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氏这才淡淡一笑:“才刚说你差窍,偏又心眼多。”
她阖上眼睛,心满意足的按了按额头,任由白涟搀起来,慢慢走到床边坐下道:“我放心。我不放心别人还能不放心你?你们姐妹俩我打小带到大,一举一动我都晓得心里想些什么念头。这些年来咱们说是主仆,其实我真正把你们当女儿一般看待的。说这些话,也就是个做母亲的看法,白逗逗你罢了。”
白姑娘此时正蹲下去替她穿好红织金白绫口子的软底子睡鞋,低声抱怨道:“自打红袖妹妹管了账房之后,就整日不见人影。一天到晚把人忙得转转的,夫人还只顾逗着人玩。”。
听她提及红袖,口气又是这样酸溜溜的,薛氏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
当下也不理她,慢慢转着脚脖子,又伸手在脸上摩擦抚弄,一路按到耳根。她精通医理,平日里更是勤于保养,这些功课,那是每日必做的。
坐了一回,忽又笑问:“你那么聪明,你且说说看,家里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姑娘姊妹,便是再尊贵的客人也只能在前院里喝茶听曲,我为什么偏偏任由顾玉鸣他一个大男人在院子里走动?”。
白涟答道:“这个还不明白,我就真蠢到家了。夫人的意思,不过是让他在院子里多走走看看,姑娘们的品貌性格摸得稔熟了,回头真有合适的买卖,或有好的路子,也能说得更条理些。”
薛夫人嗯一声:“这算一个,还有呢?”。
这回白姑娘低头想一想,才道:“第二嘛,顾先生是西京城数一数二的风流掮客,人面宽,路子也多,夫人既是明月楼的老板娘,也少不得要笼络他,多给他些旁人没有的脸面也是应该的。”。
“我的儿,也算,这也算一个。”
薛氏说着,已经躺倒了贵妃榻上,半寐又问:“那第三呢?”
风流浪子(4)
“第三——”白涟翻着眼睛思索良久,摇头道:“夫人别笑,后面的婢子就想不到了。夫人给讲讲。”
“这第三嘛,”薛夫人侧过身在被底摸了摸,抽手时顺带带出一挂银薰球来,递给白涟道:“今晚多吃了两杯酒,闻着这个心里闷闷的,很是不受用。我的儿,你拿去用吧。”
白姑娘有些忐忑,又不好明着问下文,只得答应着接下,但不敢自己真的据为已有。
想了想,便走去挂在门边。
却听这头薛夫人摸索着挪腾了一下腰肢,方又道:
“我晓得自己做的是什么行当,所以咱们家这些姑娘,教养起来比不得那些诗礼人家。道学先生是口口声声念叨什么男女大防、授受不亲,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呸!这些狗屁我一概通看不上。
咱们家的姑娘,不用理那些臭规矩。姑娘们要学什么?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那都靠后一步,头一个要明白的,就是怎么抓住男人的心。不然,将来靠什么吃饭?
跟咱们千金买笑的那些贪官腐吏、臭贾烂商,哪一个不是馋嘴儿的猫?家里外面,女人一大堆。花儿一样的人抬过去,满打满算也只有三天的热劲。
姑娘们若是没经历过,只消几句甜言蜜语,管保给哄得心花怒放。一转脸丢开手了,又能找谁哭去?
那顾玉鸣虽只是破落户人家出身,可毕竟出身大家,上辈人积下来的场子人面交清总是有的,再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是?若论情场轻薄,也算个一顶一的人才。我让他时常院子里逛逛,就是想让姑娘们见识见识男人的手段,知道知道什么是男人的心。到时候对症下药,输人不输心,熬一熬,一辈子保得住荣华富贵,不也就过去了。”
这头白涟心里是翻开了心浪,一会东一会西的,沉默半晌,似有感触的叹一口气:“夫人才智过人,这样安排实在是用心良苦。可,我怕——”
说着,心里那一截话,到底是不敢说出来。
朽木不可雕(1)
“怕什么?”她能怕什么?
薛氏心中哪有不明白的?只是没有拉下脸,淡淡的问。
白姑娘又略作沉吟,答道:“我怕这样子一来二去,姑娘们心里有了人,会不会生出些好歹来?”
