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会,陆泽楷摁灭烟蒂;目光仍看着远处,声音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她的生日是哪一天?”
陆浩承心里一顿,答道:“八八年,八月八号。”
陆泽楷闭上眼睛,沉吟了片刻,不过就是十几秒的时间,可陆浩承却像过了几个世纪那么久,然后他就看到叔叔转过脸来,脸色平静地对他说道:“岚岚,她可能是我的女儿。”
陆浩承依旧腰线笔挺的站着,脸上表情淡然,可心里却是一阵稀里哗啦的脆响,就像精美的瓷器打落在地,顷刻间一片狼藉,不可收拾。
“会不会弄错?也许是同名同姓。”陆浩承不知道自己这样自欺欺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可心里是多么希望事实能如他所愿,是弄错了,是巧合而已。
“不会错,岚岚的笑起来的样子跟她妈妈年轻时一样,她唇边那个小小的酒窝,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还有岚岚的生日,在时间上也是吻合的。”
难怪她的母亲在见到他的第一眼会惊讶得打碎杯子,连站都站不稳;难怪他刚一开口说要领证的事,她的母亲想也没想就说不同意······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巧合,没有。
夜幕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城市笼罩在黑暗之中,没有月亮,连星星也没有一颗,天空暗沉地好像在酝酿一股强大的风暴。
可陆浩承眼里的浓墨竟是比那暗沉的天还要厚重几分,手紧紧地握在方向盘上,力度大得仿佛要将那非金属材料给生生捏碎。
他已经在楼下坐了半个小时,却依旧没有想好待会上去之后,要不要对她说出真相,更不知道她听到之后,会产生什么反应。一向干脆、果断的他,此刻深深体会到那种犹豫不决的痛苦。
他已经跟叔叔说好了,明天就带叔叔去见她母亲,是瞒着她,还是带她一起去?
似乎她也应该有权利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吧?
陆浩承闭了闭眼,最后嘘了口气,推门下车。
她应该是睡了,客厅里暗暗的,只留了玄关处的灯开着。陆浩承换了鞋,刚走出两步,沙发那边传来一个黯哑的声音:“回来了?”
林岚坐在沙发上,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道。
陆浩承快步走过去,在旁边坐下:“怎么不去房里睡?不怕着凉?”
“人家等你嘛,快去洗澡。”
陆浩承坐着没动,眼睛一直看着她。
“怎么了?”林岚开始觉察他表情里的异样。
“林岚······”陆浩承刚一张嘴,就觉得喉头发紧,仿佛被鱼刺卡住一般。
他的样子好奇怪,林岚从没见到他如此纠结的表情,他的眼神里分明有痛苦在弥漫。这样的他,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
“发生什么事了吗?”她抓住他的手,眼睛盯着他。陆浩承跟她对望着,过了好一阵才听他说道:
“你妈妈就是我叔叔曾经的那个恋人,而你——”陆浩承心里一狠,终是将后半句说了出来,“很可能是我叔叔的女儿。”
林岚默默地望着他,半响才忽然呵的轻笑一声:“你,开玩笑的吧?”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说完后,表情就一直停在那里,像呆了一样。
陆浩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此时任何语言上的安慰都是苍白的吧。
林岚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就见她站起身,往厨房边走,她大概是渴了,陆浩承听到她在拿杯子,还听到她倒水的声音,接着一声脆响,她好像打落了杯子。
陆浩承走过去,就看到她站在那里,眼神涣散木然,像一个没有生气的娃娃。
他把她从布满碎瓷片的地上抱出来,检查她的手脚:“有没有伤到?”
然而,她就像没听见似的,眼珠都没有转一下,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
陆浩承心里一阵抽搐的疼,他把她拥进怀里,紧紧地圈在胸前:“丫头,别这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在发热,发胀。
你这样,我比你更痛,更难受。
她开始在他怀里颤抖,仿佛冷到了极致。
他的手紧了紧,像要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用自己的热度去温暖她,包容她。
他身上的温热很快经皮肤传遍她冰冷的身心,渐渐的,她的身体不抖了,却又在他怀里啜泣出声。嘤嘤呜呜的声音,在宁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凄楚。
不知道哭了多久,她才渐渐平复下来,轻轻挣脱了他的怀抱,脸上还挂着泪:“浩承,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陆浩承真的无法回答她,他也想不到这样狗血的事会在自己身上发生。
“也许是我叔叔弄错了,你不是说你妈妈同意我们结婚吗?我想她应该不至于明知道我们的关系还会同意。”
陆浩承这么一说,林岚倒是找回点理智了。事情太突然,她都没来得及细想。母亲就算再怎么恨陆家的人,也不会拿她做牺牲品去报复吧,毕竟母亲是那么的在乎她。
“明天我会带叔叔去见你妈妈,你要不要一起去?”
