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看了他一眼,有些话没有点透,却挥了挥手说:“行了,哀家乏了,你跪安吧。”
湛溪退出了康宁宫,抬起头却见宫门口竟也有一株孱弱的梨花盛开,以前竟从未发现,不免心中一动,上前摘了一支梨花,放在鼻子下嗅着那股幽香,转头对小顺子低语了几句,走向了玉茗轩。
☆、第059章 春回
梨花若雪,漫天飞舞,佳人踏着满地落红翩然起舞。
龙袍加身的男子弹奏着清泠的素曲,刚好配得上那超凡脱俗的舞姿。
情意绵绵,不需言语也足够。可曾经恩爱如山重,到头来,却是两个人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迷迷糊糊之中,苍梨已是哽咽不已,颇为心酸地睁开眼来,却看见一缕窗外射进的天光擦着湛溪的侧脸投向床尾,将他下巴的轮廓磨合得分外柔和。这个角度并不陌生,在她背部受伤的那几天,每次醒来的时候,都能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下巴。此刻他轻柔的目光将她笼罩着,好像一汪清泉,却隔着一重纱漏不过来。他看见她睁眼,强打起精神,扶着她靠着床头坐起来,然后有些疲倦地问:“做恶梦了吗?整晚都在说梦话。”
苍梨刚靠下来,听到湛溪的话脊背一僵,迟疑着问:“皇上……一整晚都在这里陪着臣妾吗?”
湛溪指着旁边小方桌上摆着的一大叠奏折,说:“喏,反正朕也睡不了觉,索性把你的梦话当作醒脑了。”
“臣妾……说了很奇怪的话吗?”苍梨小心翼翼地问。
湛溪看着她脸上莫名其妙的红晕,忍不住笑了出来,伸手将她额前的一缕发拨开,擦掉她的冷汗说:“你一直在叫你的母后,想起不好的回忆了吗?”
苍梨目光一暗,脑子里浮现出昨晚的一幕幕。她用手抓着被子,情绪低落地说:“昨天,是皇上把臣妾放出来的吗?”她记得那个把她抱在怀里的双臂,还有他胸膛的温度和心脏跳动的节奏。
湛溪看着她,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不该再提起昨天的事情,现在回想起她当时的反应,他仍心有余悸。他叹了口气说:“别想这些了,身体要紧。朕马上得去早朝了,让芸芳她们过来照看你。”
苍梨却一把抓住湛溪的袖子,很后怕地看着他,大概是还没从昨晚的一场噩梦中恢复过来。她不知道,在这个地方,除了皇上,她还能依靠谁。原以为,只要她安分守己,就可以安稳地生活,现在看来,却不过是非分之想罢了。反而是她想要敬而远之的皇上,一次次将她从困厄中解救出来,给了她的心最大的安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心里竟然生出依赖的想法,就好像葡萄架下的藤蔓,盘根错节地纠缠,她越想挣脱,却越是紧靠。
湛溪回过头,有些触动地看着苍梨,她带着点忧郁的眼神,就好像早春蔚蓝的天空上飘过被风吹散的白云,风过无痕,却抹不去回忆的伤痛。他重又坐到床边来,拍了拍苍梨的手背,轻声说道:“朕下朝以后就来看你。别怕,现在不会有人再伤害你。”
苍梨本不是胆小如鼠之人,大可一笑置之,但那一声“别怕”,却让她格外感觉到温暖。自从父母决裂以后,再没有人对她说过一句,别怕,天知道那个时候的她是多么需要一声安慰,即便是老嬷嬷,也只能说她必须坚强,但她真的不想,她还是个孩子,想要躲在母亲的怀抱里说着悄悄话,在父亲的怀抱里撒娇。这一切,她都没有了,连平时簇拥在她身边的形形**的人也都消失殆尽,好像他们从未出现过那般。
湛溪看着她眼中莹莹有着泪光,知道心中的伤口始终没有抚平。莲蓉说,如果他也亲眼见到过自己至亲至爱的人在自己面前惨死却不能相救,就不会想到“软弱”这个词,现在的他,或许也就是这样的心情,所以格外能够体会苍梨的心境。那种让人窒息的痛,是任何一个有感觉的人都无法忽视的,哪怕想要假装,也会显得别扭。自己曾强迫自己去压抑的,他不想看到她也同样承受。他用右手贴着她的脸颊,大拇指的母腹在她脸上轻轻摩挲,更加坚定地说:“相信朕,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苍梨很想有些矫情地恼他说出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来扰乱她的心,可是那样强烈的归属感却迫使她放下了多年以来建立起来的那道防线,放下了她的清高和自傲,扑上去一把抱住他。湛溪也没有躲开,反用手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她肩膀轻微地颤抖,犹豫了好久才轻声地说,声音带着一丝哭腔。
“臣妾刚才梦到了臣妾的父皇和母后。他们曾是这世上最恩爱的夫妻,可是到最后却好像一场梦。臣妾很怕,现在这一切也是一场梦。可是,皇上你在这里,那么真实,臣妾看得见、摸得着,你说的话,臣妾都想相信。不管以后如何,此时此刻,皇上说的一切,臣妾都相信。”
因为是他,在她无依无靠的时候,像天降神祇一般出现在她面前,当别人在往她的伤口上撒盐的时候,他毅然地站在她这一边,为她遮挡住风雨。她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保护她,可是这种感觉让她无法抵抗,或许在她坚强的伪装之下,那颗心依然是当初那幼童般的柔嫩。
“朕在这里,从今以后,一直都在你身边。”湛溪侧过脸,深深地吻下她的鬓角。那发丝萦绕的幽香,竟比殿里的炉香更让他安宁许多。他放她躺下来,替她盖好被子,说道:“大夫说你要多休息,身子才能恢复。闭上眼再睡一觉,朕保证,你睁开眼的时候,朕一定就在这里。”
苍梨的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点点头答道:“嗯。”她看着他的背影离开寝殿,可是那从御书房带来的久久缠绕在他身上的书香气,却一直在她鼻间萦绕,好像她闭上眼睛,就能假装他还在这里。
真是,好久都没有睡过这样安稳了……
天已蒙蒙亮,四月的空气吸一口都是满心的甜。
湛溪一路走去,原本看惯的花红柳绿,却好像有了别样的风情。走到廊角处时,他忽然停下来,转头看着廊外的一棵树说:“这里什么时候种起了梨树?”
