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楞了下,想了想,答道:“太后当初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清点先君的后宫。”
允儿笑道:“巧了,我也正有此意。不知宫中近年宫人增加减少、所司何职可有造册登记?”
阿福想了想道:“有是有,但只在初入宫之时在仆司登记,分配到各处后便由各宫来管,直到人死了再报到仆司销户。欲弄清宫人数量所司何职,夫人可先让各宫自行清点,所司各职,自行报上来。”
允儿点点头,又道:“还可再加上一条,各宫侍婢,凡入宫三年以上者均要详细备案,齐奚,你另行造册登记,注明各人三年来所服侍何人。”
齐奚应着。
阿福张着嘴巴,又笑道:“夫人果真缜密,如此宫人来历便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允儿点头道:“还可以此作为今后宫中调遣宫人的依据,以免用错了人,也浪费了人才。”
阿福笑道:“夫人此举,果然甚是周到。”
第20章 先君之爱
阿福回宫第一件事,便是向太后禀报了青鸾夫人想要干什么。
太后听了,笑道:“这孩子颇有老身当年之风。”
阿福犹豫道:“青鸾夫人还要清查所有宫人在宫中履历,此举是否妥当?奴婢怕有人闲话,说敏修夫人初掌玉印,这手便伸的太长了……”
太后沉默了一瞬,道:“这宫中许久不曾好好有人来管管了,大王既然让她管,自有他的道理,且让她放手去做吧……”
阿福看看太后的脸色,又犹豫着开口道:“奴婢是担心,万一闹大了,不好收场,尚不知青鸾夫人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
太后笑笑,问道:“依你看,下一步她想做什么”
阿福摇头道:“奴婢愚笨,猜不懂夫人心意。不过,奴婢看着,似是要清理的意思……”
太后叹道:“且由她去吧,退一万步说,她也只是个暂代的掌位,未来主母进宫,万一不妥,也有正夫人来弹压她,先由她来清理一番也是好事。”
许多思绪涌上心头,太后对阿福摆摆手道:“你先下去吧。”
阿福敬诺,起身往香笼中放了些香草进去,殿中暗暗的香气散发出来,混和在炭火温暖的热气中,在初冬斜阳的照耀下,令人昏昏欲睡。
太后斜靠在榻上,以手支颐,在这一屋的暗香之中,沉沉地想起旧事……
那日在宴中,先君令息侯请她出来倒酒,息侯懦弱,明知先君不安好心,为了一国人的性命,忍气吞生地求她这个过门一个月的新妇去服侍先君。
那是一个明媚的夏日,年轻的息妫怒斥着夫君,为何要答应这不合礼法的请求,息侯无奈地一声长叹:“妫儿,我安能为他找灭我息国的借口……”
息妫知他的难处,定定地看着他,心里有种奇怪的预感,这恐怕是最后一次这样看着他,愤怒,难过,委屈,不舍,同情,鄙夷……很多种情绪交杂在一起。
不去,便是不为国家献身,有失大义。
息妫平静下来,转身在光亮的铜镜前坐下,提笔细细画眉,重敷粉面,额前画上了一朵娇艳的桃花印。桃花灼灼,映亮了红颜,穿透了时光。
换上红色罗衣,款款走上殿中。
先君的眼睛瞬间被她的光芒点亮了,直直地盯向她。
年轻的息妫毫无畏惧,目光迎上去,一直走到他身前。
提起酒樽,为他倒满。
不发一语,转身又离去,路过息侯席边,她凝视着息侯,轻声说道:“国君要求的,妾身做到了。”。
息侯不敢看她的目光,羞愧地低下了头。
息妫回房,静静在房中等候。
息侯再也没有回来。
宴席未散,先君便佯作酒醉,直接在席上杀了他,直接灭了息国。
罗衣似火,息妫就身着这一身红衣,跟着先君回到了楚国。
先君待她如宝似珠,想尽办法讨好她。
她只是淡淡地应付着,不发一语。
她的态度告诉他,她眷恋着故国。
先君征战各地,每一处获得的最好的宝贝,第一时间便运回宫中送去给她。
有一次战利品中有一株尺高的红珊瑚,送过去后宫人连滚带爬地回来满脸喜气地报讯:“夫人喜欢珊瑚!很高兴!”
先君大喜,问道:“夫人如何欢喜?”
