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转的飞快,面上却仿佛半懂半不懂的看着楼清风。
过了一会,才道:“清风姐姐是说,歆月姐姐今夜的有备而来?那,她今夜到底要干什么呢?”
心下却忽然明了,顾玉鸣——那样的眼神,也是难怪了,那“百合甜香”——夏夜里原本的确不适合烧这样的香料,真若按季节来分的话,通常都是点些紫薰冰草,冷夜如意这样的香来消暑宁神。
可之前白涟捧上的那盏香炉,的确是由歆月让奉香的丫鬟送来的。
再仔细回忆一下,嫣柔记起了自己站在上首案桌前,曾隐约闻见的那股子暗香……心下终于明白,不禁一下子又是钦佩又是惧怕。
据沈氏香谱上所记,百合甜香原是取夏夜玫瑰和荷花、金银花、忍冬草等香味甜沁的鲜花花蜜锻造而成。烧制极为奢华,几乎是千万朵花儿才制得一块手掌大小的香料。
这香原是极好,冬日烧来更是如同百花满堂,春意盎然。只是,如果嫣柔没有记错的话,倘若在这香燃烧半个时辰之后,再让闻香者吸入另外一味西域樱兰香的香气,则会让闻香者产生口干舌燥,心跳加快,耳红面赤类似于酒醉一般的效应。
神思渐昏,思虑,也远不及平日利索。
这,才是她打发人送那一炉子香过来的真正用意。
想不到,歆月对香的运用已经到了这等无处不在的境界,难怪她胜之无声无色无形,却又咄咄逼人,无人能与其争锋。
这样的手腕心计,先是华贵出场,气度不凡,叫对手心慌气短,只以为自己内心当真生怯;而后再不经意的亮出手中宝扇,叫对方心理防线坍塌。
最后,兵不刃血,完胜而归。
而除了她自己之外,今晚在座的人哪一个不以为华眉是羞愧而败服的?气不如人,势不如人,连装模作样拿架势也不如人。
这样实力悬殊的二人,以后安能被人放在同一个平台上论之?
挑拨离间(3)
从此以后,谁还会傻到去附和华眉?谁还会理会华眉背后说什么嚼什么?
这便是人心,如果以卵击石,没有人愿意陪着那可怜的卵去凑向巨石的一角。
而歆月对情势认识的何等清醒?她不屑事无巨细来应对,专拣了要害处来回击。
不出手而已,一出手则叫人再无牌可打。
想到此处,嫣柔心中冷汗淋漓,紧了紧手中的帕子,背光时悄然抹了一把子汗水。
“歆月姐姐今夜为何而来,这个我也不敢乱说。不过啊,我觉得,肯定跟顾先生谈的买卖有干系。顾玉鸣垂涎歆月姐姐的美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要她给个暗示给顾玉鸣,想送个把碍着自己的姑娘出去……”
楼清风说着,斜斜扫了一眼嫣柔,手上扇子巧妙的遮住了那张樱唇。
“我算是看的明白的,那个顾玉鸣,真正是被她迷惑了。哪怕是不给薛夫人面子,也是会给她面子的。妹妹,这道理,你肯定也是明白的。”
她的意思是……。今后谁被顾玉鸣卖了,那,都是歆月的授意?
这不是默不做声的挑拨人心是什么?
可是,楼清风,不是也是靠着歆月的赏识,才有了如今这样的地位么……她,为何要恩将仇报?
或者,事情根本就不是这么简单的表象……
嫣柔愈发觉得,这明月楼尺寸之地,不过,人心倾轧,却是丝毫也不逊于后宫三千。
“清风姐姐,这些事情,咱们就是想管也管不着,不如装作不知道,倒还清净省心。你说呢?呵呵…说来好笑,我原不知道华姑娘为何事和歆月姐姐过不去,不过,今夜,旁边那些人,她们为何要刻意冷落我呢?”
这是转移话柄,不过这话此时来问,却是最好不过。
楼清风嘴里“唧唧”一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听她不无鄙夷的说:“说起来这事原不与你相干,你这是代人受过了。不过,照我看来,也就这一回了,从今往后,你便是在这楼里横着走,只怕也没人敢为难你的。”
挑拨离间(4)
见嫣柔的样子还是不明白,她便耐心的继续解释:
“这事原本是绿鸢那丫头背着主子捣鬼,心中嫉恨你顶了她的位子,千方百计想要把你整下去。不过后头被羞花台那位知道了,她原本就想着给歆月使绊子,这样就少不得又再煽风点火的,窜掇着那起子人有意让你出丑。她们的如意算盘打的是,如果你果然心慌了,一会子出场就肯定出丑。那样的话她们就齐心游说薛妈妈,便是顾先生这回有什么好主顾的,第一个也是将你卖出去。你个傻丫头,这下可明白了?”
嫣柔心中真是一骇,这回全然不是装出来的。
这些人,自己与她们可谓是素未平生啊!只不过是稍微出挑了一点运气,居然就被人眼红成了这般……当真最毒妇人心,最毒妇人心矣!