薛夫人到底有些失望的气性,眼角不屑的往白涟脸上飘了一眼,不以为然的道:“不怕。心里有人又怎么样,一个巴掌还能拍出响来?你以为顾玉鸣是谁?就算姑娘们们肯,他也断不肯的。那么精刮的一个人,生意归生意,情意归情意,美玉石头分得清清楚楚。他会为了个姑娘毁掉这么些年的名声?除非世上的人都嫌真金白银烫手视银钱为粪土了。今儿我敢说这个话,但凡他看上了谁,只管开口跟我要,没有不给的。真有那一天,身价银子我都不要,还倒贴一份妆奁陪嫁,风风光光十里红妆送过去成亲。”
这话原是引子,可惜白姑娘为情痴迷,竟然听不出画外音来。
她只心里怦然一动,稳了稳神道:“夫人真是了不得!人情世故无一不明白,可够婢子学的。”
薛氏转了个身,哧的笑出声,缓缓躺下去道:“小丫头,一张油嘴儿甜得抹了蜜。你呀,是得好好的学。”
说着,已然闭上双眼。
白涟轻手轻脚放下珠帘,又将屋里的碧纱窗仔细查看了一遍,正要退出,却听幔帐里头薛氏道:“你下去歇着吧,今儿叫红袖上来值夜。”
白涟站在门口,手里正拢着那一串银熏球,那上头的银链子打的格外精细,掌心一触碰,便窸窸窣窣的微微响动着。
半响,她才低低应了一声:“是,夫人,婢子这就去叫。”
走到门口,忍不住气鼓鼓的回头望了一眼,又是期待又是艾怨的。
红袖进屋时只以为薛氏已经睡着了,正摸索着往屏风外的小床那边挪步,猛然看见那淡黄色纱帐里一个人影坐着,饶是她平日素来胆大,此时也不由的吓了一跳。
“夫人…您这是?”说着,已经快步奔至床边,一手扶住薛氏,一手平缓的顺着背部向下给她顺气。
朽木不可雕(2)
薛氏原来有哮喘之症,不过此事一直保密,知道的人极少。照说这病秋冬常犯,夏季少有发作,不过今夜也不知道怎么了,自打从席间回来就胸闷。
又被白涟这样一个犯痴的模样给染了几分气,虽是躺下去,到底肝火郁结,这时间坐在那里,也是胸闷堵的实实在在的。
见薛夫人气息略微平息了,红袖这才转身去外头圆桌上倒了一杯酽酽的普洱进来。
坐在床头,慢慢扶着薛夫人坐起来,把茶水喝下去了,才将床边脚踏上的绣花簟子拿过来,给她靠在身后。
“夫人这是怎么了?不是才从后边喝酒回来吗?”红袖说话一向精简,她是素来不喜欢拐弯抹角的。
薛夫人躺在簟子上,半响才伸手捋了捋鬓角散乱的发丝,口里叹息一声,却是有些凄楚不胜:“我的儿,你是不晓得,要叫我眼睁睁看着白涟搭上姓顾的那个贼船,我这心里头…”。
说着,又是伸手去按胸前的气息。
红袖见状,不得不道:“又不是您逼着她的,她自个愿意,怨得了哪一个?”
薛氏摇头,沉默不语。半响才问:“这些日子里也是辛苦你了,账房的数目都盘点清楚了?”
红袖见问正事,这才换上严肃的口气,自己在朱色镶银的脚踏上蹲下来,说话的口音已经低了下去:“都算清楚了,除去日常的开支用度,还有一些老局子的赊欠账目,咱们去年一年下来,帐面上几乎是没有盈余。”
薛氏重重叹息一声,嘴角却有欣慰的笑意:“只要他在宫里过的舒坦,我这里受点苦倒也没什么。只是眼下有笔买卖,我却是要你给点意见的。”
红袖情知此事必与顾玉鸣有关,因此也不多话,静静给薛氏捶着小腿,听她娓娓道来。
“今儿个顾玉鸣来,找我合计一笔买卖,银子倒是很丰厚,我就是怕咱们没这个成算……”。
红袖少不得闻言诧异,精明如薛氏,居然也有这等惆怅时刻?红袖自小跟在她身边,知道这是个火坑里的银子也能想法子捞出来的主。
红粉杀手(1)
“据奴婢所知,顾先生一直都是咱们这的好帮家,他找的买主也是出手阔绰的,价钱自然好。不知道夫人今日却是为哪一桩事烦心?难道咱们楼里这么些姑娘,竟然找不到一个相符的?”
红袖并不急于打听内幕,她向来就是个窄嘴葫芦,这也是薛氏有事情愿意和她商议的一个主要原因。
这丫头,内静外冷,整个冰人似的,水泼不进,针插不来——将来必是自己管家理事的一把好手。
和她那个表姐白涟相比,这两个人,行事做派,简直就是大相径庭了。
薛夫人仿佛真是有几分疲倦之意,她摇摇头,道:“倒不是没有这样的姑娘,只是,怕是怕,没人有这样的胆识做这样的事……”。
红袖这下奇了,终于忍不住心思,说:“夫人调教出来的姑娘,还有做不得的事情?这可是稀奇!”
薛夫人这才半坐起身,一手横上红袖的鼻头,却是又爱又恨:“你呀!平日里一张嘴严实的跟什么似的,偏生到了关节上头了,那酸的利的一起上来,真正是比谁都要命!你知道我调教出来的姑娘是靠狐媚男人吃饭的,金银珠器自是到手不难!可你哪知道,这回顾玉鸣要的,却是能要取男人性命的!”
饶是红袖一贯冷静自持,也禁不住这样的骇。
要知道明月楼从来不和官府过不去,更别说,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真要出了事,如何能洗脱得了干系?
