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环问道:“小姐,您觉得此事……”
张婳沉吟半晌,说道:“走,我们去鸣鸾轩看看。”
189
鸣鸾轩。
朱色镂金雕花大门半掩,明媚的阳光透过雕着比翼鸟连理枝的长窗洒进来,在地上烙下繁复的阴影。六扇芙蓉色撒金连理枝纱帘并未像往常那般高高挂起来,苏选侍躺在黄花梨镂金大榻上,脸上未施脂粉,十分地苍白,连嘴唇亦无半分血色,双眸微阖,似睡非睡。
白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掀帘进来,走到榻边轻声说道:“选侍,药煎好了!”
苏选侍睁开眼,挣扎着坐起来,白菱忙取过芙蓉色撒花引枕垫在她身后,用錾花银匙轻轻搅动着黑色浓稠的药汁,待汤药不再烫口,方一匙匙地喂她喝下。
刚喝完汤药,忽听外面响起太监的通报声:“太子妃驾到!”
苏选侍愣了一下,紧张地道:“快取胭脂过来!”
白菱忙放下药盏,快步奔到梳妆台拿起几只鎏金珐琅盒,先在她脸上敷了一层玉容散,伸指取了一点胭脂涂在她双颊及唇上,原本病弱苍白的脸庞瞬间变得似芍药般娇媚动人,又替她理了理微微凌乱的发髻,从架子上取下孔雀蓝织金大衫披在她身上,扶她下榻,掀帘走出去,却见太子妃正从外面进来,两人忙屈膝行礼:“太子妃万福。”
“快起来。”张婳含笑上前,欲扶起苏选侍,手指刚触到她衣袖却被她不着痕迹地拂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望着她微笑道,“选侍的气色看起来很好。”
苏选侍柔媚地一笑:“托太子妃的福,嫔妾和腹中的孩儿都很好。”
张婳含笑望着她微微隆起的腹部:“这可是殿下的第一个孩子,太后和皇上都重视得很,你千万要保重身子。”
苏选侍伸手轻抚着腹部,神色骄矜:“多谢太子妃关心!嫔妾自当会保重身子,为殿下诞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殿下。”
张婳微微一笑,从小环手中取过翡翠送子观音递给她:“这是本宫特地从宫外购来,希望送子娘娘保佑选侍平平安安诞下小殿下。”
苏选侍道谢,接过后交给白菱,客气地说道:“太子妃,请上坐。”又命小宫女奉茶。
张婳径直走到金漆黄花梨宝座上坐下,接过小宫女呈上的茶,慢慢地啜了一口,问道:“不知为选侍安胎的是哪位太医?”
苏选侍坐在下首,答道:“秦太医。”
张婳轻轻地“哦”了一声,关切地说道:“周太医医术卓绝,殿下的身子也是一直由他照料。不如传他过来替选侍好好瞧瞧,多一个人看也多一分放心。选侍觉得呢?”
苏选侍皱了皱眉,立即坚决地拒绝道:“多谢太子妃的美意。秦太医照料嫔妾的胎儿已有数月,一直很好,不必麻烦周太医了。”
张婳盯了她一眼,不再坚持,微笑道:“既然选侍觉得秦太医极好,那本宫就不多此一举了。”
又闲闲地聊了约莫一刻钟,她起身告辞,叮嘱道:“不必送了,好好养胎,若缺什么尽管和本宫开口。”
“是。”苏选侍心下巴不得这尊瘟神赶紧离开,略有些不耐烦地道:“太子妃慢走。”
张婳携着小环转身出门,甫踏出鸣鸾轩,小环好奇地问道:“小姐,您觉得有古怪么?”
“现在还不能确定。”张婳沉吟了一会儿,吩咐道,“你想办法从太医院拿到秦太医替苏选侍开的方子。”
“是。”
“如果苏选侍的胎儿真的出了问题,她又故意隐瞒不报,秦太医必会开两张真假方子,假的留在太医院做为存档记录,真的那张定会藏起来。”
“奴婢一定会想办法拿到两张方子。”
张婳低头思索了片刻,轻声说道:“若拿不到真方子也无妨,你去御药房查一下鸣鸾轩最近两个月领取了哪些药物。”
小环眼睛一亮,笑嘻嘻地奉承道:“小姐真是女中诸葛,连这个也想得到。”
张婳好笑地敲了一下她额头,叮嘱道:“小心些!别打草惊蛇!”
