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大的雪,真是少见。”炭火燃得正旺。通红通红的,暖融融的热气扑面而来。乳娘正拿着铁钎轻轻拨弄着火盆里的银霜炭,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
夏湘裹着棉被,倚在床上,笑眯眯道:“瑞雪兆丰年,这是好意头。”
“咱这王家村的地,是救不活了!便是再大的雪,也没有用啊!”乳娘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谁说救不活的?”夏湘是想到了袁隆平,想到了前世那些农科院的大能,想到科技种田,认为事在人为。可是……身边没有袁隆平,没有农科院……脱口而出之后,夏湘便没了底气,不吭声了。
乳娘看小孩子一样看着夏湘:“哪有那么简单呢?”
夏湘又不甘心地嘀咕道:“改善水质,翻新土壤……注意除虫除草……”
“难为你小小年纪懂得这些,”乳娘欣慰地笑了笑,却依然愁眉不展:“单说这改善水质、翻新土壤,就不是咱们能做到的。土地就是那样瘦,怎么养肥?这水更是没有办法,用山上水不成,用河里水也是不成,用井里的水,还是不行……唉……”
夏湘蹙着眉头,想到前世学到的一些知识,再加上平日里的实地考察,知道王家村的土地是严重盐碱地。水质不好,地下水位高,排水又不好,再加上土地本身就不够肥沃,注定不会有好收成。
夏湘琢磨了好几个月,打算开春的时候将想到的法子试试,可到时好用不好用她可不确定,自然也不会放出大话来,只是悉心安慰道:“事在人为嘛,老天爷饿不死瞎眼儿雀,咱总能想出法子来的。”
“嗯,”乳娘上前替夏湘掖了掖被角儿:“这些都不是大小姐操心的事儿,犯不上为这些烦心。您早点儿睡,明儿一早得早些动身回府,别闹得天黑才到,让人说咱们不懂规矩。”
屋子里暖融融的,夏湘的小脸儿红扑扑的。她缩进被子里,笑道:“您也早些睡,养足了精神明儿好上路。”
“嗯,再添两块炭就去睡,我怕这炭不够烧,过了子时便熄了。今年冬天格外冷,可别冻着了。”
“给各个房里都添些炭,咱们不缺银子,不用紧衣缩食地节省,”想了想,夏湘又嘱咐道:“庄上有生活特别困苦的,送些炭过去,别冻死人才是。”
乳娘笑着点头:“奴婢省得,早安排人送去了。小姐宅心仁厚,如今,庄上人都念着您的好儿呢。”
“那就好!”夏湘心中不胜唏嘘,觉得自己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人,更担不起宅心仁厚四个字。做这些事,说到底是为了自己。
她希望身边人平和安逸,希望自己衣食无忧。她可不想见到身边有人饿死,冻死,眼红着,愤怒着,痛苦着……再来一场揭竿起义什么的……既然自己要在庄上长住,为了自己安心,也为了自己安全,夏湘希望尽自己一些努力,改善这些佃户的生活。
毕竟……大家都是邻居,如今住在一个庄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融洽最重要。
乳娘添了炭,吹熄了蜡烛,又给夏湘掖了掖被角,这才转身离去。
黑暗中,夏湘眨巴眨巴眼睛,听到窗外簌簌的雪声,心中一片宁静。明日要回府了,那个算不得家的地方……朦胧中,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天还没亮,乳娘并着碧巧和采莲便进来服侍夏湘起床了。
