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时时谨记在心。”“那是最好,”另一人淡淡道,“这件事事成之后,陀尔阖便归你调遣处置。”那人惊喜交集:“这……这……”语气微颤,似乎一时不敢相信。另一人径自喃喃道:“居然往牙海去了,置于死地而后生,哼,这李家小儿我倒小觑他了……,是谁?!”
他最后两个字声音一抬高,吓了于晔一跳,只见烛光一闪,一道人影顷刻之间已现身帐外。于晔更是大惊失色,这人身法飘忽如鬼魅,如此轻功,世所罕见。就见他身材高大,垂着两只手臂,站在夜色之中,似乎凝神听着什么。月色拖着他的影子,一直拖到于晔脚边,于晔屏息凝气,一动不敢动,心想:“这人就是漠北王么?西陲僻野之地居然藏有这样的高手。”帐中有人随后跟出,一样不敢作声。
就听远处有啸声传来,啸声高亢,远而弥清。于晔信念一动:“居然又来一个高手。”正怕形迹败露时,那个人突然一挥手,顿时有人将所有的篝火烛光都扑灭,一时更无半点声息。听着那啸声越来越近,渐近渐止,一人声音冷冷道:“原来如此。”有人应道:“怎么,桑老怪你伏输了么?”于晔听出来人是段篑与桑木公,心中纳罕,也不知两人如何凑在一起。桑木公嘿嘿笑道:“段老头,你内伤未愈,还敢逞强。你一边跟我比脚力,一边用龙吟啸法强撑,再勉强半日,一定吐血而亡。”段篑哼了一声道:“想捡便宜,只怕还没那么容易。”桑木公道:“我们斗了这么多年,知己知彼,还有什么好客气的。再说这件事与你无干,何苦自来纠缠?你一插手,便迫得我不得不出面,等事情搅大了,更难善了。”段篑反唇相讥道:“你们星宿海做的事儿,何有一件是善了的?”
桑木公森森道:“段老头,你实在太多管闲事。”两个人说着说着,似乎已停下步来。于晔心想:“不待此时,还待何时。”一步一步向帐外退去,退出七步之后,突见地上人影手掌一缩,暗叫不好时,一道掌影已凌空劈来。对方出手如电,于晔千佛掌虽是变幻多端,一连还了数掌,最后双掌相格,不得已接了对方一掌。那人掌力蓄势而发,浑厚无比,于晔还算见机甚早,滴溜一转借着一个卸字,跌出数丈之外。他强压下丹田逆窜的内息,哈哈一笑道:“漠北王,好功夫!”高声示警。
那人目射异光,道:“你是少林派的?”于晔嘻嘻笑道:“咱们拜的都是同一个菩萨。”那人重重哼了一声,道:“看在少林寺的份上,今夜姑且放你一马。”这人一下令,帐前的悍匪顿时让出一条路来,于晔知道这人如此身份,自是言而有信,当下合礼笑道:“于先生,失礼失礼,多谢多谢。”便蹒跚而行,走出几步后,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只听桑木公冷笑道:“漠北王,哈哈,好大的名头!吓煞老夫了。”那人道:“不知星宿海的凝血神掌,是否不堪一击?”
于晔心想:“这三个人凑在一块,也不知道谁胜谁负,好大一场热闹。不过和尚没本钱,要逃之夭夭了。”行出半里有余,正好遇见老马锅头在前等候,原来他见势不妙,早退了一步。便是因为这一阵延迟,两个人才回来晚了。
秦艽听完忍不住道:“原来他就是漠北王。这人的内力深厚,端的惊人,好象……好象是你们……”于晔接口道:“……少林内力心法。和尚也是大吃一惊,此事忒的古怪,古怪。”于晔难得皱起眉,苦苦思索起来。趁此功夫,老马锅头等人到处搜罗了些衣物,众人穿将起来,一个个真是狼狈不堪,泥滚葫芦一般。虽然一时逃得性命,思及来去艰难,都有愁苦之色。秦艽便与于晔商议,准备继续南行,而让他护送着众人去沙州。于晔沉吟道:“听他们所言,牙海之内必定凶险无比,你这时候赶过去,只怕来之不及。”秦艽道:“以漠北王的身手,如果抢先一步,一切就悔之无及了。”于晔颌首道:“也是,可你对大漠地形地势太不熟悉……”
老马锅头在一旁道:“小哥不嫌弃的话,老头子陪你走一趟,我虽不中用,但到底地头熟些。”秦艽见他一片赤诚,丝毫不以日间厄运相责,心头酸热:“偏劳您老人家了。”老马锅头道:“小哥忒客气了。”于晔又低声道:“记得洞外那盏马灯么?一切小心提防为上。”秦艽点头。
牙海
天色大亮,两个人一驼一马,放开步伐,向南驰去,过了数里,循着痕迹,又向西行。秦艽沿途看见许多兵士的尸骸,半掩在沙雪之中,触目惊心。当真是杀戮为耕作,白骨黄沙田。这些人想来不乏父母妻子在家跂足翘盼,血肉长成,都付狼乌,便是连一个孤冢也无。秦艽心下悯恻,想到那批重宝不出则罢,出来后如果落入奸雄枭士手中,大肆战端,涂炭生灵,不知又是怎么一种惨酷的局面?又会有多少人家破败流离?