顿了顿,她才皱起眉头,道:“不知道顾先生想的什么?他平日可是求财不求气的性子,这回居然……”。
薛夫人摇摇头,似乎欲言又止,又似乎自己也很是迷惑。过了一会,才说:“我也老实告诉你,顾先生今日在咱们楼里,相中的就是那个歆月荐来的女孩子,叫阿柔的那个。”
红袖自然知道来龙去脉,当下就微笑道:“那不是挺好?这丫头在这里无根无系的,正好替您接了这个事体。歆月那里嘛,只消夫人您过去安抚安抚就好。”
红粉杀手(2)
薛夫人却并不接言,看似面色凝重。
她思虑了一会,才伸手取了床边铜盘里的剪烛手,缓缓剪去已经燃尽的一截黑色烛芯,眼看着那火苗儿一点点壮大起来,才说:“嗳,想我薛碧淑也在这行里摸爬滚打了这些年,照我看,这事只怕没那么简单。我明眼瞧着,可是连顾玉鸣也做不得主,他这晚迟迟也要赶回去,指不定是有人等着他连夜复命呢!”
言外之意,也是顾虑重重。说起来银子虽好,但她也不想因此惹上什么说不清的麻烦。
正说着,外头有人来敲门板,因是夜间各院都下了锁,院门早就闭了,因此叩的是那个走水的紧醒云板。
红袖一听就知道肯定是有紧急事,连忙走出来,将那人引进门厅里,又是将屋子里的帘子放下来,这才请了薛氏出来坐在帘子后头。
“说吧!他出去之后到底回了哪?都见了些什么人?”薛氏亦是丝毫不惊慌,看来这就是她早早备下的后手。
“回夫人,顾玉鸣自打离开这边之后,便径直坐着马车回了家。小的一路跟着,倒并没有发觉什么异常。”
“只是后头他回了自家宅子后,不久,顾府的后门便悄悄驶出来一辆马车,小的以为是他玩的虚晃一枪,于是就跟了上去。没想到,那车出来之后,径直去了晋王府前的大车房。下来一个人,却不是顾玉鸣,只是一个一身黑衣的下人。”
“哦?你是说,顾玉鸣回府之前,已经有人在他家等着回音?是什么人?”
薛夫人面色一震,果然自己所料不假,先前那片子疲惫之色已经一扫而空了。
那人低垂着头,生怕薛氏责备他办砸了差事一般,又想了想,才补充道:“依小的看来,也不像……。”。
“究竟是怎么个过程?你吞吞吐吐干什么?”薛氏最恨底下的人拿话忽悠,更何况又是这等重要的事体,当下就忍不住拉下脸色追问到底。
那人这才抬起头,却是看了看红袖,似乎欲言又止。薛氏犹可,倒是红袖先冷笑了起来。
为情所困做奸(1)
“这是做什么?要是跟我相关的,夫人也不会替我遮着掩着,要是其他人卖主求荣,那我也不会寻死觅活的来替她求情讨好!”
红袖何等聪明人?一看这人的架势,分明就是意指自己与此事脱不开干系。
说着,又转向薛氏跪下道:“求夫人明鉴,夫人您从小收留我们,在婢子心里,您就是我的母亲,恩同再造!婢子一心只想着孝敬夫人您,端茶送水,尽犬马之劳。若有人对您不利不忠,婢子就与她水火不容!婢子的心意天地可鉴,这些个脏水污水,婢子是一概不予旁人担待的!”
说完,便磕下头去,只听得地面一片咚咚作响。
薛氏心里有数,这事估摸是白涟那丫头走漏了消息。
等红袖磕了一会子头,也就下地去亲自拉她起来。
眼瞧着红袖双眼红肿,真个是哭的伤心了,又笑着道:“就你心思细,也是个直性子,能对上我的性情喜好。嗨,瞧你,我的傻孩子,我要是疑心你,还能叫你今晚过来守夜?你是你,她是她,她枉费了我多年的栽培,原是她无情无义,和你有什么相干的?”
说着,又扭过头去问来人:“听见没有?红袖姑娘和那些人没半点相干的,以后不许往她身上泼些没影的脏水!都见着些什么?说罢!”
一面拉着红袖的手,在那雕花太师椅上坐下。
却见那人摸索着拿出一样东西,打开牛皮纸一看,里面是被撕碎的一张桃花笺。
“夫人容禀,这是在顾先生车子里找到的。因小的一路上并不曾见到顾先生与什么人通过音讯,马车已经径直往自己家去了。不过后来下车时慢了一步,跟上去时只觉得他下车进门时有点仓促,那样讲究的人,却连自己终日使着的扇坠儿掉在地上也不理会。小的心里奇怪,苦于没法进去。后头回来时细一想,才觉得他似乎有所察觉,至于那辆马车上坐着的到底是何人,现在是真有些搞不清了。”
为情所困做奸(2)
粉红星点的桃花笺,早就被细碎的撕裂了。
上面的字迹已碎的拼凑不出来,薛氏将碎纸放在鼻子底下细细一嗅,脸上浮出一丝复杂的阴笑。
“这是在顾玉鸣马车里找到的?”薛夫人问。
“回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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