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与傅春儿的亲善,二来也避免将这样的女子留在身边,两人因此而生出嫌隙来。
傅春儿心想,果然还是母亲大人有先见之明。
纪燮既有这个举动,想必那个女子,此刻也大约摸得清楚自己与纪燮之间的关系了。
直视此女,傅春儿忍不住一时竟想起翠娘来,这名女子竟与翠娘长相有几分神似。
傅春儿将身契拢了在袖中,淡淡地问:“你原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面前的那个女孩儿道:“姓崔,叫春香。”
傅春儿心想,果然姓崔,一边笑道:“可巧,重了我的名字了。”
春香没有什么反应,只将头垂得更低,道:“姑娘说我叫什么,我就叫什么好了!”
“你今年多大了?”傅春儿没再看她,低下头去喝了一口茶。
春香咬了咬唇,很显然她没有预料到会被送到这里来,更没有想到会被傅春儿问话。
“十三岁。”
“咦,真是巧啊,我也是这个年纪。”傅春儿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道。接着她问了问素馨是否读书认字,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广陵人家,即便是女孩儿,多多少少也会有机会读书识字,大约这才是造就广陵府文风昌盛、人物风流的真正原因。
“你以后就叫素馨吧!我家开作坊铺子,专门做香粉、头油、胭脂,用到的香花本来就多,你就叫素馨吧!”
春香,改名以后该叫素馨了,一时还没有省过来,绞着帕子立在当地,半天才道:“谢姑娘赐名!”
傅春儿便又说:“你在我家做活,每月有半吊钱的月钱,没准老爷夫人还会有赏赐。只要你哪日攒够了十两银子,我便允你自赎其身,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素馨随意应了一声,可见并不热衷。只怕她想的,并不是离开这些家境好的人家,自谋生路,而是在这里能找到一条通往衣食无忧的下半生的康庄大道。
“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傅春儿便也看似随意地追问了一句。
“啊?”素馨显然没有想到过傅春儿竟然会这样问自己,嗫嚅了半日,突然问:“姑娘……姑娘与纪小七爷之间,是如何称呼的?”她十分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就给送过来这里。
“你说又炎哥?”傅春儿忍不住还是刺了一下这个姑娘,“又炎哥与我,无话不谈,无不可谈。”
她见到素馨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白了,决定加一把火。
“我家虽然是小户人家,所做的生意也不大,但是我家的账目几乎都是我在管着。你若愿意跟我学着,将来想成为个管家娘子最是容易不过,这也是当日小七爷提起你的时候,他的意思。”
素馨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些,自己颇有几分不顾廉耻地傍上纪家,指着能有个将来,可是却一丝一毫都没有入别人的眼,反而将她莫名其妙给送了人家,送给了与纪燮如此亲厚的这名女子,这不明摆着就是纪燮要令傅春儿安心么!可怜,她竟做了这样一个被人送着,令人安其心的物件儿。
素馨的变化,傅春儿都看在眼里,她说:“我倒觉得,你要是有兴趣,在我身边慢慢学着做生意,好歹有个谋生的手段,岂不比一辈子寄人篱下强。以后你慢慢就会明白,没有什么比自立门户,自己说了算,更加爽快的事情了。”
只可惜素馨的念想没有那么快能扳过来,她一介好人家的女儿出身,自愿卖身,付出了这许多代价,哪有这样甘心束手的道理。她低头想了一会儿,屈膝向傅春儿行礼,神色又复坚定,仿佛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也在傅春儿意料之中。她暗想,不怕你下决心,就怕你没野心,若是我还驾驭不了你,要我以后怎地管家做生意了?
