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松地歪头,乔安躲过带着呼呼风声的剑,笑容不减,对沐清风道:“哟呵,还活着呢?我还当你死在那儿了呢。”说着,他轻轻挑了挑眉。就算出了这种事,他仍然不会纵容别人对那个女人的侮辱。
沐清风睁开眼,手还停在掷出剑的姿势上,而后又慢慢地收回。“与她无关。”他静静道,声音里无悲无喜,“我本就是有罪之人,本该受尽唾弃,活该受虐,了此一生,绝不配被人接受。她不过是做了她该做的事。”说着,他又缓缓地靠回到墙上去,顿了一会儿,他又声音极低地自语道:“片刻温暖,也是上天垂怜了。”睁开的眼睛又慢慢闭上,眼睑盖住了沉得像死灰一样的眸子。乔安记得,就在昨天,那对眸子里还满是能腻出人一身鸡皮疙瘩的温柔。
乔安忍不住烦躁起来,道:“摆出这副样子做什么。”他说着,给自己斟了一杯冷茶喝下去,缓了缓,道,“这事分明疑点重重。你有没有想过,那丫头被锦衣派到你这里是来干嘛的……杀你?就她那二两本事,一个簪子能在你醒着的时候捅死你?况且前些天你高热,在她身边昏睡了多久?有多少破绽?她抓住机会随便捅你一簪子还不能把你弄死回去复命了吗?”
沐清风听着这么明显的疑点,却并没有睁眼,一副毫无回话的兴致的样子。直到乔安不耐烦地催促他,他才再次张口,道:“因为她本就没想杀我。锦衣不愿让我好过的,他不会让我这么痛快地死……他要先留我一命,然后从心底里开始,慢慢折腾……”说完,他顿了顿,又道:“这回他做得……未免太过成功。”声音艰涩不似人声。
乔安被哽了一下,看着他毫无生气的脸,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最终,他一口喝干了手里冷透了的茶,道:“你仇人可真多……你干什么犯了锦衣了?昆仑玄圃还没丧心病狂到让你去触东厂的霉头吧。”
沐清风却靠在那里,不再说话了。
*
“当年的沐清风有没有想过,现在的自己会有今天呢?当年我的感受,他都好好地体会到了吧。”红衣的男人端坐在翘楚的面前,脸上带着貌似温和的笑意。
闲散地靠在轮椅上,他看着翘楚,目光灼灼,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没想到你这么好使,竟能让他变成那样,能给我这么大的惊喜,我简直就是捡着了个宝贝。早知道就不杀沐晴了,能找着你,他多少还算有点用处。”他这么说着,伸出手来,用手指轻轻摩挲翘楚的下巴。看着被他碰触的翘楚忍不住一阵战栗,肌肤上浮起一片疙瘩,他却也毫不在意,而是继续心情极好道:“你看到沐清风的样子没有?简直就像是要死在那儿了……你说,那时候你要是让他跪在地上舔你的脚,然后你就留下来,他会不会舔?”
翘楚抿着嘴,忍着身上阴森森的不适感,没敢答话。就在刚才,这个人嫌一个侍女斟的茶烫了口,就折断了那姑娘斟茶的手。又因为“今天心情好”这样的理由,就赏那个侍女“高攀”去喂了自己的鱼……拆了血肉去喂。隔着长廊也能听到那个侍女在荷花池边凄厉地呼痛声,据说他拿人来喂鱼从来都是要新鲜着割下肉来的。说白了,就是凌迟。
人的性命在他的眼里根本一文不值。
光是处在这个人的身边,翘楚就从头到脚都能觉出阴森和危险,让她觉得自己像是被蛇信子指着的青蛙,浑身浸着彻骨的寒凉。
锦衣是真的心情极好,就算翘楚不答他的话,他也丝毫不做计较。他笑眯眯的,把摩挲着翘楚下巴的手移到了她的脸上,轻轻地抚摸,柔声道:“乖,你要乖乖听话……要听话才有命在的。”说着,他又愉悦地笑起来,道,“哎呀,我忘了,你不可能不听我的话的。”手指抚过翘楚的唇,他轻声道:“因为你咽了我的蛊……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蛊是可以相信的。”他说着,眸子里显出些许不易察觉的心安。
巫蛊,在翘楚的印象里,曾只是玄之又玄的传说里才有的东西。她从未想过自己能亲眼见到这种东西,更没想过她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就会是以亲身体会的方式。
传说蛊能操纵人心。翘楚并没有j□j纵心,却被完美地操纵了“身”。在那时候以前,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的身体会不受自己的控制,自己行动起来,简直像是已经不属于她了一样。实际上,在她咽下锦衣给她塞下的那颗黑色药丸的那一刻起,她的身体就已经不属于她自己了,只是她那时候才发现。
那时候,指的是翘楚忽然不受自己控制地扑入沐清风的怀里,作秀,然后把簪子刺入沐清风的胸膛的时候。
那时候,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做出自己绝不可能做出的事。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翘楚本就低沉的心又是重重的一沉。
她仍记得沐清风的眼神。握住她的手腕的时候,沐清风的眸子里装着的不仅是震惊和伤心,更是害怕……她让他害怕了。她自认还了解沐清风,所以她知道他有多怕寂寞,也知道他一直以来都像是握住救命稻草一样握住她。可是,她却用这种方式离开了他……她伤他是因为身体受巫蛊所迫不受控制,但他却并不知道。现在的沐清风会有多难过,她根本就不敢想。
实际上,看锦衣有多开心,就知道沐清风有多难过了……
看着锦衣神情愉悦的脸,翘楚有些不安。他现在是控制她离开了沐清风,伤了沐清风的心,日后他会做什么呢?会控制她再做什么事,还是会想出别的方法让沐清风更难受?
