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不远处有两名弟子正提着剑边走边谈笑,他们一见到四人,或者说是四人中的沐清风,神色瞬间一变。二人对视一眼,再看沐清风时,眼睛里就多了唯恐天下不乱的戏谑,不知为何还多看了翘楚好几眼。等沐清风四人走远时,背后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二人对话的只言片语:“为那个女人……师父总算……咱们等着看好戏……大快人心……”
再走几步,又遇到一个背着剑,浓眉大眼一身正气的弟子。他就更加不给面子了,一见沐清风便毫不掩饰地皱眉,眸子里带着鄙夷,转身就走……
一路上,沐清风的问候少有被认真回应的,而翘楚也因为总被盯着而有些不自在。
“诶,你的人缘还真是差得吓人诶。”翘楚在一旁对沐清风道。一想到他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过来的,她心里就挺不舒服的,连他被这么孤立的原因都不是那么在意了。
“啊……一直都是这样的。”沐清风观察着翘楚的表情,有些不自在地回答着。这一路上,他都在观察翘楚的神色,好在她似乎一直没有被众人对他的态度所感染。
“哼。”一旁,沐青云忽然一声冷哼,□话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缓缓道。
第7章 夫哀莫大于心死
翘楚早就知道,沐清风绝不是看起来那么好的人。沐青云对沐清风一路上的讽刺与诋毁,她其实多少都听进去了。而对于那些诋毁,沐清风多半没有反驳,多少也有些默认的意思在里面。
但翘楚也绝不会觉得沐清风就是那种别人以为的彻头彻尾招人厌的恶人。救她一命暂且不提,他在得不到什么回报的情况下对她的好她也都记在心里。况且从一路上的相处来看,他的性格也实在是很温顺。很多时候她还会觉得他像个寂寞的小孩,想当然地觉得对着别人笑别人就会喜欢自己,眼巴巴地等着人陪。这样的人能恶到哪儿去呢?在她的猜测里,沐清风的性情也许没那么干净,但总体一定是善良的。就算做了什么恶事,多半也并非出自本心。她有这样的感觉。
而她的感觉是正确的。
也难怪沐清风会对翘楚上心。男人会很在乎女人的容貌和身材,但“理解”在很多时候更是大杀器,所以很多出轨的男人给的借口都是妻子不理解自己。而对于沐清风这种一直以来都没人理解的人来说,翘楚对他的理解和不自觉的体贴让他就如久旱逢甘霖,更是一份大杀器。
“说起来,”翘楚一路上都只顾着看别人态度了,忘了问,“我们只是要去哪儿?”
“看样子,两位师兄是要把我直接带到他们的师父,就是掌门那里去了。”沐清风回答,又道,“过会儿到了地方,我给你找个地方休息,你先别进去。”免得被迁怒。
“为什么?”翘楚皱眉,“把我带来不是作证的吗?我看到你没杀他们的。”
“哟,黄毛丫头好大的口气啊……”沐清风还没回答,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这小崽子杀人于无形的伎俩多了去了,他杀人没杀人是你能看出来的?”翘楚扭头一看,就见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中年男人出现在了自己的附近,正是说话的人。此时他正拎着一个酒坛,脸酡红着,一身酒气,与这个看起来庄严规矩的门派显得格格不入。
沐清风扭头瞥了一眼翘楚的神情,见对方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这才转过身,对着那男人微微躬了躬身子,道:“师父。”
“还知道我是你师父就赶快把钱拿出来!”对方却对沐清风显得很不耐烦,开门见山道,“小崽子这一趟出去杀了不少人吧,得来的钱呢?”
沐清风听了他的话,心里咯噔一下,又去看翘楚的脸。却见对方的神情仍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看不出情绪。
“愣什么神!快孝敬酒钱!”男人催促道。对于他的勒索,沐清风倒是显得很习惯。他从怀里摸了摸,掏出点碎银递过去,道:“就这些了。”
对方一把把钱抓过去,嘴里却破口大骂起来:“就这点?都不够半壶酒钱!小崽子翅膀硬了!这是打发叫花子呐?”说着,手指指向站在沐清风身边的翘楚,“留着钱养小妖精呐!”