“天儿还没亮呢……”夏湘闭着眼睛,任由碧巧和采莲帮她梳洗打扮,心里很是幽怨。
乳娘嗔笑道:“冬时天短,等天亮就来不及了。”说着,将选好的衣裳亲自穿在夏湘身上,又帮夏湘梳了头,选了珠花儿。
等这一番折腾完了,天才蒙蒙亮。厨房端来一碗粥,并着几个包子,夏湘没什么胃口,只就着两个包子喝了半碗粥。
一切准备妥当,夏湘站在铜镜前……
玫瑰红万字流云妆花小袄,配白色绣缠枝纹云锦马面裙,脚踏一双桃红色云纹滚毛靴,腰间挂着月白色绣海棠花的荷包,耳朵上悬着一对翠玉银杏叶耳环,丱发上依然斜斜插着两颗莲子米大小的南珠,并着酒盅儿大小海棠样儿碧玉钗。
真是人靠衣装,夏湘站在铜镜前,忍不住小脸儿泛红,这身打扮还真是亮眼贵气又不浮夸,乳娘果然好眼光。
乳娘将大红色缠枝纹缎面镶毛儿斗篷披在夏湘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忍不住叹道:“咱们大小姐真是越发水灵了。”
夏湘抿嘴一笑,脸色微红。
瞧瞧窗外,雪已经停了,东边天空刚泛起鱼肚白。
“走罢,早些出门,别让府上挑出毛病来。”乳娘用斗篷将夏湘裹得严严实实,招呼碧巧、采莲和赶车的老张,准备上路。
“其它人……”夏湘欲言又止。
碧巧笑道:“都安排好了,冬衣、炭火、置备年货的银子……都留下了,就等着小姐从府上回来打赏呢。对了,小姐还不知道呢罢?咱们救济过的佃户,家里有年轻力壮的上山打了野味儿,都张罗给咱们送点儿,这里里外外,厨房里头野兔野鸡什么的一大堆,留下来的人亏不着的……”
“敢情你这厮也想留下?”夏湘促狭地瞧了眼碧巧。
谁知,这丫头越发没脸没皮了,笑道:“小姐英明,一下就看出奴婢的心思。庄上可比府上舒服多了,自由自在没人儿管着看着约束着,谁乐意回府啊?阴沉沉的!”
乳娘忍不住咳嗽道:“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碧巧见乳娘生气了,连忙吐了吐舌头,心里却也明白,这话儿在这说了便说了,若传到府上去,非但会给大小姐带来麻烦,就是自己,可能也会因着这几句话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身份,是必须记着的,分寸,是需要把握的。
“这些话儿,别在府上说,别在外人面前说就好。”夏湘笑着嘱咐了一句,便踩着轿凳上了马车。
车厢里早备了火盆,撩起棉帘就感觉热气扑面而来,暖融融的。想来,这火盆放在车厢有一阵子了。
就听到乳娘对老张笑道:“您费心了。”
夏湘见乳娘上了车,便问道:“这火盆不是您安排的?”
“不是,原本想走的时候带着个,一路燃着,没想到老张是个细心的,老早就起了,将火盆放在车厢烧了有一会儿了,”乳娘对着火盆搓了搓手:“难怪一掀帘子就这样暖和。”
夏湘微微一笑,望向车厢外的目光透出一丝暖意。
☆、第一百零四章 年夜饭
马车晃晃悠悠行的很慢。
雪天路滑,老张是花农,不是专门赶车的,为了稳妥起见,便放慢了速度。小小的车厢里,火盆燃得正旺,车上人丝毫感觉不到寒意。
夏湘忍不住轻轻掀开帷裳一角,向车厢外望去。
白茫茫的一片,银装素裹,在天地间铺展开来,将所有的黑暗肮脏和贫穷破落都小心遮掩了起来。这场雪,还真是大!
马车缓缓行了三个时辰才停下来,夏湘被车厢中的暖意包裹着,昏昏欲睡。直到马车晃悠两下停了下来,夏湘才揉揉惺忪睡眼,不情不愿地问道:“这就到了?”