宫人道:“夫人将如意击向珊瑚,如意完好,珊瑚破碎,夫人听到断裂之声,十分钟意,轻笑了一声。”
众人窘然,深汗。
先君却深以为然,十分高兴地击掌道:“赏,赏!”那小宫人得了赏,先君因此命他专门留意息妫的爱好,封之为“司宝”。天下诸侯听了,莫不啼笑皆非,楚王一改在诸国百姓中的残暴风评,人人都说楚王是个痴情种。
从此楚宫之人都知道,息夫人最喜爱的事物,便是珊瑚,楚国内所有能找得到的珊瑚,全在息妫宫中。
先君为了讨好她,带进宫的那天,便立即封为正夫人,执掌后宫大权。
面对如山般的宝贝,面对先君能给出来的一国之中最高的地位,息妫仍然难咽先君带来的屈辱。
心里怀着恨意,她清理六宫,以雷霆般的手段,将先君宠幸过的姬妾们一夜之间全部赶出宫去。楚都大街上奇怪地流浪着养尊处优的贵妾们。百姓们不敢相信这些流离失所的美人儿竟是楚王的宠姬。
先君听说此事,闯入她的寝宫。
她早料到他会发怒,冷冷地看着他,仍然一语不发。
闭了闭眼睛,一剑杀了我吧,与其留在这里受欺凌,不如早早死去。
先君却微笑了,伸出带着薄茧的手,轻轻地抚过她的脸颊,气息温存地说着:“息妫,气消了吧,如此甚好,寡人早就嫌她们烦了,都撵出去,十分清静,就剩下你我,便一直过到白头可好?”
睁开眼,看着他一脸的笑意,眸光闪闪,里面映着自己不肯换掉的一袭红衣。
突然感觉心头疼痛,转过去,再也不看他。
夜夜承宠,她始终没有表情,也不发一声。
无论她如何,先君总是温柔地对待,与别人眼中狂暴的楚王风评完全不符。
直到她有了身孕。
先君惊喜交集,对她说:“你所生之子,寡人一定立为太子!”
她始终沉默。
三年了,那日息侯的祭日,她突然开口疑问:“大王是从何处听说了妾身?”
先君听她突然开口,惊喜之下,立刻道出实情:“乃是蔡侯所说,夫人之美,举世无双。”
息妫想起了那个登徒子,她的亲姐夫,当年姐姐出嫁蔡国时,蔡侯有缘与息妫一见。
一切际遇只缘于此。
有些人,只看一眼,便改变了别人的一生,或者,被别人改变了一生。
先君陪着笑,轻轻地搂住了息妫,以为自己感动了她:“夫人之美,天下果真难觅,寡人愿一生陪伴夫人左右,夫人可愿与寡人偕老?”
息妫沉默了一瞬,冷冷地开口:“灭了蔡国,妾身愿与大王一生一世。”
原以为他会拒绝,不想他宠溺地笑着:“这有何难,寡人允了你便是。”
立刻出兵,俘虏了蔡侯,绑了送至息妫面前,由息妫处置。
息妫看了一眼,就厌恶的不想再看第二眼,先君再度询问:“夫人可想要他死?”
红衣似火,息妫苍白着脸颊,明亮的眼眸中再度升腾起复仇的火焰。“不,我要将他在囚在楚都,生生世世都不能离开这里,我要让他为出卖我,为息国灭国付出代价,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先君笑道:“一切如夫人所愿。”
男人征服天下只为了征服女人,
女人征服了男人便征服了天下。
做完了这一切,息妫觉得自己灵魂已经死去。
自己最恨的,其实是先君,但他甘愿为自己做任何事。自己利用他的爱为自己复了仇,其实最大的仇人,便是先君。她报复了所有人,唯独不知拿他该怎么办。第三年春天到来之际,她诞下了第二个儿子恽。望着怀中儿子酷似先君的这张脸,她突然觉得恨不起来了。
在先君几十年不变的宠爱之下,慢慢红颜渐老。
终于有一天,先君先她而去了,自己被尊成了太后,只有在梦中,才能再见到他宠溺的神色,以及为了她的一句话,说一不二地去冲杀……
斜阳落山了,殿中暗暗的沉香,隐现的炉火,清脆的滴漏,越发衬托出这大殿的寂静……
年过四旬的太后,头轻轻地枕在臂上,隐隐的一滴泪,掉落在枕边。
很想念他,很想念。
原来,我爱你。
青鸾夫人晓谕后宫,所有宫人要到齐奚处报备。此举在宫中,引起了不小的动荡。人人自危,不知道敏修夫人此举何意。
蔡姬在灯下微微出神,细细地想着这几年的亏心事。
郑姬当年在宫中深受楚王宠爱,她性格多变,相貌美艳,十分会邀宠。自己为了能多见楚王,巴结着郑姬,能为自己荐一荐枕席。
在郑姬的指使下,联手害了几个冒头争宠的姬妾。那个同样善舞的吴姬,还有很早以前的陈姬。
现在郑姬已经在狱中离奇地死去,敏修夫人即便翻出这些陈年旧事,也全部推到那个死鬼郑姬身上好了。况且,新夫人上台,不过是想抖抖威风罢了,进宫不到半年的一个乡村野妇,不过是运气好,得了战功,火速晋升为夫人,与这宫中旧人能有什么联系。想到这里,蔡姬心安了。搞这么大的阵仗,看你以后如何收场,以后正夫人进了宫,你这便宜夫人,能有什么下场,且走着瞧。冷哼了几声,扑地一声熄灭灯火,睡了下去。
