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鸦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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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鸦杀-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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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跳下一个少女,一身红衣,比火焰的颜色还要烈。明明是浓丽的乌发红衣,却不见一丝俗艳,她看上去是那么娇柔清灵,明亮的双眸里甚至有着天真且妩媚的笑意。

左紫辰浑身没来由地一阵颤抖,突然听见自己心脏停止的声音,像是一块冰碎开一道缝,甚至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的脸,她的笑,仿佛一把利剑戳入心底,覆盖在记忆表层的冰块瞬间被击溃,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画面急不可待要钻入脑子里,他甚至以为自己的脑门会因此裂开,急急退了一步,痛楚地捂住额头。

她似乎有些意外会在这里见到他,淡淡一笑,低声道:“这里最高,对不对?好东西一般都放在最高的地方。”

左紫辰不知从何处生出一种冲动,冲过去紧紧握住她的双肩,颤声道:“你……帝姬……”

她对那两个字的称呼毫不惊讶,偏头望着他身后遮蔽天空的浓烟,火光在漆黑的眸子里跳跃,妩媚里多了一丝诡异。她的声音很浅淡,没有玄珠那种冰泉般的清冷透彻,倒像是一阵轻轻微风:“你认错人了。”

左紫辰没听清她的低语,他的头颅几乎要爆裂,痛得浑身发抖。

无论他愿不愿意,都无法抗拒被遗失了很久的回忆回归的冲击,一张张画面清晰地闪烁而过,里面的自己还是个青涩少年,双目微冷,满腹心事,不易亲近。

想起来了……

想起在朝阳台上初见,她跳了一曲东风桃花,当时还是个十三岁的纤弱少女,半张脸藏在轻纱后,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里面满是天真的笑意。

想起他还不知道她的身份,在朝阳台上等了一天一夜,终于等到她,鼓足勇气要去勾搭,找了个无比蹩脚的借口: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很熟悉。

想起她主动拥抱他,还没有成熟的身体,却不顾一切要贴近他。两个人静静拥抱着,坐在窗台上看朝阳,然后趁天没亮没人发现,他再偷偷离开,省得被侍卫们发觉。

还想起……想起她充满绝望而阴冷的怒意,厉声骂他:无耻国贼!然后挥剑而上。他的双眼,因此而瞎。

想起了那么多,想告诉她的话也有那么多,可是他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眼前的人开始模糊变形,火焰浓烟也渐渐看不清了。左紫辰摇了摇头,死死攥住她的袖子,低喃:“帝姬……”

一语未了,人已经晕倒在地上。

覃川收起手里的银针,面无表情地转身,丝毫不为所动。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玄珠哭得快晕过去的那次,那大约是她有生以来最失态的事情了,揪着她的襟口没命的晃,自己差点被她揉成面条。

玄珠那时厉声骂她:你这个残忍无情冷血狠心的女人!你怎么敢?!你怎么下得了手?!

覃川蹲下身子,静静看着左紫辰昏睡过去的脸庞,他的手还攥着她的袖子,怎样也掰不开。她看了很久,忽然抬手将袖子撕下一幅,嘴唇微微翕动,似是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她抬脚在地上看似杂乱无章的草丛里连踢三下,夜寐阁的石门轰隆隆打开了,神器冲天的光辉与威仪风一般扑面而来。玄珠没有骗她,这里才是山主堆放稀世神器的真正场所。万宝阁和地下宝库,不过是小打小闹。如果不是龙王这次突然发难,她还不知要等多久才能找到机会绕过严密的监视,来到夜寐阁前。

覃川解下腰上的牛皮荷包,在手上掂了掂,毫不犹豫走进了石门中。

**

在冬天最寒冷的那一个月,白河龙王在香取山作乱未果,被山主吞下肚成了一顿美餐。香取山数百弟子和杂役死伤过半,被烈火烧毁的房屋也是过半。同一个月份,谁也没发现,夜寐阁最顶层那件封印了数百年的宝物不见了,同时一个小杂役就此离开香取山,再也没回来过。

覃川的名字被记录在死亡杂役名册里,赵管事领着其余侥幸活下来的杂役们烧了些纸钱衣物给死者,只有翠丫哭得最伤心,她再也见不到可亲的川姐了。

前传(一)

覃川在十三岁的时候,还不叫覃川。大燕国风俗,贵族女儿在十五岁及笄后才由父母血亲赐字,这个字也就是名字了。所以那时候她还是被人叫帝姬,最多唤一声“燕姬”。父皇母后,大哥一直到五哥,私下叫她燕燕。

那时候,谁也不知道宝安帝会是大燕国最后一个皇帝,大燕精工巧匠众多,国力强盛,周边诸侯俱臣服,虽说到了宝安帝的时期,已有式微迹象,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没有个几十一百年,这国家不会那么容易倒下。

宝安帝与皇后成婚二十余年,帝后伉俪情深,生了三子一女,后宫中虽有嫔妃众多,于子息上却缘分单薄,只另有两个庶出皇子。小帝姬是最小的嫡女,生得极好,脾气也讨喜,宫里难免人人娇宠。