采莲笑道:“都过去三个时辰了……”
“啊?”夏湘一路睡的迷迷糊糊,不曾想一觉醒来过去这么久了,连忙坐直了身子,打起精神,准备入府。
乳娘将斗篷重又裹在夏湘身上,看着夏湘红通通的小脸儿皱了皱眉:“待会儿快些进屋儿,可别着了凉。”
夏湘撇撇嘴,不管那些:“哪儿那么金贵,咱是庄上过活的孩子,比不得那些千金小姐。”
乳娘和两个丫鬟忍不住笑了起来,扶着夏湘下马车。
踩着轿凳走下来,看到门口的积雪已经被扫到了两侧,门廊下挂着两个大红灯笼,红艳艳的,夏湘深深吸了口气。
冷风绕过影壁,打在厚重的大门上,发出凛然的声响。身后的风卷着残雪在门口打旋儿。夏湘垂下头,跟在乳娘身边,听到乳娘叩响了门环。
“吱呀——”一声。大门开启。
“大小姐!您可终于回来了!”开门的小厮高兴坏了,连忙让身边人通报了二管家,二管家就在倒座歇着,专门等着迎接大小姐。
二管家接了夏湘,径直带到正房老太爷处:“大小姐,老太爷等了一天,急坏了。可终于把您给盼来了!”
夏湘微微一笑,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皑皑白雪中。阳光刺目。明晃晃的日光打在雪地上,又折射到明瓦之上,将大片光亮透入房中。老太爷穿着宝蓝色灰鼠袄坐在花厅太师椅上,下首坐着夏安和姑娘们、爷们。姨娘们站在各自孩子身后,门里门外丫鬟仆妇忙着添茶倒水,好不热闹。
夏湘抬头看了一眼,心中生出一丝不屑,这里再热闹,也不若庄上自己院儿里看起来和谐。看姨娘们脸上的逢迎,看父亲脸上的严肃,看老太爷浑身不自在,看下人们小心翼翼的模样……
“湘儿!”老太爷看到夏湘裹在大红斗篷里。俏生生站在那里,顿时笑容满面,真正有了过年的喜庆模样:“快……快过来。这大雪天的,冻坏了罢?”
没等夏湘说话,赵姨娘便忍不住冷笑道:“大小姐可是金贵,好大一尊佛,请回府一趟可是不容易……”
柳姨娘偷偷拉了下赵姨娘的衣角,赵姨娘尴尬地扯出个笑容。也觉着大过年,夏湘甫一回来就针锋相对。落入夏安眼中,必会落得个恶毒刁钻的印象,连忙假惺惺地笑道:“快……快来暖和暖和。”
“昨儿大雪封路,这才拖到今日回府。”夏湘目光明亮,望着祖父解释着。
“知道,知道,都知道。”老太爷自是不在乎的。
乳娘笑道:“天儿还没亮大小姐就起了,只是路程太远,整整耗了三个时辰,为了早些回来,大小姐午饭都省了。”
夏湘心里好笑,午饭省了可不是为了早些回来,而是自己睡了过去,早忘了时辰,也忘了肚子饿的事儿。结果,乳娘这一说,夏湘觉着真是有些饿了。
“来,先拿点心垫垫肚子。”祖父将夏湘拉到上首的位置,让下人搬来个软和的锦杌来,又端给夏湘一盘精致的小点心。
夏湘没有就此落座,而是走到夏安跟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问了安。
“你的病……好了?”夏安眉头深锁,看不出半点儿喜悦来。
“托父亲的福,好了。”夏湘微微笑着,笑容里透着一丝疏离,跟面对祖父时完全两个模样。
夏安心里不痛快,“嗯”了一声,端起茶杯不再说话,也不再看夏湘。
夏湘心里明镜儿似的,夏安当然不痛快。他又不傻,女儿到了田庄傻病便好了,这太巧了罢?想来想去,自然想通了,女儿在装傻!原本想着跟丞相府攀上亲家关系,如今被这糟心的女儿生生搅黄了,他能不气吗?
如今,女儿病好了,可谁还愿意娶个没事儿就发疯的女人做媳妇儿?既然找不到好婆家,对夏安来讲,这女儿也就没了多大的用处,或许还是个拖油瓶,是个麻烦精,更是心里的疙瘩。自然就不愿多看一眼。
夏湘心中冷哼,不说夏安心里那个莫名其妙的疙瘩,单说自己装疯卖傻毁了婚事,夏安就已经怒不可遏,憋着一股火儿没地儿发泄吧?