“我知道你父亲过世未久,”素馨借了卖身葬父的由头,才将卖身契送到了纪燮手里,不过此时已经过了“七七”,“只是出来做活,你怕是很难再为父亲守孝了。这样吧,你平日的衣饰,素净就好。我家也不讲究那许多,去见见我娘吧!”傅春儿打发她下去,但是素馨听了这句话,倒也生出几分感念,只是倏忽之间,尽被送来傅家的沮丧占了去。
杨氏见了素馨,见她人才出众,倒是颇喜欢。但是她作为一个母亲,也不想然素馨和自家的男孩子之间生出什么旁的心思来,便干脆趁着傅家翻建院子的机会,将内院与外院分开。傅春儿算是第一次有机会住了一间小院,晚间下锁,颇有点独门独户的意思,十分清净。
素馨自然与她一处起居。
很快,傅春儿身边又添了一个丫鬟,从人牙子处买来的,傅春儿比着素馨起了个名字,叫做玉簪。玉簪比傅春儿和素馨都要小上一岁,是邵伯人,家贫,出来做事补贴家用的,虽然把了身契与傅家,但是傅家还是按月算工钱给玉簪的父母。
傅春儿也问过杨氏,要不要给傅阳或是傅正也找个人,侍候起居,结果被杨氏断然拒绝了。她说:“春儿,女儿是娇客,男孩儿不一样,必得从小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否则大了便不能成器。”傅春儿想想也是,便算了,从此便开始享着被两名丫鬟围绕着的“特权”。
话说着玉簪的性子,与素馨全然相反,是个天真娇憨,完全没有心眼的小姑娘。她出身邵伯乡村,没有读过书,此刻完全是一个乡下女孩儿的做派,但是贵在为人实诚,有活便抢着干。令人称奇的是,玉簪灶下的活儿干得极好,而且在厨艺一道,颇有灵性,在傅春儿与杨氏的指点之下,将饭菜做得似模似样的,颇有几分当年翠娘的风范。
有了素馨与玉簪,傅春儿每日忙的琐事少了一些,她便详细算了一遍“馥春”作坊的账目,也给阿康讲了一遍,见阿康明白了,便将给“馥春”记录现银出入和账目的事情,交给了阿康先做起来。
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都没有避开素馨,素馨一开始并不相信傅春儿会真的教自己,但是素馨试着将自己没看懂的几处问了问傅春儿,傅春儿一一答了。素馨登时涌起了一阵“原来我也行”的自豪情绪。傅春儿便说:“要不这样,我让阿康记录每日现银的出入,你来记录账目,你们每日在我这里对账一次,你看怎么样?”
素馨很有些惊讶,问道:“这样好么?”
傅春儿说:“有什么不好的?你我一样的年纪,我能做的,你又有什么学不来的。你与阿康每日对一次账目,我每旬会检查一次,又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要是不问,做错了,便罚你的月钱。”
素馨有些激动。是呀,眼前这位傅家的姑娘,也不过与自己一样的年纪,甚至原本的出身也一样。她可以做到的这些事情,自己为什么便做不到呢?再有,账目一事,如果傅春儿真的敢放手让自己去做,那么,素馨也不介意往里面做点手脚。谁让主家这样放心呢?
傅春儿看着素馨衣袖微微抖动,知道她动的是什么小心思。只是账目记录与现银流动两本账之间,分别又有勾稽对应关系,两本账每天核对一次,自己再时常看看,又有什么问题看不出来呢?只不过傅春儿对阿康更为放心,所以现钱还是让阿康管着,免得出现什么“卷款而逃”的事情,自己就没处哭了。
一百八十九章 黄以安最后的尝试
纪燮临去淮阴之前,曾经提到过,当日广陵府出面查封假冒“馥春”的铺子,是因为黄以安出面。这份人情不能没有表示,于是傅春儿还是跟傅阳打了声招呼,由傅阳出面,答谢一下黄以安。
要找黄以安倒是很简单,不用上门送拜帖之类的。听说这位黄五,在圣上赐婚之后,老老实实,做了个好人,除了每日广陵府公干之外,哪里都不去。但是他有两个习惯,就是早间会去富春茶社吃早茶,晚间会去“小山泉”泡澡。傅阳只要去这两处任何一处,便一定可以见到黄以安。
然而傅阳提着礼物过去,回来却给妹妹带话,说:“黄五爷想见你一面!”
“见我?”傅春儿十分惊讶,这又是哪一出?
按照定律,以往一旦沾上黄家,总会到最后闹出一些幺蛾子。可是这次是黄五直接提出的要求,傅春儿想了想,还是决定赴约。
黄以安将碰面的地方安排在了富春茶社。
傅春儿去得绝早,富春也才刚刚开门营业。富春茶社门口原先摆放着的寿家盆景,已经都卖完了。傅家在仅仅盆景这一项上,便入手超过二百两银子,偏生傅家、寿家和庄子上都得了利,这生意做的,没有谁是觉得不高兴的。
茶社门口和小院里,眼下放了几盆栀子花,花朵刚刚微微绽开,却早已是香气袭人。
她立在茶社院中的紫藤架下,这时候已经过了紫藤盛放的时日,紫藤浓密的枝叶遮蔽了早晨的阳光,紫藤架下便令人觉得有一丝凉意。
这里是傅春儿与黄以安有过最多交集的地方——
傅家最早的小小铺子,就曾经在自己脚下的这个地方,也是黄以安早先光顾过,而且曾经出手相助过的;后来,及至“富春”重开,又赶上傅春儿因故中毒,黄以安从这里抱着她奔出去。救了她一条性命……
傅春儿默默地回想着,不由得从自己怀里摸出那个风哨出来,拿在手中细细地看着。黄以安这个人,说他是个好人吧,惹人讨厌的时候极多;若说他真有什么劣迹,还真没有什么,反而数次伸手帮自己的时候是极多的。
跟此人相处,还算是愉快的吧!只是……
“你在做什么?”背后黄以安的声音传过来。
傅春儿一惊,将那个风哨收了起来,却慢了一步。黄以安已经看在眼里。神色黯了下去。
此时犹自绝早。富春茶社里甚至还没有伙计走动,也就大师傅们正在灶下忙着。而富春的小院里,原是极清静的,此时能听到晨间莺啼宛转。却越发衬托着院落中的寂寥。
“黄五爷,为您道喜!”傅春儿一屈膝福了下去。
黄五脸色立刻就黑了,仿佛傅春儿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喜从……何来?”他嘴犟,明知故问。
“恭喜黄五爷得皇上赐婚,得了一段好姻缘。”傅春儿低头对黄以安说道,“另外还要谢谢黄五爷前些日子仗义出手,清除了那些假冒我家铺子的……”
黄以安不知怎地,突然一阵烦闷袭上心头,突然高声道:“老子仗义个屁!”
