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突然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不再笑了,端敛起姿态,正视着我说:“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了。圣诞夜那天晚上,我看见你从潮远的屋子里跑出去──你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我沉默不语,对她的询问。
她并没有非要回答不可,又问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喜欢潮远,对吧?”
我略低了头,仍然没有说话。
她看我几眼,继续说着,语气很温和。
“我想你大概听明娟说过,这几年我跟潮远相处得不很好;我们维持表面婚姻关系,私底下各过向的,同床异梦。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告诉你,虽然我跟潮远的关系越来越淡,彼此的感情还是存在;我爱潮远,我会努力挽回我跟他之间的关系。我们结婚以后,一直过得很幸福,所以我相信,以后也一定会如此。”
她停顿一下,态度一直很平和,什么委婉。
“我跟潮远,我们两个人一直很恩爱,虽然现在我跟他之间的关系有点疏远,但我们毕竟还是夫妻,我会尽我一切的努力挽回我们的感情。”她深深吸一口气,然后重重吐出对我严厉的要求。说:“所以,我希望你不要介入我们之间。”
“我──”
“我知道你喜欢潮远。但是,请你别忘了,他是我的丈夫。”这些真实,一字像一把刀,一刀一刀插进我心口。
“我没忘……”我低低说着。就是因为这个不能忘,所以我不能爱他,他也不能爱我。
“对不起,对你做了这么无理的要求。”宋佳琪低头对我道歉。大家闺秀良好的教养,使她一点也没有兴师问罪的泼辣,反而温和委婉,倒像无理的是自己似。
“你不必对我抱歉。”我的声音很低,一种绝望的无力。
“那么……”她站起身。“我告辞了。打扰你了。”
她对我再点个头,态度始终那么谦和亲切温柔。
我无力再微笑,神情空洞,心处被挖去一个窟窿,填满了痛;泪反而好象干了,再流不出来。就那样怔坐着,直到被浓稠的黑暗包围。
我想起了很多事,也忘了很多事。屋子内一片安静,静得太诡异,突地一阵寒冷麻上我心田,猛教我感到一阵战栗。
“妈!”我猛想起妈。她淋了一身湿透,我催她去洗澡,然后就把一切忘记。
我往她房间走去,一缕细微的喘气声由她房中传出来,牵引着我的神经。
“妈!”我快步奔过去。
妈躺在她床上,喘着一口口的热气,半陷入昏迷。
“妈!你怎么了?”我冲到床边。她的身体好烫,发着高烧。
“若水……若水……”发着高烧,半陷入昏迷的妈,口中不断呢喃叫着我。
“妈!”我慌了,哭叫起来:“你等等!我马上叫救护车──”随即到客厅,颤抖的手指却怎么也拨不动。好久,才撼动那条线路。
我冲进雨中,拚命拍叫着阿水婶家的门。
“阿水婶!你快起来!我妈她──阿水婶!”
我又拍又叫,隔一会,里面有了动静,阿水婶睁着惺忪的双眼来应门。
救护车呼啸而来。阿水婶和阿水伯也赶来,看到妈发烧昏迷不醒,叫说:“夭寿啊!今天在工地,看她咳个不停,早叫她休息回家算了,她说是不听,还淋了透天的雨,拚个要死做什么?你妈她喔,就是歹命!”
救护人员急速将妈抬进救护车,阿水婶跟着我也上了救护车,一路跟到医院的急诊室。
我在急诊室外焦急地徘徊,阿水婶几次要我到椅子上坐会休息,我只默默地摇头。医护人员来回地进出,我的心越是焦急难平。好不容易抓住了个护士小姐,急声问道:“护士小姐,我妈怎么了?要不要紧?”
“病人高烧不退,转成急性肺炎,目前医师正在全力抢救中。”匆匆丢下一句话,就赶着走了。
我颓靠在墙上,无声祈求着上苍。
“若水,你别担心,你妈不会有事的!”阿水婶过来安慰我,但妈的身体情况本来就不好,她又没有好好休息过──“阿水婶!”我悲痛难抑,哭了出来。
上苍啊上苍,请你──请你──但是,妈还是没挨过那天晚上。
★ ★ ★
出殡那天,我仿佛在远远、疏落的人群后,看到一身黑衣的江潮远。
阴雨霏霏,而我只茫茫。
百日后,听说他跟宋佳琪又一同赴了欧洲。
我没有再见过他。妈的死,让我心灰意冷,心死情疲,所有的爱都已经过去,所有的青春也都烟消云散。
我不再祈求上苍,我恨这片不语的天。
除夕前一天,连明彦蓦然出现眼前,也许感染了我的伤和痛,他的眼神也掩了一层落寞。
“我明天就要离开。清晨的班机,先来向你辞行。”我们从尘埃中走过,踏着斑驳的足迹。
“是吗?”我想笑,但笑不出来。“先祝你一路顺风。”
他看着我,欲言无从。叹一声,说:“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以后?我默然摇头。我没想到那么远的事。
他又看着我,问道:“你不想去见他吗?”
