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话阮妗华咽进了肚子里,她不忍说出,只因为她的猜测太过匪夷所思。她可以想象,以这位开国皇帝的性格,是断不会允许另一个人与他平起平坐,甚至死后同穴,所以必然是个对他而言十分特殊的人,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心爱的人。只是这女子恐怕……并非是心甘情愿待在这里,活着的时候被人带进这里,然而要么饿死后与他同穴,要么就是自己逃出去,可是想要逃出去的下场,恐怕就会同那些白滩上的尸骨一样。
不知是否因这棋盘影响,她几乎可以理解那女子的心境。
被强逼入地宫时的惊惧,看到那些工匠士兵死于非命时的惨痛,身体渐渐被消耗干净时的疲累,以及,在生死之际同自己对弈布下这生死棋局时的绝望。
后来呢,后来她终于觉得自己支持不下去了,在这棋钵的底部留下遗言,那字,也许是用她身上唯一留下的一支簪子刻的:
“芸芸众生,生于世上,不过沧海一粟,然忆及此生种种,鹤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娄厄百姓,更无愧于元氏列祖列宗,言至此处,君必觉欣慰。
然而生死一刹,心中却实难安稳,每思及君日后之苦处,便心如刀割,恨不能以鹤之血肉换君之欢欣,妄言至斯,何其可悲。
有爱无心者苦,有情无爱者悲,唯侑此生,皆是如此度过,我怜他,亦恨他,唯侑私欲,致使鹤与君生死两隔,有缘无分。
入此无间之地数日,身心俱疲无所适从,大限将至,已难坚持,只望君莫挂念,鹤死而瞑目。”
唯侑……是魏尤。
娄厄百姓……娄厄国。
元氏列祖列宗……鹤……元鹤。
古娄厄国灭于秦,遗址尚在,然而娄厄子民早已无血脉于世。
元鹤这个名字,魏国上下没有人是不知道的,民间谈他,常常提及的,多是开国元勋、少年宰相、一代功臣这类的词。对百姓来说,他是传奇;对朝臣来说,他是同僚中的佼佼者;对帝王来说,他是最值得信任的肱股之臣。然而,谁曾想到,这个一直备受爱戴的魏国第一任宰相,竟是一介女流!
而这件事,他们的皇帝魏尤,根本早就知道……甚至因一己之私,将她困于此处,与心上之人生死诀别。
元鹤无疑是恨魏尤的,然而可是这份恨却又恨得不纯粹,这其中还夹杂别的情愫,怎样的恩怨纠葛,她想不到,却可以肯定,否则,元鹤就不会爬上那棺柩,终究遂了魏尤的心愿,与他同眠于此。
阮妗华之所以知道这个,是因为,她已经发现了如何移动那悬在半空的棺柩,甚至是,如何进入那个棺柩,而显然,已经有人通过这个方法进去了。
进去的人,只有可能是元鹤。
但是她没有说,所以叶君垣并不知道其中细节,他诧异的,不过是魏尤这样一个帝王,怎么会允许别人与他躺在同一个棺柩里。
说来,生死与共又如何,到底各有隐瞒。
作者有话要说:
☆、真实(一)
棋钵上刻着星罗棋布——以棋子为星,以天为盘。元鹤将字刻在棋钵之中,就是在告诉她,机关所在,正是这棋盘,她呕尽最后一口心血之时,便已知道自己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启动机关的按钮,就在这棋盘下的石桌。
阮妗华不动声色地将手探到石桌地下,摸索了一会儿,果然找到了机关,她心下一叹,将手从桌底拿了出来。
将身子坐直,她看向这个大的惊人的墓室,决心将这个秘密长埋心中,不论那棺柩里两具尸骨生前有什么恩怨纠葛,于她而言,此刻都毫无意义,正如元鹤遗言所说,世上芸芸众生,都不过是沧海一粟,人间百种情爱,妄自蹉跎而已,可惜的是,谁也看不通透,总在这其中挣扎沉浮至死。
她转头看着叶君垣。
此刻叶君垣也正看着她。
两人目光交集着,然后都默契地没有挪开,她在他眼里看到包容和沉默,他也在她眼里看到了决心和祈求,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笑了:“若是你我心愿都了了,就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她这是才意识到这个极其严肃的问题:“我们怎么走?”
叶君垣闻言一怔,突然扭过头去,目光不知放在了什么地方,然后她仿佛听见他稍显局促的声音:“我……也不知。”
阮妗华愕然,这算是玩笑么?他们在这里耗了这么些精力时间,结果此刻自以为一切该圆满结束,却被告知可能如同元鹤一样的下场,困死在这里?未免太过滑稽。
她蹙着眉想了一会儿,问道:“可否原路返回呢?”