又向前行三四十里,绕过一个沙谷,便是一大片砾漠。砾漠不同于沙漠,地上满是大小不一的砾石,大风吹起时,飞石如雨。这片砾漠尤其特殊,一颗颗石头坚利无比,仿佛满地的狼牙铁钉,无论多厚的牦牛皮一扎就透,知道这个地方的人都把之称做牙海。牙海里不但石头粗砾,而且地上的碱盐含有剧毒,如果不小心进了创口,周围的皮肉就会大片片脱落下来,牛马的蹄子往往整个烂掉,是以对任何驼马队来说,这个地方简直就是一片死地,无人敢过。
秦艽和老马锅头走过狭长谷道时,才转了一个弯,眼前突然展示出了一幅极其骇人的场景来。就见半里多长的谷道内横七竖八到处躺满了人马的残尸。尸体多为吐蕃兵士,也夹杂着些西域人,大部分死者头颅被砍掉,有两具尸体犹然立在死马上,一人的肩头上停着只黑鹫,挖吃腹肠,见人走近,双翅一展扑棱棱地飞到半空,然后一个盘旋又落了下来,继续啄食,只把那头颈扭来扭去,将人看个不停。看得人心中一股阴寒之气,直透骨髓。
秦艽屏住气息,才没有惊叫出来,两人在里穿行,便如走在血肉森林中一般,马蹄时不时地踏过一具躯骸,低洼处还未渗透的血,就结成一方殷红色的冰面,踏上去铿然作响。老马锅头在前催着坐骑快行,两人仿佛逃命一般,用了好一会儿功夫才走出这条谷道。这时向后看去,宛如一场噩梦。道口前后尸籍满地,死者更多,想必是被人扼住要道,前后伏击而致。漠北王手下杀人如此凶残狠厉,人马不留,思之不禁毛骨悚然。
秦艽忍不住轻轻道:“八方天魔舞,千里野魂哭。”老马锅头眼睛里也是一片惧色。前面是一片的铺天盖地的漠漠荒原,风沙卷起,漫天都是黄色的幕帐,连头上的白日也是昏昏黄,只露出一圈惨淡的光晕,这个地方从看上去,从骨子里便透着一种肃杀无情的气氛来。秦艽问道:“你看他们是往哪里去了?”老马锅头想了片刻道:“一定是徒步向西南而行,我虽没来过牙海,但听说里面有个盐湖,顺着盐湖往西走,穿过戈壁草滩,几百里之后,便是音凹峡的北麓。”秦艽跳下马来,取了水囊笑道:“老伯,这马你先带回吧。如果寻不到人,我自然会转去敦煌。”老马锅头叹气道:“唉,这是何苦来着呢?”秦艽笑道:“漠北王终究也是人,不是鬼,怕他何来?”
老马放了驼马,却背着行囊,跟在后边,秦艽拦他,他笑道:“我都这么一大把年纪,难道怕死不成?再说这大漠毕竟不比中原,凭多大本事的人,都得看天讨命,有我跟着,食水打点总是无虞。”秦艽作势往回走道:“我想想还是太危险,不如不去了。”老马锅头嘿嘿笑着道:“姑娘不去,我便自己瞧瞧去了。”他窥破秦艽的用心,竟也不回头,秦艽无法,只得留他做伴。老马锅头年纪虽老,但身手矫健,他在皮靴底装上木齿,行走如飞。
两个人商议了一下,也不循着众人留下的足迹,直接奔向盐湖。虽然如此,路上也经常看见死马,想必不是逃出来,就是被主人丢弃。过了两日,大漠上又刮起了狂风,牙海这个名字当真起得贴切,风一刮起来,飞沙走石,仿佛天地以此为唇,风沙巨口,切齿磨牙,无论什么东西卷进来都要磨得粉碎才快意。
这个恶风天里,韩潮君自天等人支了两个皮帐正宿在湖畔。自从他们进了牙海,马匹就相继倒下,不过身后已看不见追兵的影子,走了两天一夜,才赶到了红盐湖边。这里说是湖,其实是一片大盐淖,淖里面有口咸水泉,四季不竭。本来因为泉水含剧毒,红盐湖畔几百里内寸草不生。但上天造物往往巧逞天工,在咸水泉周围又有几口甜水泉,每年夏天高山雪化,十八顷河水流丰盈时,淡水便会高高漫过盐泉,滋润岸边高处的矮芦苇、红柳一类植物,那时节红盐湖边一片绿意盎然,各色花朵飘摇,浅粉色的红柳,纯白的格桑花,艳蓝的马兰层层堆簇在水边,直编出一条锦带紧紧拥着红盐湖。秋天草籽落下,就等着第二年的水信。所以在湖边便形成了一条宽不过百米的草滩,也只有这里才能行人马,但即便是附近最老练的牧人,也不晓得牙海里还有这么一条路。
众人走得匆忙,都是一身脏乱,连剑池观主徐丰冉这样冠带考究之人,一样蓬头垢面,狼狈不堪。说起来最舒泰整洁的倒属君自天,无论大小事宜,都有摩柯替他打理得井井有条,韩潮看他那悠然自得的样子,心中不由暗生恨恼。君自天目光偶尔与他相触,眼中带着一丝嘲笑,似乎别人心里无论转着什么念头都瞒他不过。这几日一路的亡命奔逃,目不交睫,便是韩潮也一样疲惫不堪,只觉得全身骨头酸痛,全部要散开一般。适才在路上,他心里惟有一个念头,便是找个地方躺下来好好睡上一觉,天崩地裂,也置之不理。