傅春儿吓了一跳。抬起头,只见黄以安面上闪过一丝歉然,眼中仿佛在说:我不是故意的。
傅春儿摇摇头,她的神情落在黄以安眼中,却是在说: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也如覆水,永难再收。
两人视线相碰,却都转头将眼光别过去。
良久,黄以安才粗声粗气地说:“你,你不必谢我。我问你——”
他怔怔地立在紫藤架下,却良久没有说出他究竟想说什么。突然,黄以安似乎下了决心,问道:“你可愿,成为我黄家的人?”
“什么?”傅春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成为黄家的人?”
“嗯,我只想知道,你会怎么回答我!如果,如果从不曾有过赐婚这回事,如果,我与你家一早开始谈婚论嫁,你可愿,成为我黄家的人?”黄以安不敢看她,几乎已经背过身去。
“如今再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傅春儿问。
“当然有意思——”黄以安倏忽地就转过头来,他有好多话还藏在心中没有说出来,即便有圣上赐婚的妻子,只要傅春儿愿意,他都是可以想办法的,就算是名分上差着一些,但是自己的心,却绝不会因为一纸圣意,或者父母之命,就轻易改变了心意。
“不会!”傅春儿很坚决地说,“我家与黄五爷家,门不当户不对,我从未想过高攀。”
“高门嫁女,低门娶妇——”黄以安对她的理由,不屑一顾,“你这算什么理由!只要你愿意,我马上就可以安排人一抬小轿就将你抬进我黄家的门!”
“什么?”傅春儿说,“你要我进你黄家的门就是做一房妾室?”她有点动了真怒,脸色也变得不好看起来。
“妾室又如……”黄以安突然打住,两个人以往争执,大多都是这样,两人在对方面前都很自在,说话也自如,可是每次都是这样,黄以安说了什么,傅春儿便误解黄以安的意思,接着黄以安便解释,越描越黑……
大抵可以用“无缘”两个字形容的两个人,便是如此。
黄以安醒过来,将“又如何”三个字生生刹住,但是却看得清眼前,自己与面前这个女子之间,却已经永远有一道隔阂,再也迈不过,揭不开。这令他异常难受,觉得胸臆之间,陡然被人捅了一刀也似。
“是因为小七么?”他很艰难地问出这一句。
傅春儿看着黄以安,突然展颜笑道:“黄五爷,你知不知道,有好几次,我都非常感激你。”这话可不是随便能说的,当日黄以安攀上“冬山”,取出嵌有她名字的风哨,那一刻,她心中不能不有些触动。
黄以安听了,似乎终于觉得有点安慰,朝傅春儿报以一笑,然而心中却愈加疼痛起来。
“只是,怕是你从未曾真正明白过我。我想,我在你心中,怕是一朵花,眼下虽然看着还算鲜活水灵,但是等我被移栽到你的院子里,成为一个拘在四方天地里的一朵花的时候,或者成为好几朵鲜花中的一朵的时候。你便会渐渐将我遗忘,直到你想起我的那一日,我便已是年华老去,不复鲜妍明媚。五爷,你应该明白,这并非我所愿。”
黄以安能明白她的意思,可是他还是不甘心,道:“那小七呢?为何小七就能与我差这么多?”
“姑父那里我不清楚,但是姑姑我可是明白的很,除了那一纸圣意以外,纪家与我黄家,我并不觉得又那么大的差距——”他刚刚说到这里,胸口又疼起来,好似忽然明白了纪燮为何自绝仕途,放弃春闱,难道这个打小不声不响的表弟,所做这许多,竟是为了眼前这位姑娘,竟是为了两人的将来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