听命行事,他又无力阻止,只得听天由命,看云想容的造化吧。
同一时间的卿园,云想容正站在黄花梨木的螺钿条案旁练大字,沈奕昀则安静的在她身旁一面拢着袖口为她磨墨,一面看她写的“宁静致远”。
“匡大儒年岁大了,你近来也事多,极少有功夫去研习馆,也有几个月没有交你的字去了。”
“是啊,不过匡先生也还记挂我,前儿还命人来给我送了些补品来。”
“你是他的得意门生,到如今那些削尖了脑袋进研习馆的人,还一直在传你的事呢,说你是他们的‘大师姐’,还说这么些年,也就你的字能如匡大儒的眼。”沈奕昀说到此处,将墨条放下,取了帕子擦手,又道:“你的字,我可是不及的,不过你送我的字我一直都挂在书房里。”
云想容写了最后一笔,刚要说话,却听见外头有婢女说话的声音:“夫人,卫妈妈从二门上传话来,说是绵绵姑娘求见。”
云想容闻言回头看了看沈奕昀,才刚道:“请她……”
话就被沈奕昀接过去,“既然是绵绵姑娘,就请她进来吧。夫人也有日子没与她说话了。”
听伯爷发话,小丫头自然急忙领命去了。
云想容狐疑的看着沈奕昀,不懂为何他明明不喜欢白莫离,却对绵绵如此热情,难道只是为了放松白莫离的警惕吗?
沈奕昀拍了拍云想容的肩膀,接过紫毫笔放下,扶着她去了前厅坐下。自己却不离开,而是坐在了一旁。
不多时,身着水蓝色束腰裙,披着件鹅黄色披肩的绵绵就笑着进来,与沈奕昀和云想容行了礼。
云想容笑道:“绵绵姑娘请坐吧。”又吩咐玉壶看茶。
绵绵却不坐,道:“我今儿来不是来见夫人,是来见伯爷的。”杏眼含水,流转光泽望着沈奕昀道,“伯爷,请借一步说话。”
玉壶、玉簪惊讶。
云想容则是垂眸不语。
沈奕昀起身道:“既如此,就到梢间说吧。”
☆、第三百九十四章 作戏
东侧梢间里烧着地龙,虽已将是四月,可云想容畏寒,这种天气有时还要抱着暖炉披着大氅呢,是以整个卿园中只要云想容走得到的地儿就都是热热乎乎的。
绵绵扭腰摆胯妖娆的随着沈奕昀才刚进了梢间,就觉一股子热气混合着淡淡的瓜果香气扑鼻沁香,清新好闻,丝毫不觉得甜腻。屋内的一应摆设都是上好的黄花梨木,雕的是喜气洋洋的雀跃枝头和五子登科,临窗鼓腿束腰的矮几上摆放白瓷美人斛,插着新掐的桃枝,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藏在叶子中,枝条低垂着腰,似立即就要绽放出鲜艳娇嫩来,与柔和的淡粉色弹墨坐褥和椅搭搭配着,只叫人耳目一新,心情舒畅,又能从每一件低调中透着奢华的摆设和清新温暖的色彩搭配上,瞧出女主人的兰心蕙质。
绵绵心头一窒,就仿佛有蒲扇大的巴掌一下啪的扇在自己脸上似的,双颊火辣辣的烧热了起来,心头却好似无数的尖刀子在捅,又有许多声音在耳边反复叫嚣着——“你算什么东西,你不过是侯爷收养的一个孤女罢了,侯爷没了,若没有四少爷收留,你就是个乞丐,要么饿死,要么被卖进青楼,你还敢对那高高在上如谪仙一般的人怀着心思,你也配!”
望着前头那颀长挺拔的身影,绵绵水眸中含了雾气,朱唇轻启,唤了一声:“四少爷。”
沈奕昀在临窗的首位上端坐了,面色肃然,全无方才在外头待客的客气笑容,矜贵又端然,“嗯”了一声,公式化道:“辛苦你了,坐吧。”
绵绵应道:“属下站着回话就好。”
“坐吧,叫人看了难免疑心。”
不是为了怕她劳累,而是怕人疑心……绵绵心如刀绞。恭敬的在绣墩半坐了,克制自己抬头看他,闷声道:“今日前来,是为了夫人的事……”
沈奕昀与绵绵这厢去了东梢间,云想容则扶着肚子站起身来。搀着玉簪和玉壶的手往西边侧间走去。
两婢女噤若寒蝉。虽明白沈奕昀为人,但那绵绵毕竟是风尘女子,又怕说多了惹得夫人不喜。只能别闷着。
云想容在软榻上斜握着,悠然拿了本闲书看,眼角余光瞧见两人都一副忍话忍的辛苦的模样,噗嗤笑了:“有话就说,何必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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