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吧嗒一口烟道:“这一路上的马贼可多着呢,不过朔月里大冷寒天的,连兔子都少见,等闲不会遇上。而且这马贼么,其实也分很多种,一种是三五个人跑单帮,马快刀好,向来只劫红货,白花花的银子就是放在地上都不捡,这种人我们马队叫做放鹞子的。轻易不犯案,也不伤人。还有一种就是百八千的人,聚在海子或山上,他们劫货叫做‘走黄’,按例也是不大杀人,尤其是对跑驮马队讨口饭吃的把势苏拉,往往连牲口都不拉走。他们把这行当庄稼看,熟一茬收一茬,不兴斩草除根,撞上他们,这一趟的本利肯定是没指望了,但大伙左右能保条命下来。但如果是撞上‘走青’的,那整个商队一个人也留不下,这些人是草原上的野狗,咬碎了死人骨头都能吸出髓来。”
于晔道:“那漠北王于阗玉呢?”老头稀疏的眉头耸了一下,拿眼角望了望他,低声道:“师父,这个名字说不得。我说的是人,你道的是鬼神,人不言神鬼事,那是要犯忌讳的。”于晔知道他们这一行规矩多,哈地一笑,也不多话。
秦艽和于晔上半夜里巡守,就看狭长的凹壁里一堆堆的篝火,映得壁侧红彤彤又暗沉沉,壁顶的冰雪给热气沤化了,冷风一吹又复结成冰溜,晶莹剔透,一排排参差不齐地挂在外边。火光上腾,流离变幻,既奇异又是美丽。而向外望去,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雪野,风小一点的时候,那雪给夜色一压,都是满眼深黝的蓝色。外边北风呼啸,鬼哭神号,里面的兵士商旅有打着呼噜的,梦里格格磨牙的,偶或有人翻身说个梦话,无意中放个响屁。
于晔笑嘻嘻,端是一副很有趣的样子,他低声道:“秦姑娘,我这里还藏了一袋凉州葡萄酒,来点尝尝?”秦艽也低声道:“你这和尚偷鸡摸狗,忒不老实。”于晔道:“澹泊须自浓酽中来,这个老实么,也要自不老实中来……”秦艽不由莞尔。于晔突然唔了一声,手向外指,讶道:“咦,这是什么?”只见洞顶冰溜,有一处异常明亮。两人走出洞外,于晔攀高跃上,跳下来时手中提了一盏马灯,那灯中点着一支油烛,已经燃了大半。
于晔和秦艽对视一眼,均感诧异,这马灯放置的位置甚高,没有一定的轻功身手万万不能做到,大伙来时又未曾看见,必是有人后来动的手脚。马灯所在,正好对着诸人的休憩之处,其意不言而喻!于晔方道:“不妙!”只听得破风声起,手中马灯当啷一声被打得粉碎!骤变之中,几道人影倏然由外窜入,当头两人刀势凌厉,直取向于晔秦艽。秦艽抽出腰间软剑,刷刷几记长刺,霎眼已将两个刀手逼出三步之外。那两人均是一声惊唔,似乎颇出意料,不过随即之后,快刀如雪,彼攻此伏,又强势攻来。他们之间不但配合极为默契,刀法更刁狠稳健兼而有之,竟是难得一见的刀术高手。
突袭者中其余两人身法飘忽,行如鬼魅,几乎在一照面的功夫已一闪即过。过不多久,紧接着听徐丰冉喝道:“什么人?!”韩潮亦喊道:“大家勿乱,各守其位!”想来于晔已向内示警。这一边,秦艽手中的软剑拖出一条银线,刀剑相接的那一刹儿,剑光一散似乎又化成百变天罗,对方手中的单刀渐渐觉得把持不住,似乎绊入了无数重蛛网中,劈不开,刺不破,难受之极。“大缺剑”谦冲平和,浩汤变幻,最讲究以慢制快,因拙补工,正是大泽谷的不世秘技。两名刀手均未没听说过如此剑法,一时心里想到的都是:“妖幻之术!”紧接着腕口猛然剧痛,手中单刀分别脱手。这一招正是“大缺剑”中的“大象无形”。
一人忍不住脱口道:“邪门!”两人应变甚速,已分别拾起兵刃,各退一步。就听洞里一记锐啸声传来,两人猱身抢上,大喝道:“有本事再接一招!”只见寒芒暴涨,横纵十字双刀雷击电掣一般凌空劈来,大有生死立判之势。秦艽不敢怠慢,剑凝一线,反手向两人手臂交叠的破绽处刺去,剑长而刀短,后发而先至,就似两人的手臂自己送上剑尖上一般。两人识得厉害,道:“好剑法!”。他们二人心念如一,左右肩头一撞,手臂陡沉,刀锋下撩。就在这一瞬间,两道灰色人影自内飞快掠出,呵然大笑声中,出了洞口。只听韩潮的声音:“快,拦住他们!”
