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珊五岁。是夏府最小的女儿。那张小脸儿清秀而单薄,眼睛里闪着一丝祈盼的光芒,她在等待,等待娘亲的点头。
然而,让她失望了,柳姨娘只是异常冷漠地摇了摇头。
“便是走了,也轮不到咱们。”柳姨娘将夏珊揽在怀里,目光越发冷毅了起来。
正房里,老太爷放下手中的书,静静望着窗外的柳,口中发苦。若自己性子强硬些,或许湘姐儿就不用这样难过。
他叹了口气,默默想着,便是身子骨不硬实了,日后也要常常去庄上看望湘姐儿才是。
隔了两处院落,是苏姨娘的住处。
柔姐儿哭了,抱着苏姨娘的腰,扎在苏姨娘的怀里,呜呜地哭出了声:“我不让姐姐走,我不让她走!”
苏姨娘重重叹了口气,一语不发,却难掩脸上的落寞与难过。
所有人的模样落在夏湘眼里、心里,渐渐生动了起来。包括胆战心惊却又如释重负的大管家,包括愤愤不平却又无可奈何的二管家。
三日后,夏湘便要离开夏府,去往田庄了。
出乎意料,且让夏湘十分欣慰的是,碧巧、采莲和乳娘并没有多失落,反而隐隐透着丝喜色。
于她们而言,只要大小姐的傻病好了,去往田庄又如何,便是去往深山老林,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所以,两个丫鬟嬉笑着收拾细软,规整箱笼,竟好似出门郊游一般,好不喜庆。
原本,夏湘就想,到了田庄便不再装傻,在庄上好好过日子。如今,既已被丫鬟乳娘知道了,夏湘也不必再苦苦装下去,接下来的两日竟是少有的舒坦自在。
闲来无事,夏湘便坐在院里的水池边,随手洒了几粒鱼食,惹得一众小金鱼争相来抢。
日光映在水中,折射出刺眼的光,让夏湘微微有些眩晕。
希望田庄上的日光不要这般刺目才好。
第七十五章 有人欢喜有人忧(下)
短短两日,眨眼即逝。
近日来日光格外充足,天气十分燥热,夏湘整日恹恹的,却依然坚持着蹲马步。她发现,许多天来的努力似乎有些成效,虽然晒黑了些,身子却越发结实了。
第三日,父亲来了。
夏湘没有想到父亲会来,又不是生离死别,还不至让父亲大人动容罢?
从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知道了父亲的存在,夏湘便对这个父亲没有投入多大的希冀。尤其那晚,坐在书房外的石榴花旁听了父亲与柳姨娘的对话,夏湘便从骨子里认为,父亲是个凉薄而虚伪的人。
明日自己便要上路了,这个时候,他来做什么?
要跟他的傻女儿说些什么呢?夏湘心中暗暗哂笑,脸上却一如既往保持着痴呆的笑容,怔怔地望着父亲,望着父亲手上盘子里的父女饼。
父亲的目光眄向乳娘和丫鬟,淡淡地吩咐道:“下去吧。”
乳娘向夏湘使了个眼色,便带着两个丫鬟匆匆出了厢房,小意将房门虚掩上。
门上的帘子无力地垂着,将夏初最先成长起来的蚊蝇挡在了外头,也挡住了门外泼雪似的白月光。
有风从虚掩的门扉间溜了进来,轻轻摇动着及地的竹帘,发出沙沙细响。
看着父亲走到眼前,夏湘咧着嘴笑,伸手抓了个父女饼,开始胡吃海塞。嘴上吃的痛快,心里也跟着痛快,不知父亲端来一盘子父女饼,是否还记得当初为这鸡蛋汉堡改名父女饼时,自己话里的那份情意。
父女饼父女饼,父女不相离,而事实上,父亲巴不得把自己送到世上某个角落,此生不相见罢?
