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说过什么,母亲又说过什么。
有没有人理会我说过什么?
我常常吃她们两个人的醋,不是没有理由的。
我把漫画册子放好,看电视新闻,世界各个角落都有惨案发生:战争、龙卷风、地震、瘟疫,大概我还是幸福的一个人。
其实我非常留恋这种乱糟糟的生活,一下子女儿那头摆不平,又一会儿父亲有事,母亲身子不爽利……让我扑来扑去,完全忘记自己的存在。
为他人而活是很愉快的事,又能抱怨诉苦。
等陶陶往外国留学,我的“乐趣”就已经少却一半,难怪不予她自由。
才静了一会儿,关太太的电话来了。
她的声音是惨痛的、沙哑的:“杨小姐,你来一次好不好?”
我有点作贼心虚,略略忐忑,“有什么要紧事?我一时走不开。”
“杨小姐,”她沉痛地说,“我也知道,叫你这样子走来走去是不应该的,但这些日子来,我们也算是朋友,算我以友人的身份邀请你来好不好?”
我还是犹疑,我不想知道她太多的私事。
“就现在说可以吗?”
“也可以,”她吐出长长一口气,可见其积郁,“我与关先生分手了。”
这是意料中的事,叶世球已经告诉我。
我维持沉默。
“你知道他是怎么通知我的?”“关”太太逼出几声冷笑,“他叫女秘书打电话来,那女孩子同我说:‘是孙小姐吗?我老板叫我同你说,你有张支票在我这里,请你有空来拿,老板说他以后都没有空来看你了。’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叶世球真荒谬。
“关太太,”我说,“我此刻有朋友在家里,或许我稍迟再与你通电话?”
她不理我,继续说下去,她只想有个倾诉的机会,是什么人她根本不理,“那我问女秘书:他人呢?她答:“老板已于上午到欧洲开会去了。”我才不信,去得那么快?这样说散就散,三年的交情……”
“关太太,我过一会儿再同你联络好不好?”
“杨小姐,我知道你忙,我想同你说,不必再替我装修地方了,用不着了。”
“啊。”人家停她的生意,她立刻来停我的生意。
她苦涩地说:“没多余的钱了。”
我连忙说:“关太太,那总得完工,别谈钱的问题好不好?”
“杨小姐”,她感动得哽咽。
“我明天来看工程。”
“好,明天见。”
我放下电话,松一口气,这才发觉腋下全湿透了。
我发了一会子呆。
虽说叶世球薄悻,但是孙灵芝也总得有个心理准备,出来做生意的女人,不能希企男朋友会跟她过一辈子。
不过女人到底是女人,日子久了就任由感情泛滥萌芽,至今日造成伤心的局面。
女人都痴心妄想,总会坐大,无论开头是一夜之欢,或是同居,或是逢场作兴,到最后老是希望进一步成为白头偕老,很少有真正潇洒的女人,她们总企图在男人身上刮下一些什么。
母亲劝我不要夹在人家当中。
要走,也得在人家清楚分手之后。
我觉得很暖昧,她这样劝我,分明是能医者不自医,不过我与她情况不同。
我与叶世球没有感情,而她与叶伯伯却是初恋情人。
“自然,”我说,“何况他是个那么绝情的人,令人心惊肉跳。”
“这件事呢,有两个看法,他对野花野草那么爽辣,反而不伤家庭和气。”
我沉默地说:“这都与我无关。”
母亲手上拿着本簿子。
我随口问:“那是什么?”
“陶陶拿来的剧本。”
“什么时候拿来的?”我一呆,她先斩后奏,戏早就接了,才通知我。
“昨天。”
果然如此,也无可奈何,只得皱眉。“有没有脱衣服的戏?”
“没有,你放心,要有名气才有资格脱。”妈妈笑。
“唉,一脱不就有名气了?”我蹬足。
“这是个正经的戏,她才演女配角的女儿,不过三句对白。”妈妈说。
“是吗,真的才那么一点点的戏?”我说。
“真的,一星期就拍完,你以为她要做下一届影后?”
“但是,现在年轻女孩子都摊开来做呢,什么都肯。”
“那你急也不管用。”母亲放下本子。
只见剧本上面有几句对白被红笔划着。
“是什么故事?”
“发生在上海的故事,”母亲很困惑,“为什么都以上海作背景?陶陶来问我,那时候我们住什么地方。”
我说:“慕尔鸣路二百弄三号。”
“她便问:为什么不是慕尔名?慕尔名多好听,又忙着问你是在家生的还是在医院生的。说是导演差她来问。”
我连忙警惕起来,“妈,别对外人说太多。”
母亲解嘲地说:“要说,倒是一个现成的戏。”
“要不要去客串一个老旦?”我笑。
“少发神经。”
“反正一家现成的上海女人,饰什么角色都可以。”我笑。
“陶陶并不是上海人。”母亲提醒我。
我若无其事答:“从你那里,她不知学会多少上海世故,这上头大抵比我知得更多。”
她不响。
“叶伯伯最近做什么?”
