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大,再向前望,仍是连绵不绝的山岭。当天晚上,他们宿在半山腰上,到午夜,一阵连续的鼓声,使他醒了过来,葛克少校来到阿尼密的身边,低声说道︰“赫林人。”
阿尼密侧耳听了片刻,鼓声一直在连续著,他道︰“你懂得他们的鼓声?”
少校道︰“不完全懂,但是我听得出,鼓声之中,有著欢乐的意思,可能是赫林人正有什么喜事,如果是那样就好了,我们明天去,送上这六筒酒,可能会得到很好的待遇。”
阿尼密没有出声,他向下面望去,在浓密的树林掩映之中,好像看到有一点火光闪耀著,除此之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在浓稠如漆的黑夜之中,完全充满了神秘和不可知的事。阿尼密叹了一口气,他在想,在比较详尽的世界地图上,日本的东京,和新畿内亚的腹地,看来是隔得如此之近,大家全是地球上的一个岛上的一处地方,但是两地之间,文明和原始的距离,却几乎等于人类整个文明史,相差五千年。从这一点上也可以看出,人实在是太渺小了,渺小到了连天体中亿万星球中一个极小的星球,人本身所居住的,已经住了几十万年的地方,到目今为止,还有太多未知数。
阿尼密闭上了眼睛,他并没有睡著,只是在沉思,而葛克少校在自顾自讲了许多话之后,倒响起了鼾声。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开始下山,下山是完全没有路径可循的,他们有时攀越悬崖峭壁,有时要拨著树上的藤,向下落去,在真正无路可走时,他们甚至只好踊身跳过去,如果失足的话,世界上绝不会有任何其他的人知道他们到了何处。
就在眼底下的那片盘地,可是他们足足花了六个小时,已经过了正午,才算接近,也就在这时,只听得一阵吆喝,五六个土人,自浓密的灌木丛中,冲了出来,高举著木竿上绑著锋利石块的石矛,向他们跳跃而来,葛克少校的反应十分快,他立时高举由他载负的三筒酒,高叫︰“阿隆,阿隆,尼齐,尼齐。”
事后,阿尼密才知道,“尼齐”是葛克少校所懂的唯一的赫林人语言,意思是酒。他这时的那句话,意思就是︰“我有阿隆那里得来的酒。”
这句话,当然产生了很大的效力,那五个土人,立时放下了他们的石矛,向前走来,葛克少校忙将竹筒递向前去,并且示意阿尼密也那样做。
那五个土人走向前来,用力嗅著,在竹筒外,其实是嗅不到什么酒味的,可是也许是由于赫林人的嗅觉特别灵敏,所以在他们涂著颜料的脸上,都现出满意的神情来,而且不断叫著︰“尼齐,尼齐。”
在那五个赫林土人的带领之下,阿尼密和葛克向前走著,葛克一面向前走,一面苦笑地望著阿尼密道︰“希望能找到刘郎。”
阿尼密道︰“刘郎是谁?”
葛克道︰“刘郎就是常到阿隆那里去的那个赫林人,他是唯一和外界接触的赫林人,他会讲阿隆那个部落的话,我也见过他两次。”
他们在交谈著,那五个赫林人中的两个,叫嚷著,向前奔去,这时候,阿尼密和葛克,也已经看到赫林人聚居的村落了。
在未曾目睹赫林人的居屋之前,阿尼密绝难想像到,赫林人竟有著相当高的住屋文明,他们利用天然的树干,每在树干之间,搭上离地约有五尺高的“地板”,然后,用木柱围起来,上面盖著整齐的芭蕉叶,就成了“屋顶”,他们聪明的并不将被用来作“屋柱”的树弄死,那一些大树,依然枝叶繁茂,那样,就减轻了屋顶的负担。
正当阿尼密在欣赏赫林人的住屋文明之际,葛克的身子,却不由自主,发起抖来,指著那些屋子,道︰“先生,你……看,这些屋子的门口 ”
那些屋子其实是没有“门”的,只有供人出入的口子,但是没有用来掩蔽的“门”,循著葛克所指看去,阿尼密也注意到,那些屋子的“门口”都挂著或多或少,一吊一串的,球形的,黑漆漆的东西。
阿尼密一生研究通灵,也接触过不少人的尸骸,可是这时,他也不禁感到一股寒意,他吸了一口气,道︰“那些,全是人头?”