偶尔,她也会好奇,柳姨娘所说的疙瘩是怎样难解的疙瘩,让父亲做出这样与自己离心离德的决定来。
一个八岁的孩子,能闯出多大的祸,才会不容于父亲的眼。
可是,原本也没指望拥有的感情,便是消失了,也不会多难过。
故而,夏湘并不急着去探究,父亲心中的疙瘩到底是如何生成的。
因为……没兴趣!
“慢些吃,别噎着。”父亲伸出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小心拭去夏湘嘴角的油污。
夏湘没有说话,依然像个真正的白痴一样奋力吃饼。
半晌,父亲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是个好孩子,可惜……未能摊上个好父亲。你是个没有福气的姑娘,为父也是个没有福气的人,没有福气……守着你这样好的女儿。”
说完,父亲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平日里挺拔的身板儿,竟有些微微佝偻。
父亲走了,盘子还在,盘子里的父女饼还在。
父亲走了,饼凉了。
夏湘将手中没有吃完的半张饼放回盘子里,顿时没了胃口。明日便要走了,他来跟个傻子说这些不咸不淡的话,有什么意思?
乳娘撩帘而入,一眼望见夏湘那张愁苦的小脸儿,忍不住问道:“老爷说了什么?”
夏湘瘪了瘪嘴,露出一丝鄙夷来,沉着小脸说道:“反正不是挽留我的话,说了跟没说又有什么分别?”
“总归是您的父亲……”
“父亲?”夏湘依然恼火着:“湘儿不傻了,父亲便是父亲。湘儿傻了,父亲便要将我送到田庄去。如此父亲,不要也罢!”
乳娘一把捂住夏湘的嘴:“大小姐,这话可说不得。”
“呜呜,”夏湘挣扎着,呜咽着:“乳娘,您松手!”
然而,乳娘刚一松手,夏湘便梗着脖子说道:“为何不说?这儿又没有旁的人?”
“老爷再错,对您也有养育之恩呐。大小姐方才这番话,可是大不孝,大不敬啊!”
“父慈子孝,既然父亲不慈,做儿女的为何非要逆来顺受?”夏湘瞧了乳娘一眼,顾虑着对方脆弱的小心脏,到底还是稍稍压下了自己的怨气:“不过,您放心,湘儿绝对不会仇恨父亲,父女间,哪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这才对,这才对……”乳娘舒了口气,复又叹了口气:“明儿便要出府了,大小姐真的想好了?”
夏湘咧嘴一笑:“能出了这夏府,自然是喜事。”
乳娘点点头:“大小姐觉着好,那便是好的。”
“对了,”夏湘转过身,拉住乳娘的手,笑道:“您家里有个小子是不是?应该比我大上几日,明儿估计就能见着了罢?他叫什么名字?”
“叫小书,我……我还是希望他能多读书。”乳娘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
夏湘点点头:“这名字好听,比我的要强上许多。”
夏湘,下乡,上山下乡,看吧,自己到底被赶去田庄,眼看就要走上农妇的光明大道了!
二人又说了会儿闲话,便各自歇息去了。
明日就要启程去往田庄了,夏湘心里有些激动,可一想到祖父,想到苏姨娘和柔姐儿,夏湘又难免心下黯然。
祖父不会离开夏府。苏姨娘也不会离开夏府。因为夏府是她们的根。
夏湘抱着被子,将后背敞在被子外,感受着夏夜晚风的凉爽,默默感叹:总有一日,我要成为祖父和苏姨娘的根。
这一晚,她梦到了许多人,许多事,前世的,今生的,微笑的,哭泣的……最后,所有的人和事都化成了那晚的大雨滂沱。
梦里,她又看到那些厉狠肃杀的刺客,蒙着面,握着匕首,在雨夜的大街上飞速前行。落在脸上的雨滴混着木头的鲜血,带着一丝温柔和粘稠,夏湘睁大了眼睛,看到那个穿黑衣的小男孩,在雨里拼命奔跑……
她想看清那小男孩的脸,想看看这个忘恩负义的狼崽子到底长了怎样一张脸,却如何都看不清,也记不起……
梦回,惊醒,满头大汗!