不过,事实,是不是真的就像楼清风所说呢?那个暗中挑拨离间的人,又真的只是华眉吗?
母后从小就教嫣柔,会叫的狗通常不会咬人,真正咬人的,往往是那些平日看起来很温顺和乖巧的狗。
楼清风是啊,自己一直以来最信任,最亲近的,不就是她么?她甚至很有可能清楚,自己面上的梅灰斑是刻意抹上去作假的
她,真的能够不嫉恨自己么?
见嫣柔害怕的说不出话来,楼清风继续说道:“其实这楼里知道顾先生买卖勾当真相的人并不多,知道的也是不敢说出来的。只是这拨人里心怀大志的多了,明里暗地的,哪一个不想飞上枝头做花魁?大家都觉得少一个竞争对手却是好事。虽说你模样不出挑,但是你背后的歆月却让她们又怕又恨的,所以,妹妹,你这叫代人受过,不过价值不菲罢了!”
嫣柔咬住下唇,半响才说出一句话,移开注意力去问那白涟和顾先生的由头。
“清风姐姐,我今晚瞧着薛妈妈身边的白姑娘看起来对顾先生颇有几分意思,会不会,咱们都想差了,人家顾先生来是为了……”。
物伤其类(1)
不待嫣柔将话说完,楼清风就果断截住了她的想头:“她?你快别说了,这真要论起来,这楼里聪明人不少,她那位表妹红袖就是一个顶顶尖的!红袖姑娘,啧啧,那心思眼力劲,真正是一绝!可这白姑娘要是跟她一比,那就是真正可笑的。你看,两人都是打小跟在薛妈妈身边,偏她长了一心的歪心眼却不长点真见识!平日里惯会在我们这些人面前拿腔作势,可却在顾玉鸣这种男人身上吃短受制!哼哼,真是枉自聪明!照我看啊,她枉自痴心一片,可惜人家心中未必有她。不信你等着瞧好了!”
嫣柔心下冷笑,这白姑娘若真是这般不入你的法眼,往日你又何必巴巴的去顺承她?
不过是不想当面拆穿她的把戏,依旧顺着她的话道:“我也瞧着那顾先生人是生的玉树临风,可眼底总透着一股子阴气邪气,此人心术不正,也委实不是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
楼清风手上绢纱团扇一摇,手柄处那一抹红色如意丝带便摇曳起来,一晃一晃的,好似一朵小红莲荡漾在嫣柔的眼底。
“可不是么?连我都能看出来,姓顾的心思全在歆月身上,可偏偏这白姑娘这么一个大活人居然一头栽进去出不来!”
嫣柔想了想,心中最后默然。
多半是这姓顾的需要在明月楼安插一两个耳目,这便勾上了这个白涟。
也不知道他许了她什么好处,竟然能让那白姑娘对她一片痴迷。
正想着,旁边的楼清风忽然笑起来,声音却是微微哑的:“要我说,像我们这样的人,那才是真正的麻烦。在这个楼里是这些人的麻烦,将来出了局子,入了哪位爷的青眼,就又成了另一些夫人少奶奶们的麻烦。明年开春便是选花大会,真若到那时,这些人还不个个都看对方是肉中刺眼中钉的?稍稍出挑一些,便是顶人家心口刺人家眼睛,唉,说到底,到哪儿都是一样的命,摆脱不了这样的命局,有甚奈何的?”。
物伤其类(2)
这话说的嫣柔心中又是一闷,人啊,千般争斗厮杀,原不过都是些物伤其类。
这些个人,明明都是人家养在笼子里观赏把玩的金丝雀儿,仗着羽翼美艳,就自觉外面的世界都是属于自己的。费尽心思去争去抢,把别人弄下去,好让自己上位。
说是聪明,其实也说不清到底是聪明还是傻来着。
两人一路走着,嫣柔渐渐沉默下来。夜色茫茫里看向四周隐没于黑暗中的亭台楼阁,只觉得黑压压一片,却有那些狰狞的兽首蹲卧于房梁之上,目光森冷。
楼清风和嫣柔二人携手一路闲谈,到了院子里方告辞了各自家去。
从这以后,嫣柔便与楼清风开始面和心不合的态势,只在人前,还是如从前一般无二而已。
却说这边的顾玉鸣正在薛夫人的屋里坐着,他原是坐家里的马车而来,此时便仍旧往前院坐轿。
一时喝罢了茶,见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去。因极常走动,薛夫人便只吩咐白涟打了灯笼引他去前门。
白涟心中有气,因此不甚理人。顾玉鸣知道原委,却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
白涟姑娘更因此更气。两个人一路走着,高墙之下只听到窸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眼看一条火巷就要走完,顾玉鸣忽然转回头去。左侧一栋绣楼上,却看着二楼上一盏灯火仿佛得了号令一般无声而灭。
白涟胸口狠狠一痛——不用回头她也知道,那里必是哪个姑娘所住的房间。
说到底顾玉鸣这人花心无常,她也不是心中没数,只是一个情字蒙蔽了眼,巴巴的只要能看着他的人,哪怕一颗心里喜忧参半,甚至是爱恨交织,她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一路走来,心里那个翻滚煎熬啊!白涟手中的灯笼把柄一时火烫,一时冰冷。
眼见就要到了前院门口,那灯笼的黄光也变得越来越巨大,大得看似就要坠落。
风流浪子(1)
白涟心中又痛又气,她用力咬住唇,含着眼眶里滴溜溜转圈的泪珠子,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可夜风呼呼作响,掠过脸侧耳旁,薄薄的暖香风里竟然还带了嘤嘤的低泣。
“是谁?”白涟有心停一停脚与顾玉鸣说一说满心的酸楚,正愁无托词呢!当下心头突突直跳,立马转过身来问:“谁在那边哭呢?”。
这一转身,脚下却是刻意的虚浮无力,身子一侧,便刚好落进那人的怀里,只听一声沉闷的哼声,远处低低的哭声戛然而止,四周只剩一片寂静。
黑樾樾的门洞反射着灯笼的暖黄微光,远近一折射,变成幽深混沌的一团。白涟白皙如玉的脖颈,在顾玉鸣的爱抚之下发出阵阵扣人心弦的呜咽轻声。
他几乎贴着她的脖颈低声道:“你方才说话的样子,让我想起一个人。”
白姑娘那心都要跳将出喉咙口来,按捺住狂乱,连忙把脸一偏,不慌不忙躲过去。
一双明眸滴出玉露来似的,一刀刀来回割着眼前这个狠心郎。最后是白了顾玉鸣一眼,终究没忍住,问道:“谁?”