但真到这时,听着外边风沙呼啸,大风刮起的石头不断地撞着帐篷,轰然作响,不禁难于入眠,前尘过往纷沓叠来:大漠铁骑,血腥杀戮,还有秦艽,秦艽现在身在何处?不知是否平安?一想至此,思路不由又转回君自天身上,他想起那日潘楼之上,君自天在五个江湖高手围攻中,一掌一剑,左驰右鹜,跌宕超逸之姿。此人武功高绝,身法诡变,几乎非人力所能。杜师伯的紫金屏,郝师伯的大碑手,于晔的千佛掌,徐丰冉的千花剑,自己的素璇玑,围攻之下,一时间还拿他不住。
韩潮一向自负文采武学均胜人一等,江湖中年轻一辈少有人可堪匹敌,那时也不禁既惭且妒:“天下既然有这般的人物,生我等何用?”当时若非那个女子横死,乱了君自天的心神,谋划已久的潘楼之战断断不会那么顺利。那一刻,鲜血飞溅,在掌风剑影里,一声女子的尖叫实在算不得什么。不过君自天情切系心,却禁不住怔住了,他的表情瞬息万变,是冲过去扶救还是破围而出?就在他神色摇摆的那一霎那儿,杜榭终于抓住机会,无声无息的一掌击在他肋下,君自天眉头一簇,才回过神来。就这一掌,大局已定。当他杀出重围,勒马而止时,眼看着秦艽没有跟上来,也是那么短短的一瞬间,回头救援还是亡命前行?恍恍然竟似曾相识。
一个念头突然自韩潮脑中电闪过:“此人才智武功佼佼于群,绝非束手待毙之辈,星宿海的青妖玄君是何等人物,与之周旋十数年,也没讨得半点便宜,他……他这一路上忍辱求全,委蛇周旋,该不会因心爱之人惨死,积恨于心,所以将我们一干人引入歧途,同归于尽吧?”韩潮不是没有过此念,但有时想起来,自己都觉得好笑,象君自天这么一个狂傲自负之人,怎么会为一青楼女子犯险轻生?星宿海的江湖梦,边左一的鸿图梦,难道比不上儿女私情?
韩潮忍不住抬眼向君自天望去,只见他双目紧闭,面色澹定,似乎已经睡熟。韩潮真想抓住他摇醒,问问他究竟在想什么,或者干脆一剑将他杀了,叫这人再也不能睁开眼睛。韩潮正思绪万端之际,噗地一声,一大块砾石打中了皮帐,疾射进来,惨叫声起,里面的一名夏兵顿时被击中。皮帐划破了个口子,风沙立刻从外边涌入,有人站起身来想堵,但哪里堵得住,第二波风势又起,刺啦啦立刻将整个皮帐都掀翻开来。十几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把帐幕拉住,短短一会功夫内,许多人被鸡子大小的石块打得头破血流。众人无法,只得割了皮帐将头面一裹,贴地卧倒,这般浑天浑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捱得狂风渐缓,天色澄蓝时,已经两日后的正午。李德宁大略数了一数同行的部下,除一人伤冻致死外,夏兵还剩二十一人。想当初两百多名精兵,个个人马如龙,现在凋敝零落至此,李德宁面色阴冷,不置一辞,只抽出腰刀,带着几个心腹草草将死者掩埋了起来。韩潮在一边观看,物悲其类,心里不免油然升起一股同病相怜之感。
君自天画了一幅地图,标出两条路线,一条是绕湖向西北,直达音凹峡山麓,后转行疏勒河至敦煌;一条是沿湖向东南,穿过戈壁,抵嘉峪关。他指着南返嘉峪关的路线,对李德宁道:“李兄,你还是翻过六盘山,先回大夏吧。夏王的盛情,我心领了,不过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们就此分开吧。”李德宁嘴角抽动一下,道:“君公子,当年李氏一族的性命是你给的,我们便是为你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你叫我这个时候离开,是看不起我么?”他朝余下的兵士道:“各位兄弟,德宁带兵无方,累得大家伤亡惨重,铁骥卫一大半都要埋骨异乡,你们怨我不怨?!”那群兵士虽然疲惫之极,但群情激昂,纷纷道:“誓死追随将军!”“百死无怨!”李德两颊燃起血色,向君自天笑道:“你一片好意,是想保全我们。不过我们大夏男儿没有临难退缩的懦夫,等你平安后,我们喝个痛快,再分手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