“他够运,三年前最后的一批房产以高价脱手。”
“他眼光准。”
“准?所以才没有娶我。”母亲嘲笑。
“两宗不相干的事,偏要拉扯在一块儿说,”我笑,“你不肯嫁他,难道他就得做和尚不成?”
“娶姓梁的广东女人眼光才准呢。”母亲说,“现成的家当没人当继,成全了他,命当如此。”
叶成秋当年南下,非常的狼狈,在一间小型塑胶厂做工,老板包食宿,看他一表人才,一直提拔他,还把独生女儿嫁给他。
叶成秋就是这样起的家,父亲知道他的底子,一直瞧不起他。
“是他有本事,”我说,“叶伯伯那样的人,无论做哪一行,都有本事崛起。”
母亲笑,“那么看好他?”
“他处事做人都有一套,怎么会长久屈居人下。这是一个有才必遇的社会。”
母亲点头,“这倒是不错,像咱家陶陶,一出去亮相,立刻获得机会。”
我反手捶着腰。
“怎么,腰位酸痛?”
“一累便这样,要不要看医生?”
“过了三十是差些,自然现象。”她微笑。
母亲并不同情我,她同情的是陶陶。
我同情关太太。
她没有上妆,倒并不如想象中那么面目全非,只是整个人无精打采,面孔黄胖,平日的冶艳影子都没留下。
换句话说,毫无新鲜之处,但凡失恋的女人,都这个模式。
她开门见山:“杨小姐,我很感激你,你很有义气,但这个房子我要卖,我看还是停工好些。”
我点点头。
“我要到新加坡去一趟,那里有我的亲戚,之后我再同你联络吧。”
忽然之间我对她这里也产生依依不舍之情,好几年了,她拆了墙之后就改柜,换完玻璃砖就剥墙纸,永无宁日,现在抗战完毕,我失业了。
“有没有找到关先生?”我的声音低不可闻。
“找他?我没痴心到这种地步,”她先是赌气,忽然忍不住哭,“难道还抱住他腿哀求?”
我说了句公道话:“你仍然漂亮。”
“终有一日,我会年老色衰,”她哭道,“那一日不会太远了。”
这是她的事业危机。
我站起来,“我们再联络。”
“谢谢你,杨小姐。”
“我什么都没做,你不必谢我。”我说。
“欠你的数目,我算一算寄给你。”关太太道。
“那我要谢你。”
离开关宅,我匆匆过马路,有辆车使劲对着我按喇叭。
我没好气,转头看,大吃一惊,又是叶世球。
“你斗胆,”我说,“你竟敢把车子开到这里来,你不是到欧洲去了?”
他嘻嘻笑,“你怕?”
“我真怕,失恋的女人破坏力奇强,我怕被淋镪水。”
“不会的,她收到支票就气平。”
我冲口而出:“你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以横行不法?”
叶世球一怔,像是不相信人的嘴巴可以说出这么老土的话来,随即疯狂大笑,一边用手指着我。
我十分悲哀。
我哪里还有救?我怎么还可以存这种思想?
我拉开车门坐上去,“闭嘴,开车吧。”
“之俊之俊,我叶世球真服了你,唉,笑得我流泪,”他揩揩眼角,“你这个可爱蛋。”
我木着脸坐着。
“今天晚上我有一个舞会,我邀请你做我的女伴。”
“跟你在一起亮过相,点过名,我这一生就完了,”我说,“虽然我此刻也无什么前途,但到底我是清白的。”
他含笑转头问:“你还会背多少粤语片对白?”
“请转头,我到家了。”
“你回去也不外是坐在小客厅中胡思乱想。”
“你管不着。”
“怕人多的话,不如两个人去吃饭,我带你去吃最好的生蚝。”
“你有那么多的时间,就该陪陪令堂大人。”
这一下子叶世球沉默了。
“她最近可好?”
“遗嘱早已立下,医生说过不了秋天。”
“真应该多陪她。”
“淋巴腺癌是最能拖的一种癌,五年了。”叶世球说。
久病无孝子,但我仍然固执,“应把母亲放在第一位。”
他兴趣索然,“好,我送你回家。”
“叶世球,我们之间是不会有进一步的发展的。”
他侧侧头,“不会吗?你走着瞧。”
哗,真刺激,像古代良家妇女遇上花花太岁:终久叫你跳不出我的手心。
我既好气又好笑,“当心我告诉叶伯伯。”
“他才不管这些。”叶世球笑。
“他可担心你母亲的病?”我禁不住问道。
“家父是一个很重情义的人。”
“这我当然知道。”
“他不可能更担心,所以母亲说,为了一家子,她希望早日了此残生。”
我恻然,喉头像塞着一把沙子,只得干咳数声。
“病人半个月注射一次,你不会见过那种针,简直像喜剧片中的道具,针筒粗如手臂,针头似织针,有人打了一次,受不了苦楚,半夜上吊自杀。”
我看他一眼,心中产生很大的恐惧。
“母亲以前长得很秀气,个子是小一点,但很不显老,现在皮色如焦灰,头发一直掉,身子浮肿……之俊,你别以为我不在意,尽挂住吃喝玩乐,我也有灵魂,我也有悲哀,可是难道我能站到太平山顶去对着全市发出痛苦的呼声吗?”