持刀两人早知同伴得手,这一招似攻实退,虚晃了一记,也迅速向外撤去。秦艽无暇想得许多,剑锋暴长,刺向一人背心要害。只听“铛”的一声,一柄弯刀鬼火般地一闪,就中格开软剑,秦艽手腕一麻,软剑几乎把握不住。她心中骇然:“星宿海中人,技高如斯!”那人也咦了一声,似乎秦艽能接下他这一刀,也大出意料之外。
说时迟那时快,数匹快马已自暗处疾奔过来。这些人必是事前筹谋好的,安排得甚为周密,为首者提着一人,几个起跃间,已经掠上马背。快马跑过洞口时,那人喊了句古怪的番话,似乎催同伴快走,灰衣人顿时舍了秦艽,两个大步,扳鞍上马。韩潮于晔等人,还有一些惊起的夏兵,此时也赶到洞外。不过对方马快如风,一时哪里拦得住?眼看几个人纵马狂奔,就要跑得远了。众人的怒喝喧哗声中,就见劫人的那个灰衣人突地怪叫一声,蓦然从马背上跌了下来。此人身手当真了得,人尚没落地,左手一拉马尾,旋又翻上马去。
马上那人提掌击去,灰衣人在半空中还了一掌,砰的一声,终于跌落于地。此人怒骂不已,而马上那人当下驱使坐骑回转过来,这人披着君自天的狐裘,但在月光下露出漆黑如墨的面目来,正是天竺僧人摩柯。当真是奇变横生,令人又惊又喜。韩潮大喜望过道:“大师好智谋,料敌于先,将我等都瞒过了!”摩柯在马上道:“谬奖了,此乃君公子的吩咐。”韩潮悚然一惊道:“君自天?他人呢?”这时也顾不得外敌,奔回洞内,才走了几步,就见秦艽立在一侧,微微笑道:“那人尚在高卧中,韩兄尽可安心。”韩潮更是惊疑不定,心想:“怎么她也知道?”
秦艽何等聪明,道:“这金蝉脱壳之计大为有效,自己人也瞒过了。我方才也是追敌时才突然想到,那人身上系着玄金铁链,一有大动,其响斯应,岂会这样没声没息地被人劫出洞外?”韩潮道:“极是,极是,我当真胡涂了,还是你心细如发!”秦艽一笑:“那也说不上,韩兄事急情切,想不到这些小节,也是常情。”韩潮道:“小错而弥大患,那是万万不该错的呀。”
鬼穴
说话间,几人转回凹穴内,果然见君自天裹着狼皮褥子,半蒙着头,也不知真睡还是假睡。穴内的夏兵皆整装肃立。李德宁道:“敌骑向西南方去了,我已派兵士追查,看看有无结果。”徐丰冉大有被人戏于股掌上之感,神色难看道:“这还需查么?君少宗向来神机妙算,问问他不就明白了么!”君自天披衣而起,打了一个哈欠道:“阁下问我,我倒想问问阁下,”他环视了众人一眼,“你们有的是保镖,有的是解差,难道这些事该我操心的么?”
韩潮道:“所谓同舟共济……”君自天冷冷“哦”了一声道:“同舟共济么?那还说不上。阁下这条船,哼哼,还福祸难料呢。我之所以如此行事,乃是为自己打算,阁下无需太多情!”韩潮眼中阴骘之色一闪而过,然后笑道:“少宗主料敌于先,在下是真心佩服。既然今夜来人是敌非友,何不将其底细告知一二,让我等有个提防,也好便宜行事。”君自天的目光逐一从众人脸上扫过,嘴角略带嘲讽,最后一笑道:“我为何会知道?各位之中有谁知晓,该告诉我才是。呵呵。”
众人明知他不肯坦然相待,心中郁结,却也无奈何。韩潮暗中拉了摩柯来问,摩柯对君自天甚为敬重,也是听命行事,所知无多。于晔道:“这事当真古怪。今夜来的四个人,照武功看,都是一流的高手,甚至有过之而不及。不是星宿海,实在想不出西疆哪里还有这等的人才?但若是星宿海……若是星宿海的话,又是大大不合情理。”徐丰冉道:“何止不合情理,那几个人分明是番人,大约是吐蕃回鹘各部的高手。吐蕃一直是西夏的世仇,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中插手作梗也无足为奇。”他又道:“最离奇的是他们如何得知我们的行踪?那两个番子抹黑进来,便向姓君的卧处出手,分明……,哼哼,是有内应。我看那些西夏人也脱不了干系!便是中原商队里的人,鱼龙混杂,也不可不防!”
