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那般静谧,耳边只听得窗外风动叶梢之声。宛琬猛醒转过来,侧首凝视着胤禛。他常常睡不安稳,夜里极易惊醒,可这会子倒鼻息沉沉,似是睡得甜香,宛琬深深吸了口他那令人安定的熟悉气息。胤禛是又偷偷溜过来的,回想着那情形,宛琬溢出笑来,一时情动,小心凑近身子在他脸上轻轻一吻。她生恐惊醒了他吻得极轻,但见他睡梦中嘟囔了句,“嗯,蚊子。”
宛琬捂唇怕自己笑出了声来,笨蛋,有这么大个,且这般温柔的蚊子吗?她胡乱想着,渐渐,又复睡去。
翌日清晨,宛琬等众人正在福晋房中请安闲聊,忽有门吏喘吁吁跑来进报,“宫中特谴太监李老爷来降旨。”
福晋只觉蹊跷,为何是胤禛才走,便有宫中通传。她忙让人摆了香案,启中门跪接。早见宫中太监李福荣乘马而至,前后左右又有许多内监跟从。
那李福荣也并不负诏捧敕,至檐前下马,满面笑容,走至厅上,南面而立,口内道:“特旨:立刻宣乌喇那拉氏入朝陛见。”说毕,也不及吃茶,便乘马去了。
福晋等不知是何因缘,眼下也只得按下疑惑按品大妆起来,备轿入朝。
宛琬待福晋离府入宫,停顿下来忍不住心涌疑惑,为何胤禛才走,宫里就传姑姑,此事未免过于巧合。她也私下让人去随从太监那探听,这回入宫竟是皇上和德妃娘娘两处都要去,莫非是胤禛与皇上提了她的事?可又不象,其一她与胤禛商量过要再等些日子,因她的腿经姑姑引见的葛文追针灸诊疗的已颇有起色,再来如真是她的婚事,必然该胤禛在时才谈,又怎会巴巴地偏等他不在时说呢?想必是她多虑了,可若不是这事,又能是什么大事?她心中忽又一阵糊涂起来,脑中种种臆测接踵而来,忐忑不安思来想去只怕都是她自己在胡乱猜疑,还是等姑姑宫中回来便可一知究竟。宛琬起身待要回房,只觉得心口蹦蹦乱跳,慌乱得很,按一按心头,不知怎么,仍是乱跳不止,又歇了会,方与半夏一同回房。
足足等至掌灯时分,福晋方从宫中回转了来,还不等宛琬过去,便已换过便装匆匆赶来。宛琬心想入宫之事定与她有关,可姑姑匆忙赶来后又不急着说了,瞧着竟不象是喜事。
福晋望着宛琬怔了半天,到如今事情真如她所料,胤禵去德妃娘娘那下了死功夫。她只是不知为何这次皇上竟也很坚决地要宛琬嫁去十四阿哥府,特调他离京才颁旨。这样便断无更改余地,她本该称心如意才对,可这会她瞧着宛琬,想起从前,心口又有些疼痛起来 她是不是狠心了点,只怪宛琬万不该存了那个心。
福晋叫安嬷嬷扶上炕,宛琬瞧着姑姑气色很不好,似万难开口般,勉强笑道:“姑姑,好好的怎么又难受起来?到底是怎么了?”