“要。”几乎是想也没想,林岚就脱口而出。虽然觉得那个可能性不大,到底还是要亲自去求证,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安心。
陆浩承虽然这么劝慰了林岚,可他心里其实也不确定,一个女人倘若真正被仇恨蒙蔽了心智是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
这个夜晚,两个人背对背,各占一边床,几乎是彻夜未眠,睁着眼睛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陆浩承开车到凯悦门口时,陆泽楷已经坐在车上等了。几个人都没有下车,也没有说话,陆浩承开车前面带路,陆泽楷的车子紧随其后。
林岚躺在椅子上,望着窗外一棵棵急速后退的树木出神。陆浩承帮她把桌椅放平了,可她却并无睡意。脑子里都是各种奇奇怪怪的念头,这让她原本昏昏沉沉的头更疼了。
两辆军车在院门外的铁栅栏前停住的时候,陈霞正靠在院子的遮阳伞下的躺椅上,手里捧着一本张爱玲的文集。
张爱玲的书她早就已经看遍了,不仅看遍了,而且看了很多遍。喜欢那华美中带着淡淡哀伤忧愁的感觉,还有犀利暗喻的背后对人性的剖析。哪怕心里再浮躁,也会于不知不觉中沉寂下来,在孤独中体味自己的哀怨情仇。
仿佛现在的她,虽然单调无味地活着,可内心还是有一些东西令她觉得依恋,有些人,有些事,可爱的,可恨的,哀伤的,快乐的······
无论清晰的还是模糊的,都曾经是记忆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院子的小门被推开,她看见女儿走进来,她把书往桌上一扣,站起来。
跟着进门的是穿军装的人,一个她见过,另一个······
仿佛见证了这世上最惊恐的一幕,她的脸色突然间就变了,手脚都止不住地开始颤抖,一边颤抖着一边往后退却。
“小霞·······”陆泽楷的声音和她的身体一样,也在颤抖。这个人,这张脸,在梦里,在心里,整整思念了二十五年。惺惺念念想着的人,如今就真实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动?
世界上最华丽,最深刻的语言都无法拿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她还是那么柔,那么美,褪去了青涩之后,从内而外娴熟的美。
“小霞······”陆泽楷又唤了她一声。
陈霞已经退到大门的位置,她还在后退,一边后退一边摇头:“我不是······不是······”
陆泽楷上慢慢上前,朝她缓缓伸出手,陈霞怔愣地望着那只宽大有力的手,眼中热流喷涌。这只手曾经无数次抚摸过她的头发,她的眉眼,她的腰际,可也正是这只手,在她满怀对未来,对生活无限期许的时刻将她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蓦地,她扭头往屋里一闪,砰一声关上了大门。
“小霞,你开门,我们好好谈一谈行么?”陆泽楷的声音在门外恳求。
陈霞背靠在大门上,眼泪不是一滴滴在流,是像两条长河,源源不断地流。心痛,无力,此时除了这两样,她没有别的感觉。
林岚看到母亲的样子,心里早已难受得不行,她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母亲这一生苦难已经够多了,一个女人柔弱的双肩怎么可以承受这么多,怎么可以?
“你包里是不是有家里的钥匙?”陆浩承小声在她耳边问道。
林岚抹了把脸,抖着手,从包里摸出大门钥匙。
陆浩承看她那样,直接从她手里夺过钥匙,快速地插*进锁孔,听到门锁响动的同时,迅速地推开门,整套动作又快又准,陈霞根本没有防备,大门就被推开了。
陈霞退到大厅中央,惊恐地看着陆泽楷。这张脸,让她想了多少年,又让她恨了多少年,此刻出现在她面前,她都不知道是该爱还是恨,只有心痛是那么的真实,密密麻麻的痛像蚂蚁一样啃噬着她的心。
“小霞······”陆泽楷此时亦有些动容了,特别是看她那么无助惶恐的样子,他的心也跟着酸疼起来。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小霞,不是······”陈霞一边说,一边后退,退到房门口,闪身进去,又把房门给关上了。
陆泽楷上前拍门,无论他在外面怎么叫怎么劝,陈霞就是不开门。她靠在门后,就是一个劲地流泪。
“妈妈······”门外忽然响起林岚的声音,“我到底是不是陆叔叔的女儿?是不是?妈妈,你告诉······”
陈霞忽然一怔,然后想到那个无缘见面的孩子,心里更加难受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陆浩承变调的声音:“林岚,你怎么了?醒醒······”
陈霞蓦地一惊,抹了把眼泪,打开房门。
陆浩承抱着林岚正往沙发那边去,陈霞刚探出房门一步,陆泽楷就挤到她跟前,大手握住她的胳膊。
陈霞挣扎着想往回躲,陆泽楷沉脸看着她道:“逃避有用吗?孩子都那样了,你就不心疼?”