小环拍拍小胸脯说道:“小姐放心,奴婢机灵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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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婳回到宣明殿,却见德全垂手守在珠帘外面,见到她回来脸上闪过几分慌乱,仿佛被人捉奸在床般,甚是滑稽有趣,不由莞尔一笑。
德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重重地咳了一下,又大声地说道:“太子妃万福。”
张婳心中一动,随口命他起来,不动声色地望向珠帘内,里面隐隐传来女子的说话声,心下惊讶,难道又是紫玥?犹豫了一下,掀帘进去,不禁怔了怔。
朱祐樘斜靠在床上,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披散着,衬得一张脸越发地俊美出尘,唇角噙着一缕浅笑。杜芊羽坐在榻沿上,一匙接一匙地喂他喝药,听到珠帘碰撞的清悦响声,忙回过头,正欲起身行礼,张婳已上前按住她,若无其事地微笑道:“自家姐妹不必多礼。”
杜芊羽轻言细语地说道:“嫔妾听说殿下感染风寒,休养了几日还未痊愈,特意替殿下煎了一剂药,希望殿下可以药到病除。”
张婳心下嘀咕,朱祐樘是寒疾发作,并非真的感染风寒,这碗药喝下去会不会反而喝出毛病呢?毕竟是药都有三分毒。但瞥见朱祐樘似乎喝得很欢快,遂笑盈盈地说道:“选侍有心了,药得趁热喝,快坐下继续喂殿下。”
朱祐樘凉凉地瞟了她一眼,问道:“你去哪里了?半天也没见到你!”
张婳承实地答道:“臣妾方才去鸣鸾轩看望苏选侍。”
朱祐樘不再说话,慢慢地喝着药。张婳犹豫着该不该退出去,忽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心中一紧,忙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朱祐樘,却见他气色不错,不像是吐过血的样子,又瞥见杜芊羽左手臂有一处地方鼓起来,春日衣衫轻薄,依稀看到似乎缠着极厚的白色纱布。
她心下奇怪,问道:“选侍的手受伤了吗?”
杜芊羽脸色微红,支支吾吾地说道:“一点小伤,不碍事。”
张婳盯着白玉药盏内暗红色的药汁,想起书中的典故,难以置信地问道:“这碗药该不会是选侍用自个儿身上的血做药引吧?”
杜芊羽点了点头,说道:“嫔妾看到古书上说用人血做药引,可以包治百病,便依样画葫芦煎了一碗药,但愿殿下喝完后早日痊愈。”
张婳干笑了两声,夸道:“选侍对殿下一片赤子之心,真是难能可贵。”
杜芊羽温柔地凝望着朱祐樘,轻声道:“只要殿下能够早日痊愈,嫔妾做什么都心苦情愿!”
朱祐樘微笑道:“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你的心意,本宫明白。”
杜芊羽双颊晕红,无比娇羞地点了点头,喂完药后,拿起丝帕替他拭了拭嘴角,温柔地说道:“殿下,您好好歇息,嫔妾先告退。”
朱祐樘颔首,温言道:“你今日放了那么多血,也要注意休息,回屋后多喝些滋阴补血的汤药。”
“嫔妾知道。”杜芊羽站起来,身子忽地晃了一下,“哐啷”一声,白玉盏跌落在地上。张婳离她极近,正想扶住她,手刚伸到一半,她已摔倒在朱祐樘身上。
朱祐樘微微一惊,拧眉问道:“你可要紧?”又向珠帘外扬声叫道,“来人,传太医!”
杜芊羽伏在他怀里,脸色发白,似乎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虚弱地说道:“嫔妾只是有点头晕,没什么大碍。”
张婳再也站不住了,识趣地说道:“殿下,臣妾去小厨房看看药汤有没有煲好?”
朱祐樘盯着她,沉默了片刻,淡淡地“唔”了一声。
张婳径直掀帘出去,神色如常,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般,先到小厨房吩咐小宫女炖虫草人参鸡汤,方回到霁月殿,从书架上取了一卷医书,斜倚在美人榻上静静地看着。
小环忍不住说道:“小姐,奴婢瞧杜选侍分明是故意装晕倒,您方才为何不趁机命人将她送回玲珑阁?若您开口,殿下绝不会阻止。”
“一个人不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自己的本份,要摆正自己的位置。身为皇家的女人,第一要紧要学会忍。漫漫长夜的寂寞要忍得,男人的冷漠无情要忍得,哪怕是万箭穿心也要忍得。”张婳望着窗外的云卷云舒,淡淡地说道,“今儿我可以任性地赶走杜选侍,可我能赶走殿下身边所有的女人么?殿下或许会容我一回两回,可他会容我十年二十年或是一辈子么?何况,你方才也看到了,殿下可有露出半分想让杜选侍离开的意思???”
190 宫中偶遇
绿翘叹道:“太子妃真是明白事理!”
小环撇撇嘴道:“奴婢原以为殿下和别的男人不一样,对小姐您是真心的。现下瞧来是奴婢看走眼了。”
绿翘皱眉:“越来越放肆了,连殿下也敢议论。”
小环笑嘻嘻地做了个鬼脸,转身奔出殿。
绿翘想了想,低声说道:“其实殿下宠幸谁并不要紧,重要的是殿下的心在谁那里。”顿了一下,又道,“奴婢看得出殿下很看重您。〃
张婳微笑道:“放心,我不是一个爱拈酸吃醋的人。”
到了夜里,张婳用过晚膳,坐在灯下刺绣,橘色的烛火洒在她莹白如玉的脸庞上,映得她分外地明媚动人。小环掀帘进来,从怀里掏出几卷纸递给她,说道:“小姐,秦太医的方子,御药房近两个月的领取记录都在这里。”
张婳放下针线,接过纸张凝眸细看,过了片刻,随手将一张纸搁在案几上:“秦太医留在太医院的方子果然只是普通的安胎药!”又低头翻看其他纸张,秀眉微蹙,“鸣鸾轩最近一个月领取了不少的艾叶和阿胶,这两样东西都是主治滑胎与血崩之症,看来苏选侍的胎儿真的出了问题。”
小环闻言简直比捡了金元宝还兴奋:“老天终于开眼了!最好她胎死腹中,看她以后还如何与小姐您作对。”又想起一事,好奇地问道,“小翠拿过来的那堆东西会不会是苏选侍已经滑胎了呢?”