福晋想这也不是瞒得过的事,便一五一十说出皇上下旨栓婚将她配与十四阿哥为侧福晋,则定吉日完婚。
宛琬一下就懵了,迷糊得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如何会这样?胤禵不是对她都死心了吗?后来两人便再无见面,可又怎会——她充耳不闻福晋一旁宽慰的话语,足足过了柱香功夫,宛琬心里才微觉明晰,缓懂过来那话的意思,想着心头便如被蝎子猛地蛰了般,又痛又麻,两肢都微微颤抖起来。
福晋瞧她模样叹气道:“琬儿,我知道你不甘,可事已至此就算爷回来了又能怎样?难不成你还要他抗旨,忤逆皇上不成?你逼他岂不是害了他吗?你也不要再多想了,姻缘皆由前定,我看十四弟他对你难得一片痴心,日后定会待你好的。你们年纪相当,情趣也相投,不比跟着——”福晋说到这,顿住了。
窗外呼呼起了风,福晋想着这些年有多少个漫长的夜晚是她独自熬过?佛说:人生七苦,人皆有之,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原来人生最痛便是求不得,宛琬啊宛琬,他日你不要怨恨姑姑心狠,你怎知姑姑心中有多痛多恨!他竟一次也没用那样的眼光瞧过她一眼,原来他不是不会,不是不能。
宛琬这里满腹心事,又难以启齿,见福晋也如有哽咽般难受,只得忍劝她回房。
待福晋走后,宛琬看着似豆残灯,愣愣出神,愈想愈觉无可更改。真要都说出来,只怕是要拖累胤禛,昨夜是他头次在她这里过夜,还是让亲信之人在书斋里打着马虎眼的,原本是为了顾着她的名节,如今看来反倒是害了她。可若不说出来,一想着真要离了胤禛,她又如万箭攒心般痛,那一寸芳心,便似辘轳般纠结回转。
窗外一阵狂风扑过,洒下雨来,打得纸窗淅沥做响,宛琬愈觉得度夜如年,她这条命原本早该散了,后来她慢慢全都想起,那一年她连咽药的气力都没了,才喂进去,便从口角流了出来。胤禛让老妈子和丫鬟们都退去外室,是他自己把药呷在口里噙住了,一口口哺到她嘴里;是胤禛一次次总不灰心在她耳边絮絮叨叨硬是把她给唤了回来,如此情意老天又怎会那般残忍?宛琬摇着轮椅至榻边,扯过衾枕被褥,深深嗅着,那里还残留着他的味道,想起走时两人的恩爱缠绵,不觉情极成痴,心中反倒为之一畅。她想等胤禛回来了就好,他总有办法的,他说过要她相信他,他定会护她周全,这一点痴念萦在宛琬心上,不知不觉,把一切愁苦,都暂时丢开。
正文 第二十八章
那一片桃花争相盛放,迎着阳光,仿佛朵朵微笑着,喷脂吐艳,浓得似要滴下般,便是在宫中也无这般美的桃花啊。胤禵凝视着桃花林下的宛琬出神,一树一树的桃花映红了她的脸颊。他思绪飘回了那日殿堂,群官退朝,皇阿玛独留下他,他知道定是因皇额娘提了宛琬的事。那一日,皇阿玛好象与他说了很多,可他最后到底还是惹怒了皇阿玛。
“朕不管你们私下里如何贪恋女色,可朕决不允许你做出有损爱新觉罗颜面的事!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如何就要闹出这般大的动静?”
“儿臣再无话可说,只求皇阿玛成全,对她,儿臣放不了手——”胤禵折膝跪地,凄然苦笑道:“儿臣只知道有些东西决不能放弃,不然这世上就再没有什么是值得儿臣坚持的了。”
康熙望着他满脸的执迷不悔,怒气攻心,举掌煽了过去,狠辣的劲风在他脸上刮下指痕,“你个没出息的东西,真真是孽障!”
呵呵,如今只怕在皇阿玛心中他已是个混帐透顶的逆子了,可她却还在那喋喋不休的试图劝说他放手,难道他在她心中就那般的不堪吗?胤禵心中沮丧得无以复加,俊朗容颜间满是落拓怅惘。
胤禵伸手轻抚过宛琬冰冷的额际,她猛地一扭头避了开去,他的手追了过去。“放手!”她反射性地挥去一掌,手在半路被他截住。“你是不是也要打我一巴掌呢?”胤禵死死地抓住她手掌不放,“宛琬,你以为我放得开你吗?如果能放手,我早就放手了,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宛琬秀眉深深皱起,指尖掐进掌心。“可我已经是你四哥的人了!”
