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来明州,风景特别美,红的白的粉的花儿,一片接一片,看得我车都不会开了。”
“我去年来过。”林燕心里遗憾,嘴里还逞强,把黄伟良逗得呵呵笑起来。
明州镇早在几年前Y市的村村通中,修好了公路,这回还集资修了从省道到蘑菇批发市场的路,以及通往干菇厂的路,路边栽的小树,也都能拍着小手掌,在风中表示欢迎的心意了。林燕这才多久没来,变化竟然这么大,赵镇长的能力还真挺强的。
“也有晁恩的功劳。”大概知道林燕想什么,黄伟良解释。因为卢曼云是领导干部,晁恩是不可以经商的,但这确让他更好的发挥作用,他表弟没少打着卢曼云和晁恩的旗号办事,当然还有晁恩事先给人打了招呼,才让表弟上门的。
香菇批发市场不远,是水果批发市场,这是二十年来明州自发形成的,赵镇长上任,把零零散散的商家移到了一处,这一片土地,现在是明州镇的“经济开发区”。
干菇厂正在进行机电安装,蓝色的厂房内有很多工人师傅正在忙碌,林燕是学机械的,对这些比较熟悉,她仔细检查流水线旁边放置的机器零件。
“怎样?”黄伟良问。
“一般。”林燕对丈夫做了个鬼脸,“这种机器嘛,马马虎虎而已,怎能造得精度很高呢?”
两人一边说,一边随意走动,林燕忽然看到一个人准备安装滚子,按道理轴要比滚子内套做得大,安装时把滚子放进热煤油里让它涨大,套进轴之后冷却,滚子内套就和轴紧密连接,这样可以保证滚子和轴的轴线重合,而这里的轴比滚子内套小,他们用了销子管上。这种滚子转动起来,就有点偏心,消耗能量,噪音大,时间长了容易磨损。
林燕从安装工人手里接过那个滚子看了一下:“叫你们检验员过来,这样的产品显然不合格的,怎么能到了安装现场?”
黄伟良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二话没说,去了监理办公室。
没过一会儿,监理工程师王工和安装工程师石工都过来了,乙方安装的头头陈素民也来到跟前,林燕举了举手里的滚子:“这种偏心滚子到底装了多少个在流水线上?我现在要求。全部设备拆了重装。”
“这个滚子我们打磨这么光,粗糙度完全符合流水线要求,你看,我们还使用的进口不锈钢材料。”陈素民着急地辩解。
林燕一看他是个外行。皱了皱眉没有搭理他。
监理工程师老王被黄伟良锐利的眼神盯得一头汗水,他偷懒了,没有在现场盯着,这些问题,一般人是不懂的,只有开始使用,能耗大。并且了几年之后滚子更换率高,业主弄不清问题,只能摸摸鼻子自认倒霉,乙方没想到林燕是学机械的,还在机械加工车间工作了十年。
安装工作停下来,黄伟良仔细检查了监理工程师的工作报告,发现他很多项目都没填,这个懒家伙。打算在最后的时间里,随便填写点数据蒙混过关,只有关键的几个数据。他仔细检查了。
林燕要求按照技术文件,每一步的检测都必须进行,安装了三天,现在要全部拆下来,陈素民脸红脖子粗的,在一边打电话给老板报告。
黄伟良也气得不轻,脸色黑沉的打电话给监理公司。
本来一片忙碌的车间,立刻一片死寂,工人都走了出去,三五成群在车间外面聊天。几个负责人,则都低垂着眼皮,盘算自己该怎么推卸责任。
大概下午三点,监理公司的主任最先到达,他拿着自己手下的工作日志翻了翻,便垂头丧气地过来。拉着黄伟良使劲道歉,愿意承担相应责任,他当场让和他一起来的霍工,代替老王在这里工作。
乙方公司派来的人叫张琛,下午五点才到,因为王素民报告说,林燕和黄伟良是鸡蛋里挑骨头,张琛刚开始还想和林燕理论。
“你要是内行,就看看这个滚子,若是不懂,先别说话,叫你们公司来个内行。”林燕很生气,根本不给对方咋呼的机会。
张琛大概是个内行,看了看滚子没说话,跑到一边打电话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到黄伟良跟前:“我们老板说了,就是因为产品质量不是很过硬,我们才报价低的,要照你们的技术要求,我们就赔钱了,根本没法干。”
黄伟良什么话也没说,把对方合同文件里提供的技术资料递了过去,张琛看了看,没说话,又跑到一边打电话去了。大概有半个小时,他垂头丧气地过来:“我们老板说,为了信誉,就是赔钱也会为你们安装出合格的设备,我们马上返工。”
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今天是不能干活了,林燕和黄伟良准备离开,张琛说道:“为了不耽误你们的工期,我们从今天晚上就开始加班。”
“要把安装的拆下来吗?”林燕问。
张琛结巴了一下。
黄伟良强调道:“已经装上的,必须都得拆下来,所有的零部件要重新检验,至于你们的损失,监理那边按合同会承担一部分,你们可以和他们交涉一下。”
“好吧。”鉴于张琛肯定还会和老板沟通,林燕和黄伟良便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黄伟良特别难过,这些厂家和监理,都是他定的:“燕,都是我不好,这么件小事都办不好。”
“不,不是你的错,他们这么做,不是只在我们这一家,你看他们这么轻车熟路的就说明了一切。说不定监理工程师吃回扣了。”
“嗯!若是他们贿赂老王,现在就哑巴吃黄连。老王也会被公司辞退。”
尽管林燕为丈夫辩解,黄伟良还是很难过:“燕,后面怎么办?总不能让你天天在这里盯着吧?”