流观阁内,齐奚向允儿禀报着这几日宫中的动向,大部分的姬妾们都很配合,主动前来报备,也与齐奚联络下感情。
只是……
齐奚小声说着自己的担心,“流观阁内地方还是小了些,报备往来的人甚多,夫人身体不便,奴婢觉得还是另找一处地方,莫要扰了夫人安胎才好。”
允儿点头,确实如此,人多了防不胜防。沉思一下,允儿道:“藏书阁偏室,地方甚大,又安静,不防去那里。明日去看看再定。”
齐奚忽然脸色红红地,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奴婢识字不多,造册写字,还得请夫人再指一人,协助奴婢共同完成此事。”
允儿笑道:“这事不难,却是我疏忽了。明日一块去找集尹,让他指个能干的人来助你。”
第21章 故人
一连几日,齐奚早出晚归,忙着宫人造册之事。允儿最近觉得昏昏欲睡,整个人懒乏的很,一直歪在榻上,时睡时醒。流观阁内静悄悄的,浣纱招月往来都把脚步放的很轻,生怕打扰她。
这一日齐奚回来,手里拿了一个册子,呈给允儿看:“郑姬死后,她宫中所有宫人均在此册之中。奴婢特意挑出来录成此册,夫人请阅。”
允儿展开细细地看着,郑姬宫中服侍的人不少,八侍婢六侍人。郑姬死后,这些人都被遣到司仆府重新分配,干的多半是洗洒庭院,修枝剪木等粗重的活计。
允儿皱眉问道:“太后宫中如今有多少人侍伺?”
齐奚答道:“福姑姑今日报数于奴婢,是十二侍婢十二侍人,多半儿都是先君在时便一直在太后宫里的。”
允儿道:“太后宫中也不过比郑姬多出了十人,一个姬妾便有这么大的阵仗,岂不是僭越了。”
齐奚答道:“郑姬生前算是蓄婢最多的。也有少的,比如身份差不多的苏姬,便只有四婢四侍人。”
允儿放下册子,看着火盆中明明暗暗发亮的炭,沉思道:“若要这宫中安稳,须得按规矩来。应划之以级,配之以仆。”
齐奚大致汇报着这次清查的情况,应道:“这后宫中目前除了太后,便是夫人最为贵重,余等皆是姬妾侍婢。宫姬中掌一宫主位者有八人,除了流观阁,其它宫室皆有二三个数量不等的侍妾同住。算下来,共有姬妾二十四人。各宫中报来的侍婢有一百八十二人,侍人一百七十六人。”
顿了顿,又补充道:“司仆府内公中统一调遣的人不算在内。”
允儿在心里算着,长长的指甲慢慢地划在案上,不一会便有了谋划,提笔写下,吩嘱道:“且按这个来吧,明儿与我一块去禀报太后。”
齐奚答应着。复又从刚才的卷中指了一人给允儿看:“夫人,此人便是夫人让奴婢留意的郑姬生前贴身侍伺之人,名入画。郑姬生前一应贴身事务,全由此人打理。”
允儿脑中晃过一张脸,想起了这个人,目光微微凝住浮出一丝寒意,抬头问道:“入画现在何处?”
“现受司仆府调遣,做的是浣衣的活计。”齐奚停了一下,又说道:“因跟着郑姬,当初十分跋扈,开罪了许多人,奴婢听说现下处境甚是艰难。”
允儿闭了闭眼,沉思道:“明日看过太后,再顺路去看看她吧。”
齐奚答应着,扶着允儿起身,端过一盏蜜汁,服侍着她饮下。
又问道:“奴婢这几日不在宫中,夫人身上如何?”
允儿笑着看她:“这几日是你辛苦了,我反倒躲了些清闲。……只是感觉昏沉,每日睡个不停。”
齐奚道:“不如明日先请医人甲录为夫人把脉。回宫后操劳了这许久,夫人还没亲口问问医人情况如何。”
允儿点头道:“也好,顺便让甲录把近日里各宫送来的东西也查验查验。”想了想又补充道:“越姬送来的衣物,也一并再让他验过。”
齐奚应道:“确该如此。”
一夜北风呼啸,庭中低洼处结了薄薄的冰,庭中美美的花土均冻的硬脆,踩上去立刻变成齑粉。枯枝在寒风中打颤,抖落掉了最后一片枯叶,寒鸦鸹噪着掠过,飞到低处檐下找食着草籽,见有人走出来,又扑楞楞地飞走。
好冷,一阵寒风迎面吹来,允儿打了个战,紧了紧身上大氅。齐奚急忙把手炉塞到她手中,扶着慢慢上了车辇,吩咐着驭者驾车,随在车边走着。
允儿坐在车辇里,听着外面的北风呼呼地刮着,车里却不并不冷,齐奚铺了厚厚的垫子,又细心地放了一个暖炉。
昏昏欲睡间,想到楚王出征已三个月了,想必该回来了吧。伸手摸摸肚子,已经略有凸起,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