沐清风闻言,神色顿时冷起来,道:“师父,切莫随意污了正经姑娘家的名声。”
“正经姑娘家?”那中年男子听着,蓦地笑开了,“能勾搭男人给自己杀人的娘们也叫正经?”看来沐清风因为女人杀人而回来受审的传言已经在这门派传开了。
“我没杀他们,就是杀了也与她半点关系也没有。”沐清风听着,皱起眉头,“恕徒儿不敬,但师父对姑娘家说话还是收敛一点为好。”
那男人似乎没有料到自己竟会被顶撞,瞪着眼看了他几眼,才骂道:“好小子!不知不觉毛都长齐了?都敢为个小娘们跟我顶嘴了!”说着,飞起一脚,带着内劲,直直地踹到沐清风的腹部。他却没料到,沐清风受了一脚,竟是退也没退一步,连神色都与往常无异。
“你……”男人见状,神色凶戾起来,“小崽子,内功竟然有这步田地了!怪不得都敢跟老子犟嘴了!”他说着,一把将手中的酒坛往旁边一摔,眯了眯眼,一副要好好教训沐清风的样子。
旁边的沐晴见了,忙做起和事老,挡在沐清风面前,道:“师叔息怒。清风师弟的确失礼于您,但这会儿掌门还等着见他,要么您先消消气,等师弟出来再做商量?”沐晴与沐青云二人的师父便是昆仑玄圃派的掌门,也是此人的师兄。
这男人仍脸色不善地看着沐清风,道:“小崽子,看老子不好好给你点苦头吃。”却也似乎是不得不给掌门面子,还是收了手。沐清风倒是全程都很平静,这时候就也躬了躬身子,道:“谢师父。”又有礼地告了辞,便随沐青云与沐晴二人离开了。
“那是你师父?他一直都这么对你?”翘楚凑到沐清风身边,皱着眉,有些忿忿道,“骂得难听,还总管你要钱?怎么能对你这样。”
其实,这个男人虽然名义上是沐清风的师父,实际却什么都没有教过他。九年前,沐清风被差点被自己的师父打死,最终有幸被留下一条性命,却再也无法被师父所接纳,而是被扔到了当时门里最是不学无术的男人那里为徒。而这个男人也的确从不辜负他不学无术的恶名,终日饮酒作乐,没个清醒的时候。作为他的徒弟,沐清风做的只有被他不断打骂和勒索酒钱,以及替他收拾各种各样的烂摊子,从未接受过他的什么教导。
沐清风却并不打算对翘楚抱怨这些,他只是没想到,翘楚听到了那人说他“杀了那么多人”的事,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却仍是关心,而非质问。沐清风笑起来,心里升腾起希望。他低低地对她答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
“他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一会儿不会把你怎么样吧?”翘楚又担心地问道。
“没事,以他的本事还不能把我怎么样。”沐清风微微笑着回答。见着翘楚的关切,他几乎以为她已经不会再问他最难以启齿的那一部分了。
然而,该来的却还是来了。就听见在短暂的沉默后,翘楚忽然再次开口道:“杀人赚钱?原来你是杀手啊。”顿了顿,她又问:“你……杀过很多人吗?”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沐清风闻言,瞬间没了笑容。抿了抿嘴,他低声回答道:“也不全是……我杀人不是为了钱。”
“那是为了惩恶扬善之类的?”翘楚的语气瞬间轻松了起来。
沐清风听了,却把嘴抿得更紧。顿了一顿,他语气艰涩地答道:“……也不是。有命令我就会去……”不论是非黑白好坏善恶。
“……是这样啊。”翘楚道,之前轻松起来的语气又沉了下去。
听着翘楚的语气,沐清风的心一阵阵地紧缩起来。也是啊,昆仑玄圃里日日与武功打交道的大男人尚对他不耻,一个不知人间险恶的小姑娘怎么可能会接受满手污血的他呢。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追究起来,以他手里犯下的人命案子,把他千刀万剐也不足以偿还,一命抵一命更不知要抵到哪一辈子去……这样的他居然一直在臆想自己会被个干净得像朵小白花的小姑娘接纳……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呢?为什么现在才意识到这个事实,他是犯了癔症么。
你再也不会心疼我了吧。心一点点的凉了下来,冰冷冰冷得疼。
他是不配被人接受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这一点,在十岁那一年他就该懂了,却在十九岁还擅自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而上天也果然惩罚了他的妄想,希望的破碎来得突如其来,让他蓦地从云端跌入谷底,让他难受得快要发疯了。
翘楚张了张嘴,还想再问什么,却被一旁的沐青云忽然打断了。“行了,到了师父这里了。”沐青云说着,瞥见沐清风的脸上已没了血色,神色有些愉悦,道,“小丫头都知道你的真面目了,还有什么可磨蹭的,还不快进去。”说着,把沐清风催进了门。
在关门的同时,他又对翘楚道:“看样子想走了?我早就说,和一个草菅人命的杀人犯有什么好多说的。今天我就做做好人,给你带路出去。”进到屋里的沐清风听到的外面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句,心底顿时冷得没了知觉。
她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了吧……
屋内。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坐在上首的椅子上,正是昆仑玄圃派的掌门,沐今。他的两侧站了两列弟子,在门内资质皆是最好,与沐青云和沐晴一样,都是沐今的直系弟子。
沐清风被人推着跪下,神色仍有些发愣。推他跪下的弟子便又猛地推了他几下,喝道:“见了掌门还不行礼!”