张婳沉吟道:“不一定。但苏选侍肯定有滑胎的征兆。”
“纸是包不住火的。她何必隐瞒呢?”
“我怀疑她出现滑胎现象十有**是服用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生子偏方有关。太后如此看重她的胎儿,若被她老人家知晓真相,你觉得太后会如何处置她?”
“若胎儿真的出事,十有**会将她打入冷宫。”小环灵机一动,出主意道,“小姐,不如将苏选侍服用偏方求子的事情散播出去,太后必会雷霆震怒,那她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张婳思索了一会儿,摇头道:“先不要轻举妄动。苏选侍极有心机,经常玩虚而实之,实而虚之的把戏,你吩咐小翠盯得紧些,我们再看看情况,以静制动。”
小环点点头:“小姐说得极有理。从前卫淑女可不就上过她的当么?”
“你找人去查一下秦太医的底细,他可有什么致命弱点?”
“是。”小环踌躇了一下,又道,“奴婢打听到,杜选侍今晚留宿在宣明殿。”
张婳手微微一顿,平静地道:“我知道了。你下去歇息吧。”
“小姐,您也早点歇息。”小环往错金博山炉里添了一勺百合香,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张婳拿起绣了一半的明黄色平金祥云蟒纹香囊,叹了一口气,又将它扔进绣篓里,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起身洗漱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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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绸缎都是江宁织造局今年新出的花样。”张婳指着桌上如云霞般绚丽的锦缎,微笑道,“你们每人各挑两匹吧。”
许清如向来爱穿月白色或颜色极淡的衣裙,遂随便挑了两匹素净的绸缎。冯淑女却谦让道:“苏选侍,你先选。”
苏选侍看也未看那些锦缎一眼,懒洋洋地说道:“太后和殿下赏了我很多,我库房里都快塞不下了,倒是你,一年到头也就那几件按例分下来的衣裙,怪寒碜的,就让给你多挑两匹吧。”
冯淑女脸色微窘,低声道:“多谢选侍。”
张婳心下叹气,也真够老实巴交的,被苏选侍如此当众奚落,但凡有点骨气的人,即便不当场与她翻脸,也绝不肯接受她的施舍。
鹅黄撒金软帘掀起,杜芊羽从外面进来,穿着烟红色缕金百蝶穿花褙子,玫瑰紫如意裙,头发绾成牡丹髻,整套点翠镶红宝石头面,甚是光彩耀人。
她上前行礼请安,略有些不安地道:“太子妃恕罪,嫔妾来迟了。”
苏选侍笑道:“杜妹妹近来可真风光,夜夜留宿在宣明殿,整个慈庆宫的奴才们看到妹妹比看到太子妃还敬三分呢。你便是不来请安,太子妃也绝不敢怪罪妹妹的。”
张婳皱眉,女人多,是非也多。苏选侍明着嘲讽她懦弱,不过就是想激她出手惩戒杜芊羽。遂装作没有听见,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啜了一口。
杜芊羽眉目似蕴着几分黯淡,不卑不亢地道:“姐姐此言差矣。自古尊卑有别,妻是妻,妾是妾,半分规距都错不得。奴才们又怎会尊卑颠倒,不敬太子妃,反而敬我这个低贱的妾侍呢?姐姐切莫再胡言乱语,混淆视听。”
苏选侍不屑地哼了一声。
张婳岔开话题道:“她们正在挑选江宁织造局上贡的绸缎,你也来挑两匹。”
杜芊羽答了声“是”,走到黄花梨嵌螺钿圆桌前,认真地挑起来,正想拿起一匹胭脂色织金锦缎,一只白瓷般细腻光滑的玉手忽地伸过来抢先一步夺走。
苏选侍柔媚地笑道:“真是巧了,这匹绸缎我早就看中了。”
杜芊羽也不气恼,平静地道:“既然是姐姐看中,妹妹又岂敢与姐姐争抢。”
苏选侍冷哼一声,随手将锦缎扔给旁边的白菱,说道:“你前几日不是说想要做一条胭脂色的裙子么?这匹锦缎就赏给你了。”
白菱喜道:“多谢选侍。”
苏选侍不屑地道:“这般艳俗的绸缎也只有你们这些奴才才当成宝贝。”
杜芊羽仍没有动怒,挑了两匹回去坐下。
张婳问道:“殿下这几日身子可大好了?”
杜芊羽低垂着头答道:“殿下身子差不多痊愈,昨儿便开始去上朝了。”
张婳紧蹙微微舒展开来,叮嘱道:“殿下将你留在宣明殿,你可要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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