“可以一试,不过……”他踌躇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然后神色变得暗淡,摇头继续道:“不行,我们还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死的,不能冒这个险,也许这地宫设置了什么制止窜逃者的机关,一旦启动恐怕就只有死路一条。”
阮妗华知道他的顾虑,她也不能完全杜绝这个可能,若是真的轻易能离开这里,恐怕像元鹤那样的人早就找到离开的方法,而不是选择这个寂静冷漠的地下皇陵,若是她都没有办法,他们真的可以活着出去么?他们需要一个突破口,哪怕凶险万分,也好过此刻连一个方向都找不到。
思此,她当机立断地站了起来,道:“这样子坐以待毙肯定不行,我们去找出口,这墓室必然还连着别的通道,既然能有人在此来去自如,就说明必然有出去的方法,找到了通道,我们就一定可以出去!”她要出去,她不能困在这里,她有许多问题要问,有许多事情没解决,她必须出去。
叶君垣点头,除此以外,并没有别的什么更好的方法了,他虽救了她一命,却同时也把她带入了这么个境地,算来,他要求一个诺言,实在是只赚不亏的买卖。
更何况,他心中笃定了她的身份,他必定要护得她周全。
两人达成了一致,决定分头去找,阮妗华从东面找起,叶君垣就从西面开始搜寻。
她急急走着,绕过石桥和花坛,径直往墓室东方走去,她这才注意到,墓室从南至北,计有华表、翼兽、鸵鸟各一对,分立在墓室东西的道上,与两面的柱子成直线,这些雕像刻工精细,形态各异,或低头啄羽,或抬头嘶鸣,且兽像与兽像之间,尚有高十余丈宽四丈的碑石,刻着密密麻麻的字,她抬头细数了一下,东面有八块碑,西面同样八块,共十六块碑石。
她本以为像魏尤这样的人,是不会顾及风水迷信之事,因而这地宫所有的东西,才会如此特异,但从这些异兽的雕像和碑石来看,却是她想错了。
魏国皇宫建于青山之间,三面由青山环护,形成了拱卫、环抱、朝揖之势,可以说是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更有远清河和绛水河二水相绕,成环抱之势,所谓“山环水绕,负阴抱阳”的水水格局,却恰是极好。
然而如今来看,与其说皇宫风水极佳,莫不如说是这皇陵选择了极好的风水,也许当年魏宫初建,魏尤已经有了建立这浩大皇陵的计划,当年远清河的疏通和开凿,魏宫的大兴土木,都是为了这地宫铺路。
陵寝与自然相统一,古来三皇五帝,都信天命,纵是魏尤此人,也不免俗,将棺柩封在至高之处,图的,也就不过是“天人合一”四字,他为子孙后代留下的一个又一个墓室,为的是让魏国绵延下去生生世世子子孙孙,然而同时,他也不允许魏国任何一个后来的皇帝在他之上,所以留下皇室宗训,这些,都是外人所不知晓的。
他把这个秘密,只留给了魏国的每一任皇帝,当年先帝将这些个秘密留给了四皇子叶君垣,却没有留给当时身为太子的魏尘奕,她还记得,她虽隐瞒了她握有古籍地图之事,却也曾旁敲侧击告诉魏尘奕关于地下皇宫的事,他的反应是确确实实的愕然,显然他对此一无所知,先帝偏心至斯,竟然确确实实想要将皇位传给叶君垣。
若非当年先帝忽然驾崩……若非当年闲云殿的一场大火……如今的魏国是如何的,当真难说。
也许当皇帝的不是魏尘奕,不是曾经那个体弱多病却有坚韧干净的少年,是不是一切就会不同了呢?若是让叶君垣当上魏国的皇帝,是否会更好些?在她看来,叶君垣的确比她印象中的魏尘奕更适合当皇帝,可是她仍旧心存疑虑,因为她不确信她看到的所有,都是真的。
她一面黯然想着,一面在东面的这面墙上不停地敲敲打打,寻找机关,墙面通体光亮平滑,一眼就看个通透,没有丝毫遮掩的地方,也像是没有任何的机关在其中,而且墙体跟地面却仿佛融为一体,严丝密封,没有任何可以搬动的地方,她不由惊异,这皇陵到底是如何建造,怎么会有这样的墙体与地面?
阮妗华心里涌出一丝无力感,她转身,向西面走去,然而越靠近,心中越隐隐涌出一丝不祥感,她加紧了脚步,一眼望去,果然不见了叶君垣人影!
她顾不得其他,直接张口喊了起来:“叶君垣?!你在哪儿?”
声音在寂静的地下宫殿很快传开,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找到了路口?还是被潜伏在这里的人暗算?