他?我愣了一下,又摇头。
“跟我已没有关系了。”
一切都无所谓了。所有的爱都已过去,终将会成为往事,然后,慢慢泛黄褪逝,越去越远,终至不留任何痕迹。
连明彦落寞的容颜叠穿我沉痛的眼神。默默与我相对,在做无言的告别,却又突然地开口,声音暗哑。
“跟我一起走吧。”
我不确定我听到的。抬头望着他;缓缓垂下眼。
“你还是──”他低了低头,笑得落寞。抬望远方,再落下孤寂的眼神对着我。“他人在巴黎。”
然后转身背开,离去的背影在说,这一去就不再回头。天涯四方的那种寂寞。
苍天漠漠。我不再仰头。
过了一段时间,我收到一张直飞巴的单程机票,透着天空蓝的封笺,上头没有落款。我怔望着那片蓝颜色,望着它化成一片苍穹,将我埋葬进里头。
我已经无力再仰对青空了。
繁华事散遂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二十四岁的春天,我开始相亲,想寻找一个家,扎筑一个巢,如种子般落地生根。我赶走一次又一次的晚餐,面对一个又一个的陌生;我微笑地对着每一张探询的容颜,耐心地倾听一遍遍可能的地久天长。我总是笑,又笑,擦着厚厚的粉,抹红红的胭脂。
我只是想寻求一个倚靠,一个累了可以让我休枕的臂膀。
我已经忘了当年所有的梦;忘了我想离开这座城市的渴盼。我只是,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沈若水,这里!”班具好眼力,我才刚走进餐厅,她就在好望角那一头对我招手,福厚的身材依旧。
我堆起了满脸的笑走过去。男方已经先到了。
桌位临着窗边,外头阳光白花花,采光大好,面对面相坐,对方脸上有几颗雀班、青春痘都可以一粒一粒数出来。本来约的是晚上的相会,男方临时有事改约在中午见面,但班贝的说法是,这是男方故意的算计。日光照妖,什么妖魔鬼怪保证得见光死,白天见面,有什么缺耳少唇的,一一无所遁形。
人是她介绍的,她倒还敢如此危言耸听,刺激我心脏。
“这位是沈若水。”班贝比比我说:“若水是我大学同学,美丽贤达,才貌兼修;个性品性自不在话下。”她顿一下,吞口口水,复比着对方,介绍说:“若水,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卢志田。他是我高中同校的学长,高我们三届,X大毕业的,担任计算机工程师。”
班贝像在演颂台词一般,唱作俱佳。
“你好。”我努力扯动着脸皮,热诚地点头笑了又笑。对面那男人,一张国字脸,架了一副黑边眼镜,眼睛小了一点,但相貌还算堂堂;比起上回见的那个“释迦鸡爪”,称得上是一个美男子。
“你好。”对方也点个头,推推眼镜说:“听班贝说,沈小姐在从事翻译的工作?”
“啊?”我一时没听清楚,阳光的白花让我分了神。明娟要搭下午三点的飞机飞往纽约,得声到机场送她……“是啊!”班贝在桌底下踢踢我。“平常她接些文稿的翻译工作,有时也接译一些影片的工作。”
“啊!是的!”我又忙堆起白痴一样的傻笑。
大学毕业后,班贝担心我当真变成一个老处女,一直在积极帮我撮合;我不知道她打从哪里认识来那些三教九流,从公务员到上班族,从蓝领到优皮一族,从教师到工程师,任何一个阶层,她似乎都有门道串通。
“嗯……”卢志田又推推眼镜。“沈小姐平常都从事些什么休闲活动?对古典音乐有兴趣吗?”