我勉强地笑,“听听谁在说话剧对白。”
他也很沉重,“之俊,都是你,勾起我心事,此刻即使是世界小姐站在我面前也不会动心了。”
“我们改天见吧。”我觉得抱歉。
他待我下车,把车灵活地开走。
陶陶在家等我。
陶陶说:“妈妈,有电报。”
我接过,才要拆开,忽然浴间的门被推开,这个乔其奥自里面出来。
小小客厅的空气顿时僵硬,我面孔即时沉下。
这人,仿佛没有家似的,就爱在女朋友处泡。
我问他:“是你介绍陶陶去拍电影的吗?”
他很乖觉,坐下赔笑说:“不是我,是导演看到陶陶拍的广告后设法找到她的。”
“广告上演了吗?”
陶陶笑,“你瞧我母亲多关心我!”
“有没有录影带?给我看看。”
陶陶立刻取出,放映给我看。是那种典型的汽水广告,红红绿绿一大堆年轻男女,十三点兮兮地摇摇头摆摆腿,捧着汽水吸,一首节奏明快的曲子叽哩叭啦地唱完,刚刚三十秒钟交差。
看到第三次我才发觉那个浓妆的、头上缚满蝴蝶结的、穿着泳衣的女孩子便是陶陶。
那个导演的眼光可真尖锐。
“陶陶手上本来还有一个饼干广告及一个宣传片,不过为了新戏,全部推掉了。”乔其奥得意地说。
“你是她的经理人吗?”我冷冷问。
陶陶关掉电视机。“妈妈,”她有意改变话题,“电报说些什么?”
我才记起,谁会打电报来?心中纳罕。
拆开读,上面写着:“之俊,九牛二虎之力方探到你的消息,我于下月返来,盼拨冗见面,请速与我联络为要。英念智。”
我一看到那“英”字,已如晴天霹雳,一颗心剧跳起来,直像要冲出喉头,头上轰的一声,不由自主地跌到沙发里。
“妈妈,”陶陶过来扶我,“什么事,电报说什么?”
我撑着头,急急把乱绪按下,“中暑了,热得发昏,陶陶,给我一杯茶。”
陶陶连忙进厨房去倒茶,只剩下我与乔其奥对坐。
乔其奥轻声问我:“坏消息?”
我若无其事说:“老朋友要来看我,你瞧瞧,尘满面,鬓如霜,还能见人吗?”我要是叫他看出端倪来,这三十多年真是白活了。
“你还是漂亮的。”他安慰我。
陶陶出来说:“这杯茶温度刚刚好。”
我咕咕地喝尽,定定神,“你们不过是暂来歇脚的,还不出去玩?”
陶陶巴不得有这一句话,马上拉起乔其奥出去。
待他们出了门,我方重新取出那封电报,撕成一千片一万片。
怎么会给他找到地址的!
这十多年来,我几乎断绝一切朋友,为只为怕有这一天。
结果他还是找上门来。
我要搬家,即时要找房子,事不宜迟。
不行。我能够为他搬多少次?没有那种精力,亦没有那么多余钱。
电话铃响,我整个人跳起来,瞪着它,许久才敢去听。
“之俊?我是叶伯伯。今天下午我有空,要不要出来谈谈?”
“要,要!”我紧紧抓住话筒,满手冷汗。
“这么踊跃?真使我恢复自信。”他取笑我。
我尴尬地笑。
“我来接你。”
“十五分钟后在楼下等。”
太阳是那么毒烈,一下子就晒得人大汗淋漓,我很恍惚地站在日头底下,眼前金星乱舞,热得没有真实感。
我试图搜索自己的元神,他躲在什么地方?也许在左腹下一个角落,一个十厘米高的小人儿,我真实的自身,正躲在那里哭泣,但这悲哀不会在我臭皮囊上露出来。
“之俊,之俊。你怎么不站在阴凉处?”
“叶伯伯。”我如见到救星。
“你看你一头汗。”他递上手帕。
这时候才发觉头发全湿,贴在脖子上额角上。
我上了车,紧紧闭上眼睛。
“每次你把头放在坐垫上,都似如释重负。”
“人生的担子实在太重。”
“之俊,顺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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