说到底,这个人到底和沐清风有什么深仇大恨?
*
下雪了。
十二月的风很冷。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觉得的那种冻得发抖的冷,是像小六这种无家可归的孩子觉得的钻心挖骨要人命的冷。
躺在雪地里的时候,小六觉得自己就要死了。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已经结成了冰块,肢体早就麻木得无法动弹,却又矛盾地不断传递着寒冷带来的疼痛。头一阵阵地轰鸣,带来恶心和晕眩感,让他的意识一点点模糊。
小六觉得,自己一定是要死在这里了。
可是,怎么能死呢……姐姐还在哭呢。姐姐在哪儿呢?
从小到大,姐姐都是对小六最好的人。和只会打小六屁股的爹,还有只会偷跑和抹眼泪的娘都不一样,姐姐会给小六做饭缝衣裳,会偷偷带着小六出去玩,还会对着小六甜甜的笑,笑得很好看很好看。小六难过的时候姐姐会哄,小六开心的时候姐姐会乐。姐姐的好小六说不出来,但不知不觉地,姐姐早就成了小六最在乎的人。
姐姐问过小六:“姐姐对你这么好,你长大要好好对谁好呀?”小六的回答不假思索:“是姐姐,小六一定会好好保护姐姐的。”这种问题的答案比草垛上的小麻雀还要明显,哪里还需要问呢?姐姐是小六最重要的人,不好好对姐姐,小六还能好好对谁呢?
听了小六的回答,姐姐笑得很开心,看起来比平时还要好看很多。姐姐是村里最好看的姑娘。
可是现在,姐姐一定没有在笑,姐姐在哭呢……离开家的时候,姐姐在哭,和他一起被送到别人手里的时候,姐姐也在哭,爹娘从那些人手里拿了钱的时候,姐姐还是在哭。姐姐很少哭,会哭出来一定是因为很难过很难过。小六说过要保护姐姐的,怎么能不到姐姐身边去呢……
在七岁的孩子眼里,没有比一直一直哭下去更让人难过的事了。小六不在姐姐身边的话,姐姐是不是会难过地一直一直哭下去呢?
这样的认知让雪地里的男孩打了一个激灵,蓦地清醒了过来。
第22章 相依
雪地里,身形瘦小的男孩子一步踩出一个坑,在大雪里艰难地前行。他从人贩子手里逃出来的时候有些慌不择路,再加上茫茫的大雪改变了周围的景象,让路变得更难辨认。但是他记性极好,仔细回忆,竟然就真的能回忆起回去的路。
男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爬起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走。他什么都感觉不到,连寒冷和饥饿都感觉不到了,可是他还能走。他记得很清楚,那些人说把姐姐送到了那里,那个地方叫“窑子”。他知道窑子在哪里,他偷偷跟在爹后面的时候见过那里。
窑子一定是个很可怕的地方吧。爹是那么可怕的人,都能被里面的人给打得很惨,然后扔出来,那窑子一定是个比爹还可怕的地方。在那种地方,姐姐一定很害怕。他要赶快到那里去,要赶快找到姐姐,保护她。就像平时趴在姐姐身上替姐姐挨打一样保护她。
一定要快到到那里去,晚了姐姐一定会很害怕的,晚了姐姐一定会多流很多很多眼泪的。
七岁的男孩在雪地里一点一点地挪动,身体早就没了力气,脑子里早就变得一片空白,心里却满满地装着姐姐的哭脸,促使他一步一步机械地向前。
在看到温暖的亮光的时候,他艰难地站直了身子,然后蓦地倒了下去,一张小脸早就泛起了带着沉沉死气的青灰。
“哎呦——这是谁家的孩子呀?”随着娇媚的女声,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下了楼,围在男孩的身边叽叽喳喳。半晌,她们把瘦小的孩子抱上了楼。
小六在暖融融的被子里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两天后的事了。睁开眼,他没有见到姐姐,可是他知道姐姐一定是在这里的。他的记性从来都没有出过错,连发现他在私塾窗外偷偷听课的夫子都夸他记性惊人。他不顾身上冻伤的疼跳下床,一个劲儿地闹着要见姐姐,闹着要从坏人的手里保护姐姐,楼里一个好心的女子拗不过他,便带他找到了他的姐姐。