夏湘睁眼,瞧见朦胧的天光正奋力驱散夜晚的黑暗。晨起的鸟儿扑棱扑棱翅膀,在枝叶间跳跃着,鸣叫着。
天尚未大亮,只有下人在外面走动,轻手轻脚准备着热水、毛巾、早饭……
夏湘躺在床上,任由额上的汗水凝成一股,顺着鬓角,浸入发丝里。清晨的风干净而清凉,满身冷汗经风一吹,夏湘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夜雨里的刺客、夜雨里的血、夜雨里的木头、夜雨里的小男孩、夜雨里的长街……还有夜雨里的大雨滂沱,依然徘徊在夏湘的脑子里,经久不衰。
那晚,她表现的足够勇敢,却并不代表,她不怕!
事情过去许久,夏湘依然会害怕,会时不时梦到那晚的血腥厉杀,依然会止不住地颤抖。
过了许久,身上的冷汗被晨风硬生生吹干了,夏湘才坐起身,嘴角微弯,露出一丝发自肺腑的笑意。
今日,便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天井。
细软箱笼已经收拾妥当,夏湘的东西并不多,只拾掇出两个包裹一个箱笼。夏湘走到妆奁前,拉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取出里头一个圆筒状的东西,小心收到了包裹里。
父亲送的望远镜,要好好收着。
万一日后穷的吃不上饭,将这东西当了,能换不少银子,能买许多粮食。她按了按包裹里的望远镜,默默叹了口气。
碧巧和采莲听到动静,轻手轻脚走到门口儿,小心掀起竹帘一角,见夏湘正站在窗前发呆,连忙端了热水毛巾来,服侍夏湘洗漱。
瞧见碧巧和采莲喜不自禁的模样,夏湘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暂时将石榴花旁听到的话,将包裹里的望远镜,将梦里夜雨中肃杀的血腥味道抛诸脑后。
她促狭笑道:“就这么开心?”
采莲是个稳重内向的,抿嘴一笑,没有接茬儿,反而红了脸。碧巧将热毛巾递给夏湘,嘿嘿笑道:“只要您好好儿的,田庄比府上强。”
听了碧巧的话,夏湘微微一愣,心中顿时温暖了起来。
她吸了口气,将热毛巾从脸上取下,晨风荡漾,顿时神清气爽,无比舒适。
急什么呢?即便此时成不了苏姨娘的根,成不了柔姐儿的根,更成不了祖父的根,但至少,已经成了乳娘、碧巧和采莲的根。
有根,便不是浮萍,不会孤苦无依。
第七十六章 老花农
厢房显得有些空,夏湘的心却被喜悦塞得满满。
然而,刚迈出厢房,夏湘便瞧见二管家候在那里。
夏湘晓得,二管家是来接她去正房,陪老太爷吃最后一顿饭。
即便喜悦,即便想通了许多事,夏湘依然抹不去心头那丝黯然。最不舍,莫过祖父。因为,祖父老了,老人总是容易孤单。
夏湘拉着二管家的手,穿过桃树间的林荫小径,迈过月门,慢慢朝正房走去。
刚走到廊庑尽头,一个佝偻身影蓦地出现在眼前,险些与二管家和夏湘撞到一起去。
二管家捂着胸口惊呼:“老张,你要吓死个人啊!”