小顺子看了一眼那棵树,奇怪地说:“这棵树已经在这里好久了,皇上,有什么不对劲吗?”
“很久了吗?”湛溪皱起眉头,全然没有记忆,只能耸耸肩,“没有,只是有点诧异,从前并未注意。大概是朕每次来去匆匆,竟没有注意到这别致的景色。”
“奴才看,是因为如今有了牵挂的人,所以玉茗轩就是‘这边风景独好’了。连这小小的梨树,也顺带入了皇上的法眼。”眼见湛溪心情大好,小顺子也油腔滑调敢打趣起主子来。
谁知湛溪瞬间恢复了冰山脸,瞪了小顺子一眼,说:“你再胡乱揣测圣意,当心朕让你提前回乡养老。”说着就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哎唷,皇上……皇上……还是让奴才留在您身边多伺候您几年吧!”小顺子皱着脸边喊边叫地追上,生怕皇上把玩笑话做了真。
庄严的大殿之上,群臣开始款款而谈。开春的农耕状况,寒潮褪去以后各地的补救,早已是在奏折中翻来覆去被形容成一片欣欣向荣的盛世光景。
湛溪面无表情地听着他们一遍一遍地歌功颂德,原本就疲惫的身体更加沉重,连小顺子都在一旁意兴阑珊。
这时,兵部尚书杜沈言上前奏道:“皇上,今晨接到杜希将军的战报,对付北夷族一战大获全胜,双方已进入和平交涉阶段,不日即可班师回朝。”
众臣闻言立刻议论起来,纷纷向皇上表示恭贺。连祺王也忍不住说道:“皇兄原本只想给她们一个小小的教训,震慑他们,不敢再犯我边疆,如今杜将军屡战屡胜,可算是打得大快人心,恐怕北夷人以后提起我北朝铁骑就得闻风丧胆了!”
湛溪总算听到了一则让他振奋的消息,顿时精神振奋,不免夸道:“杜希作战英勇,不愧是我北朝悍将。这也全靠国舅教子有方,为我北朝添一猛虎战将。等杜希回朝,朕一定要大行嘉奖。”
“皇上严重了。保家卫国乃北朝人人应尽之责,希儿也只是尽力而为,做分内之事,并不敢邀功。来日只消犒赏三军,以示皇恩浩荡,臣与犬子当感激不尽。”杜沈言义正词严地说。
“国舅忧国忧民之心,乃众臣楷模,诸卿务必以国舅为榜样,振兴我北朝。”湛溪难得在大殿之上露出一丝笑容。他的好胜要强之心,祺王是最清楚不过,所以也并不觉诧异。但偏偏今天他觉出了异样,皇上的高兴,似乎不仅仅是来自胜仗。这世上,除了政绩以外,还有什么能让他这冰山一样的皇兄如此开怀,瀚书当真无法想像。
退朝以后,祺王和安王走在一起,道出自己的疑惑。安王想到湛溪昨日之举,不免哈哈一笑,拍了拍祺王的肩膀,指着远处茫茫的雾色,说:“瀚书你可看到那层迷雾之后的春天?梨花已然盛开,你怎么还停留在冬天呢?哈哈!”说着就大摇大摆地离去,留下一脸茫然的安王。
春天……梨花……
祺王一愣,继而恍然大悟,却是停在原地久久不得动弹。难道,自己当真小看了那南宫公主?连当今圣上也能镇得住,实在有趣,有趣!他赶紧连追带叫地跟上去:“诶,四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别走啊,快讲给小弟听听!”