陈霞被陆泽楷的话怔住,她是有些昏头了,有些事确实是应该交代清楚,不然会连累到孩子们。
林岚昨晚一夜没睡,刚刚激动过度,有些体力不支,此时她正躺在沙发上,上半身靠在陆浩承怀里。
陈霞挨着女儿的腿侧坐下,看着孩子脸上苍白的样子,心里有些自责。
“妈妈,我到底是不是······”
“不是。”陈霞肯定地回答。
陆泽楷眉头一紧:“小霞,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
“我没有跟谁置气。”陈霞稍稍侧脸,然后看向女儿:“你是我跟你爸爸的亲生女儿,当时我的预产期是在十二月,可是你在九月八号就等不及出来了,你在妈妈肚子里只呆了七个月,后来我跟你爸爸考虑到上学的问题,所以在报户口的时候,把你的生日改成了八月八号。”
林岚听完母亲的话,愣了片刻,然后意识就像是从遥远的地方被拉回来似的,她忽然就笑了,转过身看着陆浩承:“不是,我不是······”
又哭又笑的模样让陆浩承心里一阵发紧,他冲她点点头,然后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困扰了两人一夜的问题终于可以抛开,心里压着的重石也彻底崩塌瓦解。
还好,不是;谢天谢地,不是。
这边,两个年轻人相拥而泣,各种感触,动容无法言喻;那边,两个大人两两相望,各种失望,困惑无处诉说。
“小霞,我们的那个孩子······”陆泽楷终是忍不住问出口。
“你跟我来。”
陈霞站起身,她不想在孩子们面前说这些事,或许他说得对,逃避没有用,他既然找上门来,有些事大家还是说清楚比较好。
44第43章
陈霞曾经无数次的想过,如果没有遇到陆泽楷;她的人生将会是怎样。也许是跟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平平淡淡相守到老;也有可能会经历另一番哀怨情仇;可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多少年过去了,还在跟他纠缠不清。
是冤孽,是魔障,在遇见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
那一年;那一天,那一个早上。
陈霞手里捧着一本张爱玲文集从教学楼出来;走到门口的时候,被对面走来的人撞了一下胳膊,手里的书啪一声掉地上。
她有些懊恼地弯腰去捡,一条比她修长得多的手臂,先她一步:“对不起!”
陈霞接过书,抬眼看到一张阳刚英俊的脸。那张脸挂着歉意的微笑,被身上笔挺的军装一衬,更是多出几分英武帅气。
“没关系。”陈霞低头,刚要下台阶,身后传来刚才那个人的声音。
“同学,请等一下。”
陈霞止住脚步,慢慢回头。
“请问,教导处怎么走?”
陈霞指着教学楼左边的水泥路:“从这条路过去,往左拐,往前走一阵,在第二个路口往右拐,然后······”讲到这里她忽然停下,“还是我带你过去吧。”
这一拐,那一拐的,自己都要糊涂了,别说听的人了。
“好啊,麻烦你。”陆泽楷微笑,殊不知刚刚在她的描述中,具体方位早就已经在他的脑子里被锁定了,可他还是麻烦了人家。
“解放军同志,你去教导处干嘛呀?”一路上,陈霞跟他聊起天,大家都是年轻人,彼此很容易热络起来。
“我来找人的。”
陈霞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仿佛在猜测,解放军找教导处的人到底所为何事。
“我找财会系的何主任,她是我妈。”
想不到何主任还有一个当解放军的儿子,陈霞兀自地想。
到了教导处门口,陈霞跟解放军同志说了再见,然后她捧着书依旧一边看一边往宿舍方向走。
“一边走路一边看书对眼睛不好。”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说话间人就已经到她身边。
陈霞错愕抬头,迎上那张笑脸。因为刚刚眼睛一直盯着书的缘故,对上他的眼睛时,她的眼睛下意识地眯了眯。
她眯起眼睛的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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