“这个人么——”顾玉鸣双眉一挑:“是我梦里常常见着的人。你说她是谁?”
白姑娘眼睛睁大了一圈,陡然抬头,瞳仁里光芒闪动像是含着无数星子,动一动就要飞溅出来。
顾玉鸣心中一激,伸手去寻她的手。
“啪”的一下,却被打掉了。
白姑娘别过头冷声道:“你少来哄我。那是你做的梦,梦里都有谁,我怎么会知道。”
顾玉鸣笑笑:“你这么聪明,自然知道。”。
“我是知道!”白姑娘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来,哼着道:“什么张家的娘子,李家的小妹,刘家的少奶奶,但凡是个女人,就都在你梦里。”
顾玉鸣脸上微微一定,夜色里看不清内容,语气当中不由带了些埋怨:“你看你,老是这样耍小性子,爱生气。”
风流浪子(2)
说她耍小性子,爱生气,可这究竟是为了谁呢?好端端的妙龄姑娘家,日日魂不守舍又是为了谁呢?
白姑娘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喉咙里,正不知如何反驳,那头顾玉鸣却已经笑起来,又道:“不过,你若不这样,那就不是你了。”
他低头凝视她的脸,目光飘忽不定,最终落在桃花冻石一样鲜艳的嘴唇上,柔声道:“你跟她们,不一样的。你要相信我。”
说着,他俯首落下一吻,那姿势娴熟技巧绝佳,仿佛蹁跹于花间的蝶翼。白姑娘喉头凝结的怨气“哧溜”一下滑落到心口,被灯笼的光晕一蒸,化作阵阵甘霖。
“你个冤家”她的话没说完,就被人生生截断在嘴唇里。
“你笑什么?”东院正屋里头,薛夫人忽然偏头过来问。
这一句唬的白涟那是指尖一颤,连忙将手上的金镶玉仙人满池娇分心拿稳,一面放进妆奁盒里,笑道:“夫人的头发养得真好,黑油油的,比我们姑娘家还强些呢。”
说着轻手轻脚替薛氏打开发髻,一下一下慢慢梳通了,又腾出手在几个穴位上轻轻按压着。
薛氏眯着眼睛只管享受,过了一会,目光却从铜镜里望出来,懒洋洋的仿佛随意没有波折,好半晌方轻笑道:“傻丫头,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差窍?他不过说几句便宜话,你就一颗心都陷进去了,成天丢魂失魄的。你呀,白白跟了我这么多年了。”
一句话说破白涟的心事。
她有些懊恼,又有些说不出的羞愧,低着一张俏脸道:“夫人如今总是这样小瞧人。我何曾陷下去了?您既然把他当上宾,我总不能对他不理不睬吧?人家做出样子来,我少不得要着实敷衍他两下,倒落下不是了。硬要说破的话,谁还不知道他呀。衙门口的皮鼓——两面都敲得响。他那些俏皮打牙齿的话,我是从来都不信的,只当哄鬼。”
薛夫人笑着摆手:“信也好,不信也罢,有什么要紧?你只要自己把得住自己,我干什么操那闲心。”
风流浪子(3)
白涟闻言顿时胸间一紧,极力正色道:“夫人今儿个怎么想起来说这个话?我就算再蠢再糊涂,也不会做那些出格的事。夫人若不放心,从今往后仍打发我回后院烧火罢,这屋里的事情,只叫红袖妹妹多操劳些。”
薛氏这才淡淡一笑:“才刚说你差窍,偏又心眼多。”
她阖上眼睛,心满意足的按了按额头,任由白涟搀起来,慢慢走到床边坐下道:“我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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