葛克少校连嘴唇都变白了,可是他还是挣扎著,说了一句自己以为很幽默的话,他道︰“我不以为那些是人脚。”
阿尼密还没有来得及再讲话,已看到那两个叫嚷著奔向前去的赫林人,在叫了几声之后,每一间屋子里,都有赫林人奔了出来,男女老少都有,不下两百个之多,一出屋子,就向他们奔了过来,转眼之间,就将阿尼密和葛克两人,团团围住,不住叫嚷著,葛克的身子发著抖,他像是求饶一样,摊著双手,叫道︰“刘郎,刘郎。”
阿尼密虽仍保持著镇定,可是却双手不住的冒冷汗,幸而那些赫林人只是包围住他们,叫嚷著,并没有什么别的行动,又过了一会,人丛中陡地静了下来,让开一条路,两个人在人丛中向他们走来。
走在前面的一个人,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因为在他的额上,颊上,全贴满了天堂鸟的羽毛。
新畿内亚特产的天堂鸟,有著梦幻一般美丽的羽毛,阿尼密注意到,贴在那个赫林人额上和两颊的,全是天堂鸟的尾翎,而且毛色新鲜,显然时常更换,看来,在附近的森林中,是这种珍贵禽鸟的原产地。
这个赫林人的打扮,既然有异常人,那么,他自然是赫林人的族长了。
和族长一起走过来的,是一个看来很乾瘪的老头子,葛克一见到了他,就像见到救星一样,叫道︰“刘郎。”他一面叫著,一面又急急说了好几句话。
那乾瘦老头子直来到了葛克的面前,打量了葛克半晌,在那段时间内,葛克简直就像是待决的囚犯一样,他勉力装出要刘郎认识他的姿态来,因为要是万一刘郎竟然不认得他,那么他就麻烦了。
过了好一会,刘郎脸上的皱纹,忽然都凑到了一起,他叫了起来,道︰“葛克!”
在那一刹间,葛克少校显然已到了可以支持下去的极限,他陡地松了一口气,身子摇晃著几乎倒了下来,阿尼密忙过去将他扶住,刘郎转过身去,对族长讲了几句话,族长吆喝一声,立时有十几个人走了过来,将葛克和阿尼密,连拖带扯,来到了一间茅屋之中。
茅屋中并没有什么陈设,除了正中的一根木柱,木柱上刻著些图案,但是最触目惊心的,自然是挂在木柱上的那一大串人头,缩小了的乾人头,还可以清楚地辨别出五官来,至少有十二个以上,阿尼密打量了几眼,他甚至可以肯定,其中至少有一个,是白种人的头骨缩制而成的。阿尼密感到一阵恶心,连忙偏过头去。
但是有一点,倒是令阿尼密放心的,那便是,他们已经肯定受到了友好的招待,族长已经打开了一个竹筒在大口大口喝酒。
在阿隆的部落里,阿尼密也曾喝过这种用不知名的果实酿制的土酒,知道这种土酒的酒精成份极高,他真怕族长这样喝法,喝醉了之后,会凶性大发。所以,他向葛克少校低声道︰“快讲正经事。”
葛克少校点著头,将刘郎拉在一边,不断地说著话,间中,刘郎用一种诧异的神色望著阿尼密,讲了大约十分钟,刘郎点著头,到了茅屋的门口,叫了起来,不一会,有一个中年人,走了进来,刘郎又指著那进来的土人,讲了几句。
这时候,阿尼密完全不知道葛克和刘郎交涉的情况如何,他全然不懂赫林人的土话,所以只好等著。
事实上,葛克少校也不懂得赫林人那种音节高亢,急促的土语,幸好他和刘郎都会讲阿隆那个部族的土话,他通过刘郎,和通过刘郎叫进来的那个土人交谈著,大约又谈了二十多分钟。
在那段时间中,脸上贴满了天堂鸟羽毛的族长,什么事也不管,只喝著酒,和砸著嘴,向阿尼密笑著。
然后,葛克少校向阿尼密招了招手,阿尼密忙走了过去,葛克少校指著那土人道︰“有结果了,阿尼密先生,这个人,在他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曾经为了追猎,翻过了他们赫林人认为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一个山头,见过另外部落的土人,那个奇怪婴孩的传说,就是他带回来,又传了出来的。”
阿尼密忙问道︰“那婴孩在那里?”
葛克少校苦笑了一声,道︰“据这土人说,他也没有见过那个婴孩,只不过他听得出那边的土人部落中的人说起,他只听到了而已。”
阿尼密也苦笑道︰“那怎么找得到?”
葛克摊了摊手,道︰“当然很困难,不过他说,山那边的土人部落,是一个十分友善的部落,那边物产丰富,土人从来也不杀人。”
阿尼密皱了皱眉,道︰“他懂得那土人部落的语言?”