她轻轻却冰冷的声音落入胤禵耳中,令他一怔,如冰刀在他心上又扎上一下,但他脸色随即放霁,浮出吊儿郎当的怪异笑容,眼中那抹桀骜越加浓烈。“宛琬啊宛琬,你大概还是不明白我,情之所钟,世俗礼法不过皆如粪土!你原本可以不用告诉我的,宫里有的是法子让你瞒过去。你是存心的吧,那我再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一次,不论你是身有残缺还是其它什么,只要是你,我就都要!”
宛琬深深地望向他,眸底满是悲凉。“可是胤禵你要知道,这世上什么都能够勉强,惟独情之所钟,是不能强迫的。”
“是,是,我知道——” 胤禵惨笑道:“情之所钟,就是将把尖刀给了钟情之人,剖心挖肺死活全由她。”
“你若执意如此,那我只能将它刺向自己,你就横着将我抬进府去吧。”她冰冷而决断的说道,奋力摇着轮椅离去。
乾清宫 西暖阁
“这事以后无须再请旨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康熙语气平静而笃定,不经意间流露着对胤禛的信心。
康熙转身望着静站在他身后的胤禛,颀长身形,姿仪清贵,神情端凝,那双原本总过于冷绝的眼眸渐渐多了份内敛柔和,透着精光。
望着康熙倦怠的神色,胤禛略略蹙眉:“皇阿玛——”
“朕观人先心术,次才学,人当以立品为主。”康熙忽地调转话题,无端道:“胤禛,众多阿哥中惟有十四与你一母同胞,他自小聪明伶俐,行事率直果敢。可他过于多情,若只是寻常百姓,有情自好,可若生于帝王之家,想成就一番大业,多情却是万万不可啊。”
这话听得胤禛心里一惊,谨慎地垂首默听。
康熙看着胤禛,他自幼鞠养于宫中,得他亲自抚育。
康熙忽笑了笑,指着自己的心口道:“这世上,永远没有无情的人,纵然是帝王也无一例外,可是,若要真正成为一代名君,他判断事情,做出决断,用的不能是他的心,而得是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胤禛听得若有所思。
“他决不能让自己的情感来左右了理智的判断,他要懂得割舍。可惜朕这些年却越来越做不到了啊,朕大概真是老了。。。。。。”康熙语中透着浓浓的惆怅失落,这些年,朝廷内外有许多事情,他在一开始就知道了,可他却总是忍着、拖着、压着,迟迟不决断,他常对外说兴一利即生一弊,天下事还是以不生事为贵,其实他心底比谁都清楚那样的危害。
他那话中的悲凉惊得胤禛砰地跪倒于地,惶然道:“是儿臣不孝。。。。。。”
话未说完,康熙已淡笑着挥手截住,“生、老、病、死,无人能免,”他上前伸手拉起胤禛,俩人双手相握,胤禛抬首看向皇上,那眼中没有了往日一个帝王的倨傲与冷漠。那一瞬间也仅仅只是位普天相同的慈父罢了,那一瞬间胤禛亦没有了一个臣子对帝王的惶恐,他涌上儿时无数次渴望却无法言表的孺慕之情。
“人人从来只见帝王高高在上,风光无限,却不知帝王的寂寞至死方休,孤家寡人……他首要是能忍,有容人之忍,有对敌之残忍,更要有能克己之忍,忍常人不能忍之忍。”康熙言有深意道,“好了,到你皇额娘那去一下吧。”
胤禛恭身退下,往永和宫行去。一路暗自揣摩皇阿玛提及十四弟时那番话时的语气很是失落,他后来一番话又似对自己有所勉励般,只是胤禛猜不透皇阿玛如何无缘无故地说起这些来。
永和宫
素馨芬芳檀香袅袅,暖暖的阳光迤逦进屋内,洒落一地。胤禛沐浴在这骄阳下,却生出股冷意,不由伸手敛住衣袖,手指攥得清白修冷。