一时间无数个念头从脑海划过,奇异的,她竟然一点也没有怀疑他会丢下她自己离开。她记得他说过会保她周全,她感觉得到他说此话时的认真,所以他必然不会不顾她生死自己离开。
她此刻半毫犹豫都没有就信了他,这一路的纠结想来真是可笑了,然而此刻她并没有细想这些。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不安,尽量冷静着,将思绪稍稍捋了一下,思忖道,若是叶君垣自己找到了路口,断不会不通知她,所以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他不小心触到机关来不及喊她,二是真的有人暗算并且带走了他。不过,无论是哪一种,她都无能为力,若是前者,她除了瞎摸索,就只能等他自己找路回来,若是后者……纵然叶君垣有武功在身,但是这种境况下能否安然无恙,实在难说。
她痛恨自己的无力,但是叫她什么都不做,她又实在办不到,她想了一想,就开始摸索起西面的墙壁,然而令她失望的是,这面墙与另一边一样,没有丝毫缝隙,让她无处入手。
阮妗华颓然地缩着身子,靠在了墙上,两只手成拳紧紧握在身侧,指甲嵌入肉里的微痛也犹自不觉,她生出了挫败的心理,隐隐甚至感觉到心里的怒意——真是个鬼地方!她心中愤愤,竟是将这句话直接脱口骂了出来。
空荡的宫殿里只回荡着她的这句骂声,然后她忽的抒了口气,才稍稍畅快,忽然又觉得自残实在是不对,就将两只手松了开,低头看见掌心间留下了淡淡的月牙印,她盯着那月牙印发起呆,然后下一秒,面前出现了一双鞋。
这双鞋极其朴素,黑色缎锦为面,绣着银白色的少许花纹,做鞋的人手艺算是差的,有些线头还露在外面,不耐看,然而底部厚实,实是用了心的,所以穿着,似乎也是踏实的。
她想她认得这双鞋。
她微垂的睫毛颤了颤,慢慢抬起眼帘。
青衫男子负手看着她,那样的眼光,是从容的、沉静的、悠远的,却没有丝毫感情,那样直直地望进了她眼里,像是宿命的不容拒绝。
阮妗华觉得她仿佛是第一次见到他,他的发如漆墨,面如寒雪,清俊的脸容上是冰冷的,让人心寒的,仿若置身在昆仑山上高寒的绵延无边的皑皑白雪中,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气度,如此的超然、冷漠,却又理所应当,她贫乏的语言无法描绘出来,却觉得像是一柄剑终于从精致沉重的鞘中被拔出,苛刻、严厉全不过是表象,剑身修长明亮,极致的简单才是真实,却又真正的动人心魄,锋芒尽露在外,似乎周遭的所有都无法与他匹敌,那些死物、花草,都仿佛已经不复存在,这才是他。
她的恩师——谭千奉。
他看着她的眼光,是冷漠凉薄的。
她回望于他,面无表情,然而背在身后的手,在袖中,再一次紧握成拳,这一次,她没有办法松开。就在前不久,她还在怀疑,可是此刻,怀疑突然就变成了真实,她找不到借口去为他开脱,但她不想示弱,哪怕此刻,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的心里在一遍又一遍祈问:
恩师,我信错了你么?
作者有话要说:
☆、真实(二)
——恩师,我信错了你么?
她双唇蠕动着,想问,却觉得心口沉甸甸的,让她没有开口的力气。
他认得这里,早就认得,甚至来去自如,他却伪装得那样好,她重生之后虽觉得诧异非常,也曾想过是否有什么幕后黑手,却从没有怀疑到他身上,她甚至为可以与他一起拥有未来五年的记忆而高兴。
然而——
谭千奉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用冷淡的目光静静地看着她,似乎是在等她开口,等着阮妗华来质问她,甚至是等着她的怒意,他是亲手把她教出来的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相信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境况,她应该已经发现了许多蛛丝马迹,她怀疑着他,现在那份怀疑更是得到了证实,但是她此刻却依然平静,他看得出来她呼吸急促——她在克制自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
这样的情形他是预料到了的,所以他在等她,他一手教出来的人,她的反应,她的修养,她的思考方式,他都一清二楚,他甚至可以猜到她下一步会做什么。
她必然会努力克制自己,先平复下呼吸,微闭上眼,排除一切干扰,睁开眼便是冷静与清明,带着那么点狡黠的睿智,用虚假的笑容,可能还带着点儿脆弱,与她现下苍白的脸色相映衬,旁敲侧击地质问着他,声音清润淡定,情绪不外露。
像他预想的一样,阮妗华开了口,带着脆弱柔软,没有半毫攻击力的笑:“恩师在此,是为什么?”
谭千奉没有回应她。
她眼底有些湿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抬手抹了把眼,然后挺直了身子看他,道:“恩师不愿说,就让学生猜猜。恩师潜伏了这么久,必然有些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是我愚钝痴傻,你不过是一个三品史官,哪来那么大的权力可以不用上朝?恩师收我为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