葛克又回头问刘郎几句,刘郎则转头问那土人,那土人的回答,又传译了过来。葛克少校高兴道︰“那边土人部落的语言,和阿隆那一族是差不多的。”
阿尼密道︰“好吧,总算越来越近了,我们向前走。”
葛克偷眼向族长看去,族长已经醉倒了,鼾声大作,天堂鸟的羽毛,在随著他的鼾声而起伏著,葛克又向刘郎说了几句,刘郎领著他们出去,许多赫林人又围了上来,葛克和阿尼密急急向前走著,一小时后,已经没有赫林人再跟在他们的身后了,他们才松了一口气。第二天,他们翻过了又一座山头见到了另一个土人部落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之中,他们平均每隔两天,就翻过一座山岭,遇见另一个土人部落,可是几乎毫无例外地,他们遇到的那些土人,都指著高山,说消息是从山那边传过来的。
越向腹地进发,所遇的土人,便越是落后和原始,到最后他们已几乎要放弃之际,所遇到的那一个部落的土人,还逗留在石器时代,而且,是百分之百的穴居,阿尼密真怀疑他们之间,是不是有语言,因为,他们发出的声音,和狒狒的叫声,实在没有什么多大的差别。
这个部落的土人,所居住的地点,是在耸立的高山包围的中心,在一些山崖上,有许多天然的岩洞,土人就住在这些岩洞之中,用原始的石块,猎取野兽来充饥,阿尼密和葛克,都带著完备的攀山工具,也经过了三日三夜,才翻过了山头,发现了这一族穴居人。
当他们在一片平崖,被大约二十多个穴居人包围著的时候,阿尼密的心中,极其沮丧,他长长的叹了一声,说道︰“我看没有希望了。”
葛克少校也道︰“是的,阿尼密先生,再向前去,我们可能穿过新畿内亚会到达它的北岸,你看这些人,你看看这些人。”
阿尼密又叹了一声,围在他们身边的那些穴居人,眼球转动著,发出莫名其妙的声音,阿尼密在这些日子学会了不少土人的简单语言,他试著说出了十几种,想和那些土人交谈,可是却一点用处也没有。
葛克少校道︰“算了吧,我看世上没有人会懂得他们的语言。”
阿尼密无意识地挥著手,对葛克少校的话,表示回意,可是就在此际,突然,在离他们不远处,传来了一个颤抖的声音,道︰“对,除了他们自己之外,世界上没有人懂得这种语言。”
一刹那之间,阿尼密和葛克少校两人,都僵硬得无法转动脖子,回过头去看一看那声音的来源,要不是他们两人同时听到了声音,他们一定会以为那是他们多日来辛劳所产生的幻觉。
那两句话,是纯正的荷兰语。
阿尼密首先转过头去,在那一刹间,由于实在太激动和突然,他张大了口,本来是想叫“宝德教授”的,可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过,这时候,他就算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他也知道,自己的搜寻,已经有了结果,三十年来的搜寻总算告一段落了。
葛克少校也立时转过头去,他同样张大了口,但是却也一样出不了声。
他们都看到,在他们的身后,有一个山洞,那个山洞的洞口,有著其他山洞口所没有的一件东西 一张草帘子,遮著洞口。
阿尼密终于发出了声音,他声音嘶哑地叫了起来︰“宝德教授。宝德教授。”
那山洞口的草帘掀动,一个人,慢慢地现身出来。
阿尼密和葛克两人,睁大著眼,他们看到一个人,用一根木棍支撑著,自山洞中慢慢地走出来,那人的身上,也没有衣服,和其他土人一样,只是下体围著一头块兽皮。他一样肤色极黑,有著鬈曲的头发,皮肤上有著因为营养不良而来的白屑,眉骨特别高,以致双眼看来深陷,他看来完全是一个原始的,还处在石器时代的穴居人。
可是,阿尼密却又清楚地听到过,有纯正的荷兰话,自那山洞中传出来。
刹那之间,阿尼密心中想,或者,宝德教授还在洞里,还没有出来。
就在那土人现身之际,才来围著他们两个人的穴居人,都现出了一种根奇讶的神情来,发出声响,纷纷向后退了开去,这种反应,显然表示他们对那个土人,怀有相当程度的恐惧。
阿尼密望著那穴居人,那穴居人也用他混浊的、黑褐色的眼珠,望著阿尼密,过了半晌,他又开了口,仍然是极其纯正的荷兰话,声音也依然在发颤,道︰“阿尼密,我的好朋友,你终于来了。”
那穴居人的声音发颤,同时,他慢慢扬起发抖的双手来,那穴居人出来的时候,是用一条木棍支撑著身子的,他的左腿,明显地曾受过极度的伤害,当他的右脚踫到地面之际,左脚离地还差著半尺,他是一个跛子。
所以,这时候,当他的双臂发著抖,向上扬了起来之际,支持他身体平衡的那根木棍,跌在地上,他的身子,也陡地向左,侧跌了下去。
也就在这时,阿尼密发出了一下呼叫声,陡地奔向前去,将那个穴居人紧紧抱住,叫道︰“宝德。宝德教授。”
穴居人也紧紧地抱住了阿尼密,两个人的身子,都在剧烈地发著抖,他们都争著在讲话,可是自他们口中所发出来的,却全是连他们自己都听不清楚的一种混杂的喃喃之声。那是由于他们的心情,实在太激动了,激动到无法可以清楚地说出话来的程度。
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