“皇上的事你也敢打听,是不是嫌日子过得太安逸了?”安王反问道。
“作为臣子,自当关心皇上一切大小事务!快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皇兄当真对那怜贵人上心了?”祺王操着一副八卦的口气,偏要装得义正词严,让安王忍俊不禁。
“想知道发生什么事,大可自己去问皇上,何必来为难我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闲人?今日我还得去一趟御花园,咱们就改日再叙吧。”安王说完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任安王在原地懊丧跺脚。谁知安王刚一转进御花园,却迎面遇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第060章 知音和鸣
“小姐,你慢点!”丫鬟夕莲在后面好不着急地追赶着。
杜玉梅只管撒丫子乱跑,脸上还罩着面纱不肯摘下来,但扑面的春风仍然无孔不入,让人神清气爽。杜玉梅迎着风张开双手,舒畅地说:“啊,总算呼吸到新鲜空气了,可憋死本小姐了!”接着她又回头对丫鬟招呼,“夕莲,你快点啊!”话音刚落,她的头却撞上了一堵坚实的墙,几乎能听到脑袋“砰”的一声,整个人站立不稳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轻云一愣,伸手去补救已来不及,只能抓住了面前飘落的那张面纱。
“小姐?”夕莲惊呼,赶紧上前去把玉梅扶起来。
玉梅感觉到脸上一空,诧异地尖叫了一声,伸手去摸,发现面纱已经不在,吓得一下子转过身去,用双手捂住脸。
“这位小姐……”安王不知对方身份,举止有些无措。
“你别过来!”玉梅害怕地后退了一步,不敢让他看见自己长着红疹的脸。她拉了拉夕莲的衣角,示意说:“快走……快走……”
夕莲只能替玉梅遮掩着,让她快步跑开。
安王觉得不对劲,紧追了几步,对方却疾步走向了后宫方向;他只能却步。忽而听到一阵乐曲声传来,其声悠扬远播,如风吹落枝头花朵,花瓣漫天飞舞,脚下溪水潺潺流淌,空谷泉音,花随水流,偶有惊鱼跃起,溅起花香扑鼻。安王一时心惊,这宫中竟然有人能将琴弹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实在让他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他循着琴声找去,就在花园一角的梨树下看到一袭端坐的粉影,素手芊芊拨弄马尾琴,掉落的花瓣随意洒在她的衣裙、发丝,和琴头上。安王简直愣住了,这个人,不就是他日思夜想的那名女子吗?上次惊鸿一瞥,又匆匆而别,这次再遇,虽不记得细碎之处,但那惊世美貌和清澈双眸却是刻骨铭心,尤其是那一颦一笑间的妩媚,无法用他所学的词汇表达。他想要上前,却又不忍开口打扰,转念一想,便掏出了插在腰间的长笛,和着她的节拍吹奏起来。
这一曲,正好是他熟悉的《高山流水》。
苍梨闻有人唱和,先是一惊,随后又镇定下来。毕竟知音相惜,对方岁从未与自己配合,但一支笛管抑扬顿挫,余音绕梁三日,绝不输她的琴艺。二者结合天衣无缝,甚至有相见恨晚之感。她便继续端坐,十指翻飞如蝶,直至一曲终了,仍是意犹未尽。
此刻安王已走到她跟前,拱手拜道:“姑娘琴艺乃天下一绝,小生佩服。”言语之间尽显钦佩之情。
苍梨抬起头来,眼前这人并不陌生,出于礼节,她也得起身一福,道:“安王爷谬赞,当真折煞小女子了。”
安王摆摆手说:“音律当前,岂有身份门第之别?如今我只当是知音闲聊,想与姑娘结友,不知可否有这个荣幸让姑娘笑纳我的邀请?”
见安王如此谦卑,苍梨也不是做作之人,笑道:“早闻安王爷随性洒脱,不拘束于陈规礼教,能与这般风流人物交友,是苍梨的荣幸才对。”
“苍梨姑娘太客气了。不过方才听闻你琴声中略带虚浮,似乎内息不调,不知是否身体抱恙?”轻云询问道。
苍梨没想到这样区区差别也让北野轻云给听了出来,不由在心里惊叹他的才华,口中说道:“王爷单凭听觉,就能辨出弹奏之人的内息规律,在你面前,小女子真是班门弄斧了。”
“凡音律皆由心起,凭心而生,以指而发,十指连心,环环相扣,有时差别虽小,只要用心就能感觉得到。”轻云缓缓说道。
“王爷对音律的见解超凡脱俗,非一般人能比拟。从前我弹琴,只是觉得浑身舒畅,无论喜悲,皆能抒发通透,却不曾细想个中缘由,今日王爷所言,犹如醍醐灌顶,真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小女子受教了。”苍梨福身以表敬意。但凡偏爱音律之人,对于知音仿佛能够心意相通,哪怕只是初次见面也犹如多年老友一般互相尊敬。
“今日匆忙,不曾想与姑娘不期而遇,两手空空甚是失礼。小王姑且将这玉佩赠与苍梨姑娘,聊表今日相逢的惊喜和知音之交的喜悦,希望姑娘笑纳。”轻云说话间,从怀中掏出一块上好的羊脂玉递给苍梨。
蝴蝶形状的玉佩,被雕刻得栩栩如生,仿佛亟待振翅欲飞,翩然嬉戏于花间。无论成色和雕刻,都乃上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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