“啊?”我又是一怔。心中有个声音在说,这个不行。
“我是说,沈小姐对古典音乐有兴趣吗?”不过,很有耐性。
“还好,不是常听。”我维持最高程度的笑容,悄悄对班贝打个暗号。
班贝目睹,对我的回答皱眉,又在桌底下对我踢脚。
“沈──”卢志田推推眼镜,刚又要说话,正午的餐厅,满室阳光的热闹,意竟很不合时宜地流泄出两首哀怨的曲调。
那充满无奈的音乐太教我不提防,突地那么一怔,愣在当场。
“你怎么了?若水?”班贝推推我。
黑人女歌手亮亢悲凉的嗓音,恒常哀哀一直在重复着那无奈。
明知道不该爱,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爱上;明知道该离开,却始终无法忘怀,所以把所有的爱留给他──我茫茫看着班贝,怔怔地,突然流下泪。
“沈若水?你怎么了?怎么──”
“沈小姐?”
我突然流下泪,把班贝和对方吓一跳。两个人面面相觑,探不知我秘密。
“对不起!我先走了──”我没头没脑地抓起皮包,快步奔出餐厅。
“等等!沈若水!”班贝追出来,在门口拦住我。“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说走就走!太不给面子了吧!”
“我有个朋友要出国,我得赶到机场送她。”
“那也不用这么匆忙吧!而且又突然地──”
“班贝,这个不行。我打断她。“喜欢音乐的不行;读诗的也不行。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而且,我都跟你打暗号了,谁叫你不睬我?”
“你那是什么鬼条件?班贝气鼓鼓。“喜欢音乐有什么不好?读诗又有什么不妥?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再这样下去,真的会变成一个老处女!”
“那也没办法。”我摇摇头,不想再跟她干耗下去,掉头说:“我先走了。那个就交给你收拾!”
不等她叫魂的嗓门再拉扯起来,拔腿就跑,快步走到了街,拦下一辆出租车直接赶赴机场。
★ ★ ★
在机场宽阔的大厅里,上演的永远是聚散离合的剧码。我-绕了一圈,在联合航空的柜台找到正在划位的明娟。她爸妈都来了。她妈妈且还要和她同机赴美,主要是为了想照应,顺带赴百老汇观赏表演。
“伯父、伯母。”我向明娟爸妈打听招呼,才转向明娟说:“都办好了吗?”
“嗯!差不多了。再去缴机场税就可以了。”明娟点头,将护照和登机证放进皮包里。
“我陪你一起过去。”我说:“伯父、伯母,请你们在这里坐一下,我和明娟过去缴费。”
“麻烦你了。”明娟妈妈还是不变地那微笑和亲切,快五十岁的妇人了,却恒存着二十岁的活力。我眼眶一红,想起妈佝偻的背影和可哀的一生。
大厅里来往都是人,总有那么多聚散离合,那么多割舍和挽留。
“给果,还是要出国。早知道如此,当年高中一毕业就出去了,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明娟哀声叹口气。
音乐系毕业后,这两年多来,除了教教琴,以及连同学生举办一些不关痛痒的师生联合发表会外,明娟便无甚作为。每天迟钝老化,逐日懒怠成一潭死水,再无任何刺激;她惊觉再这样下去会萎缩退化,痛定思痛,末了还是决定出国去寻求新的契机。
“有觉悟总比没觉悟好。别叹气了!”我说的是衷心的感觉,不算安慰。
“是啊!”她口气老老的,大概也认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转脸来问我说:“那你呢?若水,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你现在剩下自己一个人,你有没有想过将来的事?”
她这样问,倒问得我一脸茫然。将来?那么遥远的事──“过一天算一天喽。”我耸耸肩,无所谓。“找个老实、可靠的人嫁了,生几个孩子,过着安静平凡的日子,就这样了。反正人生嘛,就是这么回事。”
明娟却听得直摇头。“真惨!一点梦想都没有,你不应该这么消极的!”
“反正一个人也是漂泊,有没有梦想都差不多。”
我只是想要属于自己的一个家;一个我累了、倦了、受伤了可以疗伤舐血的窝巢。
“唉!”一向明朗乐天的明娟,竟发出一声长长的吐叹。
缴了税,我们往出境室走去。明娟的爸妈走在前头;我们两边走边聊,放慢了脚步。
“这一去,打算待多久?”我本来不打算问,临分别,还是忍不住探问。此后,隔山隔海,隔一个世事茫茫。
“我妈是待个三五个月就会回来,至于我──”她垂垂头。“总得一两年的时间吧!”说得她自己也不确定。
是吗?一两年……不算长也不算短的时间。只是,沧海桑田,水去云回,一杯春露冷如冰。
“你要好好保重。”我说着,泛开起笑颜。
“讨厌!说得这么郑重,好象以后不会再见面似。”明娟嗔我一眼。“我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