韩潮道:“徐观主说得有理。我记得其中一人擅使弯刀,看他的招术,迥异中原武学。这让我想起了凉州城外的那批马贼,会不会是他们一直跟着我们?”徐丰冉道:“也不无可能。”众人商议了一阵子,但除了加意提防外,目前亦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此刻夜色尚沉,韩潮早没了睡意,他踱步出外,长长吁了口气,只觉得吐不尽胸中烦闷。却见秦艽在一侧倚壁而立,微微颦着眉,静然沉思,这时侧首望来,只见她眸子中光华流动,温润和明,无论何时何地,总给人一股宁定平和之感。韩潮心头一颤,迈前半步,直想距她更近,一方面不知怎的,又不免自惭形秽。他道:“秦姑娘,怎么在这里?”秦艽道:“没甚么,外边清净。”韩潮低声道:“秦姑娘,我有几句话一直想说,借这个计划一吐为快。有什么冒昧之处,还请你勿要见怪。”秦艽道:“韩兄怎么这样客气,但讲无妨。”
韩潮默默走了几步,思忖了半晌后才道:“秦姑娘你这一路上冷眼旁观,虽然一句话也未提起,但我知道,你对我们此行大有不满之处。象君自天这等的人物,擒而不杀,胁而牟利,实在说不上是什么江湖好汉的磊落手段。我们三庭四院自负武林清流,如果传将出去,不免让人为之齿冷。不过……,唉,这件事实在干系重大,轻则动江湖,重则撼社稷,便是再卑鄙十倍的手段我等也要不得已而为之。”秦艽淡淡笑道:“韩公子和杜爷,非常人行非常之事,我可没说甚么。”韩潮心潮翻滚,暗暗道:“你虽然口中不说,但不免心中鄙夷,那倒不如直说出来。”他自诩大丈夫为人行事不落窠臼,但任己为,不求人知,可一想到秦艽可能因此瞧他不起,不免耿耿于怀。
韩潮忍不住自嘲一笑:“三庭四院给天外天的人瞧之不起,说起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秦艽笑道:“出世入世,各有息争,这只怕不是瞧得起瞧不起的事情。更何况做人但求无愧于心,别人想甚么说甚么,又何必太计较呢?”韩潮深看了她一眼,心想:“若是别人那也就罢了,何须我萦怀不已?”但勉强笑道:“说得也是。”他随即转变话题道,“秦姑娘师门渊博,不知是否曾听人提过阴魔引的破解之法?”
秦艽听得一楞,“阴魔引?这是甚么?我从未听过。”她见韩潮面上掩饰不住失望之色,问:“是西陲的一种剧毒么?”韩潮道:“那是星宿海最歹毒阴狠的一种种穴手法。迷人心智,颠倒黑白,使人行事有如妖鬼,癫狂不已。”秦艽道:“我曾听一位前辈讲过,西域一带有些异人擅长迷魂之术,役人驱物,无所不能。还有一些藏密的巫师,可以用符录妖诅杀人千里之外,阴魔引难道是此类的异术不成?”
韩潮道:“它们彼此之间或许各有借鉴,但也不尽然。阴魔引乃是星宿海门下秘传不宣的一种邪门种穴手法,鬼穴种下后,就如南疆一带行盅下降头的手法,受害人往往一切行径如常,不过一旦阴魔引发,整个人立刻神智不清,性情大变,如鬼祟附体一般。宿主着这人做什么,这人头脑里也惟有这一个念头,蹈死不顾,……当真有如狂魔一般!”他呆呆想了一会儿,面色忽青忽白,眼里不由流露出恐怖的神态。没多久,韩潮叹了口气道:“当年……我们水云院里的一位长老就是中了边左一的阴魔引,突然间狂性大发,任谁也拦之不住,一连杀伤了门中七八个人。那一日,我年纪虽然小,却也记得清清楚楚,一个十四岁的师兄,正是他的爱徒,冲上去劝阻,却给从头到胯一剑就斩成两爿。那日,赤城山的精舍内一片血泊。”
韩潮声音平淡冷酷,慢慢道:“等门中长老清醒过来时,看到自己爱徒的尸体和满地狼籍,呆坐之下,举掌自刭了。听说中了阴魔引的人,血脉会渐渐凝滞,没有宿主解穴,大多不会活过九十天。当年星宿海倾教南下时,用此暴虐手法震慑了江湖上大小无数门派。君山一役后,三庭四院也曾招集精通医理内功,乃至邪辟之术的高手,潜心研究多年,仍是未找到破解之法。本来以为天外天……,唉,看来尚是无望。”
秦艽哦了一声道:“既然名为种穴,人体内的奇经八脉,总应该有迹可循。”韩潮道:“当时天听院中的臧云詹前辈也是有名的歧黄大家,他推断出这阴魔引的手法应该是以内经中的人中、少商、隐白、大陵、申脉、风府等十三鬼穴为主,辅以独门手法,种下阴阳之气,一旦引发就会使人精神错乱癫狂,行事不可理喻。不过其中的医理太过玄妙,鬼穴十三,再加上药王孙思邈提出的间使、后溪两穴,一共有十五个要穴,而且阴阳之气捉摸不定,游走在百脉之间,既然不能穷其枝叶,也就根本谈不到追本溯源。但十几位前辈研习了数年,终于还是窥出一些门径。”
秦艽虽然不通医理,但也知道鬼门十三针的说法。听说这几个穴位对于治疗癫狂,癔病甚有奇效。那么这个阴魔引的手法必然是反其道而逆行,能令人神智迷乱,狂性大发。韩潮道:“本来鬼穴十三中,取人中、风府、上星、后溪诸穴,可以泻督脉之阳;取手、足阳明经曲池、颊车两穴,可以疏导阳明之经气;取手、足太阴经之井穴少商、隐白两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