沐清风这才回过神来,对着面前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叩了首,下意识道:“师父。”那男人身材高大,器宇轩昂,坐在上位给人以压迫感,正是昆仑玄圃派的掌门。
“师父?”那掌门重复了一声,一时竟被沐清风气得有些想笑,“谁允你称我师父的?”说着,从椅子中站起来,高大的身躯给人压迫感更甚。
他两步便走到了沐清风面前,忽然抬起脚来,狠狠踢向沐清风的胸口,竟一脚就把沐清风踢到了对面的墙上。沐清风狠狠地撞到了墙上,□了一声。他半跪在墙角,一只手撑着地喘息了几口,低着头猛地咳出几口血来。而另一边,掌门又走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然后抬起脚,毫不留情把他的头踩到了地上。普通弟子绝不会受到这样的侮辱。
“孽障,没有命令也敢胡乱杀人?昆仑玄圃派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光了!”
往常的沐清风若是遇到这种情况,诚然因为的确没有杀那几人而不会认错,却一定会认罚。然后挨了打受了罚,养好了伤,这事就算揭过去了。可是今天,他忽然没有力气这样了。他只觉得自己很累,他不想认错,也不想周旋,他甚至觉得今天若是被打死在这里了才最是轻松。这样的赎罪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十岁那年就应该一命抵一命的,那样也不会痛苦到今日。
“昆仑玄圃……还有什么脸面可言呢?”他低声道,头一次说这样的话,“我杀了那么多的人,有恶人有好人,哪一个不是为了昆仑玄圃而杀的,他们何尝不是无辜……这样的门派会因门下弟子杀了无辜而觉得丢脸吗?”
第8章 解铃还须系铃那人
“昆仑玄圃……还有什么脸面可言呢?”他低声道,头一次说这样的话,“我杀了那么多的人,有恶人有好人,哪一个不是为了昆仑玄圃而杀的,他们何尝不是无辜……这样的门派会因门下弟子杀了无辜而觉得丢脸吗?”
“你!”从未接受过沐清风的顶撞,沐今一时没了反应,而后气急反笑起来,“孽障!到底是长大了,这胆子真是跟着年岁往上翻番啊!”说着,对着沐清风又是当胸一脚,然后在腰侧补上一脚,迫得沐清风闷哼两声,侧躺在地上,不住地压抑着咳嗽,又吐出了几口血。
这两脚含着内劲,看似发泄,实则是对着穴道封了沐清风的内力。感受到身上已提不起力气,沐清风轻轻苦笑了一声。说不定,今天是真的要被打死在这儿了。
沐清风果然是了解沐今的。只见沐今转身回到座位上,不再看他,只冷冷道:“好大的胆子,真当我不会杀你?”说着,他的脸色带上了恨意,“九年前我就该剐了你,没成想竟留你性命到了今日。那今天就凑个巧儿,让你把害死我儿的罪给偿了吧!”说完,他用力甩甩袖子,坐到了椅子上,对旁边的弟子吩咐道:“拖过来按着,着实打死。”一字一顿,语气里满是愤恨。
沐今向来是说到做到的人。听了这样的吩咐,屋里的弟子固然有人面露不忍,却无一人为他求情。受命来取他性命的弟子则更不会对他手软。
翘楚说得没错,他的人缘可真是差呢……也对,他早就该为沐纵师兄偿命了,拖到今天,也不知道晚了没有。沐清风这么想着,慢慢笑起来,闭上眼,任由人将他拖到了屋子中央。
刑棍被拿了出来,两名弟子各执一只,分站在两边。两人对视一眼,达成了共识,便抬起棍子,带上内劲,结结实实地砸了下去。这二人像这样手上毫不留情,也是为了让沐清风能早些咽气,让他的痛苦能结束得快一点。这也算是同门一场给他的照顾了。
没有内力护着,沐清风丝毫不打折扣地挨了这一下,瞬间只觉得难忍的剧痛跟着棍子被重重钉进了骨髓,疼得钻心蚀骨,顿时忍不住哀叫一声,额角瞬间滚出汗来。身后的刑棍却全然没有同情,挟着呼呼的风声砸得尽心尽力。不过几下,沐清风便觉得自己从身体到精神都已经难以支撑下去,他武功少有敌手,却在此时觉得自己性命无比脆弱易折。
照这样,最多再有个二三十下,他就再也支撑不住了吧。疼痛完全占据了大脑,让他握紧拳头,咬着袖子不住地闷叫,他几乎分不出心来去考虑任何事。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心底却缓缓冒出个念头:如果他死在这里,会不会有人为他难过呢?心里闪出个姑娘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