第二百四十二章
林燕一想要找个能代替自己对流水线的质量进行把关的人,脑子里立刻就冒出一个人来,一个瘦瘦的,略有点苍白,神情严肃的老头——韩长河。
林燕上班后,印象最深刻的,不是李慧,而是这位车间的技术员,他是七十年代的工农兵大学生,因为一直通不过工程师的英语考试,到退休都是个助理职称。但若是以此来衡量他的工作能力,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林燕最看上韩长河的,是他的一丝不苟和直言不讳。
第一次和韩长河打交道,还是林燕实习期满,成为一个助理工程师,有资格给生产线下技术文件时,她当时有个零件的加工时间(工时)估计出了偏差。工人加工一个零件,到底用了多少时间,车间该给他多少报酬,全凭技术人员在工艺文件上规定,林燕经验不足,再加上脑子里没有经济概念,一门心思都用在零件加工流程的设计上了,对这个车间领导和工人最敏感的问题,没引起足够的重视。
韩长河是车间技术组的组长,他看了林燕的工艺文件,当时就沉下了脸,毫不留情地把林燕批了一顿。林燕当时虽然说结婚了,但年龄才多大?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疾风暴雨的批评?她拼命忍耐,眼泪还是流得一脸都是。韩长河或许意识到自己太过了,站那里愣了一下,嘴一撇走了,似乎,觉得林燕做错了就不应该哭。林燕那时候年轻啊,多少还是有点任性的,在以后的时间里。非公事不和韩长河说话。
几年以后,老林想要扩大果树园面积,问林燕要了两千块钱买树苗。林燕当时只有五百块的工资,为了老爹。她借了好几个人,在接下的半年内,她得节衣缩食地还债。可事情才过了三个月。老林又来了,夏收得花钱,秋播还得买化肥和种子,他一张口又是五百,林燕哪里来这么多?旧债未还,谁肯借她呢?
记得林燕泪水连连地求告老爹:“你自己想想办法吧,我实在没钱了。还欠人一千块呢,让我再找谁借呀。”
老林板着黑脸,怒气冲冲地训斥道:“养你这么大,还供你读了大学,为爹做这么点事儿。你竟然推三阻四,你在城里,能说没有钱?自己吃香的喝辣的,让一家老小和西北风吗?”
“爹,要不,你找找大弟,他厂比我这边效益好,结婚这几年,也没给家添过一分钱。他的经济状况比我好多了……”
“你大弟,大弟,你就见不得佳豪日子好过点——”
“既然你儿子比这边日子好过,你为何还要问女儿要钱?女儿就不是人了吗?”韩长河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喜欢下棋,有时吃过晚饭。会溜达到厂家属区里找人玩儿,大概是经过这里。
老林不知道韩长河是做什么的,反正被他一身冷气给吓住了,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看到了没有?你这女儿都可怜成啥了,喔,一身衣服穿了好几年,你看看,城里哪个年轻女人过成这个样子? 我女儿是农村的,都比你的女儿穿得好,吃得好,我还奇怪了,林燕工作兢兢业业,他男人不赌博不大吃大喝,两口子勤俭节约的,钱都哪里去了?原来都填了你这没底的洞!她一个月才五百块,你一张嘴,就全要走了,你让她这个月吃什么喝什么?前不久车间人还传你问娃要了两千块,我当那是别人说你家坏话的,看来是真的了,有你这样的爹吗?你干脆把娃杀了算了……!”