一见到姐姐,他几乎都认不出来她了,她好漂亮,穿着很漂亮的衣服,抹着娘亲抹不起的胭脂,看起来比他摘给姐姐的花都好看。姐姐一直就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今天的姐姐却比平日还要漂亮好多。
不过这都无所谓,只要能见到姐姐,只要姐姐不哭了,小六就很高兴。他飞快地扑到姐姐的怀里,开心地到处乱蹭,一个劲儿地叫“姐姐”。
可是,他却被姐姐用力扯了开来。
“好姐姐,你这是做什么……把这孩子带到我这里来,我哪里认识这孩子呀。”姐姐冷着脸,用他最熟悉的脸说着最陌生的话,又将他轻轻地推远。小六看着姐姐的脸,站在原地,两只小手放在一起不住地打着圈,显得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姐姐生气。
“哎呦,不要这么绝情嘛。这孩子可是昏着的时候都在念叨着要保护你呢。”旁边,把他带来的女子娇声道,声音里隐隐带着不忍。
“……保护我?”姐姐低头看着他,微微皱眉,然后又轻轻笑起来,道:“不过是因为被爹娘扔了,就跑来找我养,说什么要保护我……不就是想让他的亲姐姐卖肉去养他么。”姐姐脸上挂着的笑是他从未见过的,和以前的很好看的笑不一样,那种笑容让他害怕。
“那你还能扔了他不成?”那女子又道,“这孩子这么赖你,你以前多半对他不错呀。”娇媚的女声里带着不解。
“当然不错。”姐姐的手指滑过他的小脸,眼神冰凉冰凉的,“爹娘宠他是个男孩,我就对他好些,教他要孝敬姐姐,想着日后能指望着他。现在可好,他也被卖了,生生就是个拖油瓶……”顿了顿,“也罢。在这楼里,日子过得可比过去要滋润得多。”她漂亮,还会来事,只要好好干,日后肯定有的是舒服的日子过。
小六看着姐姐,不明白她的意思。姐姐说的每个字他都会读还会写,可是拼在一起,他就几乎不明白姐姐在说什么了。他大睁着眼睛,小脸上满是茫然。他忍不住去拽姐姐的袖子,就像以前惹她生气的时候那样向她讨饶:“姐姐……小六错了……你别不要小六好不好……”说到一半,他蓦地哽咽了起来,泪珠子滑了满脸。
姐姐的脸上有那么一丝不忍,却缓缓消失不见。“你不是很聪明很得爹娘的心意吗?我的话,你听不懂吗?”她轻声道,声音里没有半丝过去的温存,“听不懂,那我就再和你说说。”姐姐把他拽着她的袖子的手扯开,道,“我过去对你好,是因为你有用……这和咱们家养的猪崽也没什么区别,现在好好养着,日后能卖了换钱,宰了吃肉。可是现在,你这个小猪崽病了,卖不出去了,吃不了了,还得要我养着。”姐姐看着他,眸子里满是让小六倍感陌生的神色,“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养你呢?”
于是,在七岁这年,小六被所有的家人抛弃,缩在还没融化的雪地里,静静地等待着他的死亡。
*
沐清风默默地从床上爬起来,带上自己的剑,背上一点盘缠,便向门外走去。他打开门,正巧碰上了门外的乔安。
“你去哪儿?”乔安皱皱眉。他很高兴这死心眼这么快就缓过来了,但刚缓过来就收拾着要走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去找她。”沐清风平静道。他看着乔安,知道他是因为自己才一直留在这个客栈,便又道:“多谢照顾。”说完,便提着剑,转身就要离开。
“也没到一定要杀了她的程度吧。”乔安挑挑眉,故意这么道。不出所料,沐清风转过头,对他皱眉道:“谁说我要杀她。”
“提着剑就走,不是杀她是做什么。”乔安继续故意道。不故意这么说,他怀疑沐清风根本就没有向他解释的兴致。
沐清风顿了顿,而后道:“我是要去看看……她怎么样了。”他抿抿嘴,之前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地泛出了担忧,“锦衣此人过分偏执,因为儿时那事一直固执地恨我入骨。他此时知道翘楚在我心里的分量,难保不会在翘楚身上动刀子来报复我。他为人又心狠手辣,手段甚是阴毒,一旦动手,翘楚必定……”他说着,蓦地握紧了手里的剑,脸上的担忧越发浓烈,不愿再说下去。深吸一口气,他继续道:“我怎么能那样牵累她。若她有事,我立刻带她出来。”说完,他加快脚步,道了句“告辞”,便步履匆匆的离开了。
“儿时有仇?小时候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