夏湘打量着眼前人,一身粗布麻衣,头发已然半白,干枯而毛躁。脸上的皱纹深刻清晰,其间藏了许多苦楚和风霜,与祖父大不同。夏湘不认得这个老头子,却又觉得有些眼熟。
她歪着头望向老头儿,老头儿同时怯生生地望向夏湘。
夏湘个子小,老头儿不用直起腰,不用抬起头,这样低眉顺眼,依然能够望着夏湘的小脸儿,目光透着一丝急切。
“啊啊……”老头儿伸手指了指夏湘,做了许多手势,嘴里却说不出话来,只一味的发出“啊啊”的声音。
哑巴?夏湘不由心悸。对眼前的老人生出一丝怜悯来。
二管家叹了口气:“你舍不得大小姐,谁又舍得?咱们心里都不好受,可又有什么法子?”
老头儿的目光黯淡了下来,背似乎更弯了些,然片刻后,他便抬起了头,望着二管家,用手比了比夏湘,又做了个奇怪的手势。
“你……”二管家有些费解地问道:“你想跟大小姐去田庄?”
此话一出,老头儿喜不自禁,连连点头,望向大小姐的目光多了一丝哀求。夏湘忽然想起来了,这是府上的花农,曾来过自己院子修剪桃枝来着。
当时,老头子一壁修剪树枝,一壁欢喜又胆怯地望着夏湘,夏湘随手拿了个父女饼递给老人家,笑着说:“歇歇,吃个饼再修也不迟。”
她记得,老头子惭愧又感激地接过父女饼,一边吃一边抹了把泪珠子。那时,夏湘还觉得古怪,只给了个饼子怎么就感动成这模样儿?
没错儿,眼前这个老人家就是府上的老花农。
忽然,一些从未见过的画面蓦地出现在脑海里,让夏湘心头一阵慌乱。
画面很美,很静,很舒服。
桃树下,老花农弓着腰捡花枝,小夏湘坐在树下的小马扎上,呆呆地看着。
池水边,老花农将一小把红红的野生樱桃送到小夏湘的手里,笑容那般的小心翼翼。
雪地上,老花农将一副兔毛儿做成的好看护膝送到夏湘面前,啊啊地说着什么,谁也听不懂,小夏湘却点了点头。
墙角处、草地里、柳树下……许多许多画面一一浮现,带着似乎不属于自己的情绪,突兀地出现在了脑海里。
温暖、委屈、心酸、感激,许多许多的情绪交相杂糅,让夏湘的小脸儿越发僵硬了起来。
这是四年来,变成痴傻哑巴的小夏湘与老花农相处的点点滴滴。一个老哑巴,和一个小哑巴默默无言间生出的友谊,或是……亲情?
大多都是两人一左一右,并排坐在石阶上,抑或马扎上,不言不语,怔怔望着天空的画面。
安静而又温暖。
夏湘不禁怀疑,四年来,这个夏府大小姐真的傻了吗?然而,往事不可追,一切都成了虚无,只余偶尔流露出的感情,提醒着夏湘应该相信,应该爱护的人。
夏湘终于明白了。
原来,那时桃树下,老花农泪眼模糊并不是因为自己给了他一张父女饼,而是看到自己不傻了,看到自己说话了,看到曾经那个跟他一样不会说话的孤苦小姑娘展露笑颜,乖巧伶俐,欢喜激动地落了泪。
这个人,一定要带走。
“这个我说了可不算,总要请示老爷……要不,我跟老太爷说说去?”二管家拍拍老花农的肩:“你这一大把年岁了,何苦往庄上折腾,在府里不是挺好的?”
老花农看了眼夏湘,摇了摇头。
夏湘不由腹诽,谁说跟我去田庄就一定吃苦?二管家也是个榆木脑袋。
“得,我帮你说说,成不成还得看老太爷的。”二管家拉着夏湘朝正房走去,没有丝毫迟疑,很怕老太爷等急了。
夏湘回头看了眼老花农,咧嘴一笑。随后,她看到老花农的腰慢慢直起了一些,脸上浮现一丝欢喜的笑容来。
其实,要说的话早说完了,祖父已经没什么再嘱咐夏湘的了。
夏湘便提起了廊庑下遇到的老花农。
“哼,”祖父闷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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