林燕到最后都不知道韩长河还说了些什么,没人为她撑腰,她只能一直这么忍着,现在一个不相干的人,竟然肯仗义执言,她的委屈一下子涌了上来,哭得一塌糊涂,连老爹怎么走的,都不知道。
从那以后,林燕对韩长河特别尊重,也跟着他,练出了过硬的工作能力,她后来的设计的工艺流程,经常得到车间领导的表扬。韩长河在厂里倒闭的那一年退休了,他家不在Y城,林燕就再也没见过,不知道这个外冷内热的老头儿,现在到底怎样了。
见老婆陷入沉思,黄伟良也不说话了,汽车很快就要进Y城了,路灯刚好点亮,林燕被灯光一晃,惊醒过来:“伟良,我们就在这附近吃点饭,然后到拐到城关镇韩村去,我想看望一位师傅,顺便看看他是不是肯出来工作。
林燕的记忆里,韩长河虽然家在农村,但经济条件还不错,韩师傅曾经花了八百多块,为女儿买了一件最时兴的狐狸皮领子纯白色的波斯登羽绒服,当时车间的女同事,没有不眼红羡慕的,八百多块,比他们一个月的工资都多。
“好!”黄伟良把车速放慢,停在路边,用卫星定位系统确定了韩村的位置,这才缓缓启动了车子,他现在经常走这里,地形还算熟悉,大概七八分钟,汽车停在一个中等饭店前面。
“吃饺子行不?”饺子店沿街全是大玻璃窗户,里面看着干净整齐,很多顾客在里面大快朵颐,让人一看便垂涎三尺,林燕禁不住馋虫作祟,下车往饭店里走去。
“前面还有个医药超市,我们一会儿买点营养品送你师傅吧。”等候饺子的空挡,黄伟良问林燕道。
这份体贴太让林燕感动了,她点点头,轻轻抓了抓丈夫的手表示感谢,黄伟良反握了林燕的手一下,虽然他随即便松开了,林燕知道这是不习惯人多广众时公开示爱,但那暖暖的感觉,让她心里十分甜蜜。
韩长河的儿子结婚时,林燕和车间人一起过来过,大致记得他家的方位,还好,韩家没什么变化,门房依然是个小二层,黑漆大门,仅仅是比当年旧了许多。
黄伟良敲门,开门就是韩长河。
“韩师傅,我是林燕。”
韩长河愣了一下,身子一侧:“请进吧。”
虽然天色很暗,房间昏黄的灯光照出来,依然能看到家里境况不是很好,等进了屋,林燕没想到韩师傅的家,比当年给儿子结婚时要差多了,禁不住愣了一下。
韩长河身上的衣服显得很旧,大概他穿了好几年,他和妻子的头发都几乎完全白了,人显得很老,根本不像个六十刚出头的,说他们快八十了还差不多。
“韩师傅家里出了什么事儿了吗?”林燕实在忍不住,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唉!不提也罢。”林燕从来没见过韩长河这么低落过,他在车间,只是很沉默,但从来都是很精神的。
“我儿子,呜呜,得了脑血管瘤,随时都会没命的,可我们做不起那个手术。”韩大妈呜咽了一声。
韩长河横了老婆一眼,林燕赶忙制止:“就让大娘说出来吧,总憋着也不好。”
“臭小子非要做生意,把家里的钱都投下去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他成天喊头疼,我也没在意,没想到得了这个病,医生说,瘤子随时会破裂,他现在命悬一线,呜呜。”
大概儿子也住这个院子,韩长河夫妇说话声音很小,韩大娘压抑的低声啜泣,让林燕心里一阵难过:“韩师傅,你怎么不早说呀,车间的同事凑一凑,好歹先治病再说。”林燕都不知道这个能不能治疗,她以前听这样的病,就只能等死,说这话时一点底气也没有。
“五十多万啊,要是一二十万,我早就去了。”韩长河低声感慨了一句,“臭小子不听话啊,把这院儿抵押贷款了,不然,我们卖了这个,也能够他治病的。”
听师傅这么说,林燕反而松口气,只要有价,证明就有治疗方法。
“韩师傅,明天,我陪你和你儿子去医院检查,多少钱我先垫着。”林燕道。
“这怎么行?”
“韩师傅,说实话,我来这里是请你忙的,等安排好了你儿子,你帮我工作,慢慢还吧。”
“林燕,我这一把老骨头,哪里能值这么多钱?若臭小子能活下来,我们父子一起来还吧。”
“先看病,其他事情再说。”黄伟良插了一句。
“林燕,你晚上过来,事情是不是比较急?反正我也不是医生,明天,我就开始工作,安俊让他媳妇陪着就行。”
韩长河还真是个急性子。
“不着急。韩师傅。”林燕不管多急,也不能答应。
“你还是让我去吧,不然,我心里不安。”韩长河这么做,还真是他本性使然。
“韩师傅,明天我陪你们去医院,等把你儿子安排好,你再去工作吧,林燕是你徒弟,她先顶几天。”黄伟良说道。
韩长河不再争执,点头答应了。
林燕第二天去了安装现场,新来的监理工程师寸步不离地守在工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