忍了半天,柔姐儿终于坐不住了,从一把镂花玫瑰椅上跳下来,径直跑到夏湘跟前,一把抱住夏湘的腰:“姐姐,再别走了行吗?”
所有人都愣了。
夏湘慢慢抱住柔姐儿,眼眶就有些湿了,被人挽留的感觉真是好!
“等……开春儿的,”夏湘咧嘴一笑,将眼眶里的眼泪儿敛了去:“开春儿接柔姐儿去庄上,咱们一起抓鱼采花种白菜。”
柔姐儿一听,立马高兴起来:“嗯嗯,开春儿了庄上青草多,咱们玩儿斗草。”
夏湘忍不住揉了揉额角:“又是斗草啊?”
这一说,大家就忍不住笑了起来,柔姐儿喜欢斗草是出了名儿的,时不时就缠着大爷明哥儿和二爷英哥儿跟她斗草,两位爷遇着柔姐儿就头疼,如今见夏湘回来,可算解脱了,不由松了口气。
一家人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夏湘瞅了眼柳姨娘,发现她白着一张脸,十年如一日地沉默着,平静地微微笑着,透着一丝怯懦和畏惧。
真是能装!夏湘端着泥金小碟,小心咬了口手上的如意糕。
方才甫一进门,夏湘便褪了鹤氅,这会儿,赵姨娘将夏湘上下打量个遍,见夏湘穿的体面又贵气,不由望向了苏姨娘:“大小姐果然是尊贵,这周身上下没一件儿凡物,比老太爷穿的都要好呢。”
这话一落地,屋子里的气氛又变了。
柳姨娘没说话,站在一旁一味沉默着……看戏。
夏安嗔怪地瞪了眼赵姨娘,然细细打量夏湘的衣着,也有些狐疑。按说夏湘的月例不算多,做这么一身衣裳确实奢侈了。
老太爷和苏姨娘并不晓得夏湘的铺子生意红火,赚了个盆满钵满,以为不赔钱就不错了,一个小丫头能折腾出什么赚钱买卖。所以,这会儿也都纳闷儿,夏湘哪来的银子。
乳娘刚要开口,夏湘便拦住了话头儿:“湘儿寻思着,过年总要穿的喜庆些,就把攒的银子拿出来做了身衣裳。如今,湘儿出府去庄上过活,祖父和父亲自然放心不下,湘儿穿得体面些,也为了安一安父亲和祖父的心,省着让长辈们为了湘儿整日担心。”
没有足够能力保护自己的银子之前,夏湘是绝对不愿意别人知道自己衣食无忧,盆满钵满的。
“你这孩子……”老太爷眼眶红了:“何必委屈自己?府上人拿着月例,吃住都在府上,如今你去了庄上,月例还要贴补吃穿……”
意思很明显,张罗给夏湘涨月例了。
夏安听了夏湘方才一番话,也有些动容,加之原本对送夏湘去田庄这事就存着一丝愧疚,这会儿便应了下来,对苏姨娘说:“湘儿在庄上不比府上,给湘儿月例添一两。”
苏姨娘连忙欢喜应下了。
赵姨娘这会儿肠子都要悔青了,闲的没事儿提夏湘的衣裳做什么?这小蹄子怎么就生了这样一张小油嘴,黑的能说成白的,死的能说成活的。穿着绫罗绸缎还能在人前哭穷儿,偏生听的人还都信了。
夏湘跟祖父和父亲道了谢,脸上一副感激又心酸的模样,心里却高兴着呢。蚊子腿儿再细也是肉啊,多一两是一两,能气气赵姨娘也是好的。
生活馆的生意越来越好,原来一两银子宝贝一样,如今落入夏湘眼中却成了蚊子腿儿了。
又过了大约两个时辰,便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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