不知从何处传来‘喵喵’叫声,未及德妃娘娘颦眉,一旁的齐嬷嬷已恭身退了出去。她知道娘娘最讨厌猫了,她常说:猫长着一副笑脸,可目光中流露的是贪婪阴险,猫的牙齿犀利尖刻,却又有着一嘴迷惑人的诚善胡须。
要他体恤皇上的一片良苦用心,要他体谅胤禵的情难自控,胤禛强压下几欲逸出口的狂笑,面上却忍不住颤怵地掠过痛苦而怨恨的神情。德妃瞧着一震,如果不是她亲眼目睹,她简直不能相信这会是胤禛,那女人何德何能竟能让一向淡漠自处的胤禛如此失态?这以后他只怕是会更怨恨她了吧,他是她亲阿哥,可为何两人间总象隔阂着什么似的亲不起来。她知道他见着自己总带着丝紧张,冷淡和无可奈何,她亦知在他心中她是连佟佳氏那个死人都不如,他心中从来都是生恩不及养恩大,是,她都明白。胤禛自幼便由佟佳氏一手抚养,那时佟佳氏还膝下犹空,是胤禛过去数年后方诞下一女,可旋即而卒,故她视胤禛如同己出,殷勤呵护,疼爱有加,自己却没能陪在他身边,可这能怨怪她这个亲额娘吗?那是大清的规矩!嫔以下诞下皇子后不可付与生母抚育,可这个别扭的孩子从此就和她拧上了。佟佳氏薨逝的那年,胤禛他有十一岁了,性子却更是固扭的要命,莫名就会突然发作,有时甚至是歇斯底里了,常令她头痛不已,而那时胤禵才刚过周岁,他又怎能怪她厚此薄彼?
胤禛停下不说了,定定地看着他的皇额娘,她神态依旧那样高雅淡定,丝毫不为他所动,瞧着他的目光也是淡淡的,透着漠然,似从云端俯视着他般,带着悲悯和无奈。
胤禛陡然间明白了,心头仿被重重一击,堵得说不出话来。她一定是觉得自己又是为了要跟她做对,才硬要和胤禵抢女人吧,她是决不会更改心意的。他只觉双膝一软,整个人就这么跪了下去。
“可是皇额娘,如果,如果她已是孩儿的人了呢?”
如晴空霹雳,两人俱都无语。
半响,“如果她真这般不知自爱,淫乱皇室,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她的声音冰冷。
胤禛一惊,抬头望进德妃眼中,那双黑瞳比它主人的嗓音更冷更绝,他的心煞时寒透。再无话可说了,他这才真正明白了皇阿玛为何要对他说那些,要舍得,要能忍,忍常人不能忍之忍。皇阿玛调他离京,又让他回京后即刻进宫,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们都是为了他好。他踉跄起身离去。
齐嬷嬷撩帘入内,“娘娘,我瞧四阿哥走时神色不对,要不让那闺女入宫,您再问问?”她试探着说。
“不用了。”德妃淡淡道,一将死之人还有何可问?
“唉,也不知两位爷是怎么想的,怎么就都跟一瘸子耗上了呢?”齐嬷嬷不无惋惜道。
“你说从太祖皇至先皇这爱新觉罗总出情种的事怎么就落在了他哥俩身上?胤禵是年轻不懂事,可现在连胤禛也。。。。。。唉”德妃叹气道,她寂寥而迷离的目光透过窗棂,看到那很遥远的地方去。年轻时她也曾那般天真单纯,可身处后宫多年却让她更多地学会了适者生存的道理。这森森宫墙内,她不如佟贵妃家势显赫,不如宜妃深谙狐媚之道讨得圣上欢心,不如襄嫔、静嫔那般年轻貌美,她仅有的不过是这两位阿哥罢了,她不能让这天下任何一个女人毁了她的阿。她没想到他俩人对她都势在必得,都不肯放手,只怕那女人最后不论跟谁都是祸害,她想不出别的办法了,事已至此,她别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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