彼时大燕国民风开放,女子当做男子来养,习武习文,更以雅擅歌舞为荣。倘若有人家中女儿歌舞出众,那是人人羡慕眼红的事,与民风保守、女子不得抛头露面的西方诸国截然不同。

帝姬自小就跟着兄长们一共读书学武,又因为大燕皇族嫡亲的血统与常人不同,长到十三岁就另有先生传授罕见仙法。听说原本大燕皇族极擅仙术,不过一代代这么传下来,成百上千年过去,难免会有遗漏,到了宝安帝这一代,只剩个白纸通灵术能学了。

那会儿帝姬刚满十三岁,也刚刚和先生学习这种讨厌的仙法,为了通过白纸媒介召唤灵兽,一天要在手指头上扎几十下,几天下来,手指头就没一块好皮肤了,碰一下都疼。

正好前几天听皇后说,下个月姨母要带着玄珠表姐入宫小住,帝姬更像吃了苍蝇似的心里不痛快。玄珠比她大两岁,上个月刚满十五,姨夫赐名玄珠,在这之前她和帝姬一样没有名字,当然,帝姬从来也不想知道她的名字。

她自觉从没得罪过玄珠,但她好像天生就看她不顺眼,大事小事都要和她作对。听说帝姬练字好看,她就特地描了簪花小楷,卖弄地到处给人看;听说帝姬背了几首诗词,她就索性把整本名家词汇全背下来。这还只是没见面的时候,等见了面更不得了,帝姬说一她就非要说二,反正她在玄珠面前好像全身都是错,就是被她从头到脚看不惯。

早上先生交代的十张白纸变幻出十只仙鹤的任务怎么也做不好,滴血在上面,不是跳出来青蛙就是变成一只崴脚麻雀,帝姬心里烦,索性把那些白纸全部丢在地上,一肚子恼火地去御花园散心。

刚好二皇子从宫外回来了,见她气呼呼地一个人坐在凉亭里折白纸,阿满在后面苦着脸看她,他便笑吟吟地走过去摸摸帝姬的脑袋:“怎么,被先生罚了?”

帝姬素来最喜欢二哥,她虽有五个哥哥,但老大稳重,老三阴沉,老四老五都是庶出,不敢和她过于亲近,唯有这个二哥性子开朗爱玩,从小就爱以“体察民情”为由出宫玩耍,每次回来还给她带许多有趣的玩意,一见到他帝姬眼睛就亮了。

“也没什么,就是听说玄珠要来,心里烦,怎么也唤不出仙鹤。”她把折好的白纸撕成许多小条,从指尖的伤口里挤出一滴血涂在上面,“碰”一声,那条白纸变成了呆头呆脑的乌龟,在桌上爬啊爬。她恼羞成怒,直接把乌龟丢进池塘里去。

二皇子哈哈大笑:“少来,拿玄珠当什么借口。不行就是不行,老实承认吧!”

他见帝姬愁眉不展,不由微微一笑,从怀里神秘兮兮地取出两幅画轴放在桌上:“看你这么生气,二哥给你看个好东西。你在外面就算花上一千两黄金,也未必卖的到其中一幅。”

帝姬登时大为好奇,见他这么神秘,还以为是春宫图,脸红心跳地展开来,那画上却只是一枝寒梅,花瓣嫣红,梅枝笔法潇洒风流且不失劲道。

她撇撇嘴:“画得是很好,但也不值千两黄金吧?”

话刚说完,忽觉寒风习习扑面而来,本来春光明媚的凉亭里竟仿佛下起了小雪,一枝红梅绽放在白雪中,亭亭玉立,傲霜欺雪,居然像真的一样。

帝姬倒抽一口气,赶紧揉揉眼睛,那枝红梅还在,娇嫩的花瓣甚至随风瑟瑟摇晃。她忍不住伸手去摸,却摸了个空——原来是个幻觉。

二皇子得意洋洋地把画轴卷起,诸般幻象顿时消失,他说:“怎样?值不值千两黄金?”

帝姬怔怔点头,赶紧问:“你在哪里弄的?谁画的?”

“前几天我出宫,在路边见到个画摊,周围围了许多人大呼小叫,忍不住好奇去看一眼,原来是有人当场作画。此人名叫公子齐,在民间已是名声显赫,只是脾气古怪,声称只作画不卖画,这两幅倒是我磨了好几天,借来玩赏的。过几天还得还回去。”

帝姬赶紧展开另一幅画轴,这次纸上却没有花鸟鱼虫,而是花了一座华美宫殿,殿前有十几名美艳舞姬怀抱金琵琶舞蹈。渐渐地,那些舞姬仿佛出现在了眼前,身姿轻盈妩媚,纤腰款摆,反弹琵琶之态妖娆无比,虽然没有乐声难免美中不足,但无论是谁见到这些美妙的动作,都会禁不住赞叹窒息。

二皇子笑道:“此人年纪轻轻,虽有惊世之才,却狂妄的很。自称生平得意事,乐律排第一,作画只是第三,仙术更是排到第四去了。因他作了半阙东风桃花曲,感慨天下舞姬皆无天份能跳出来,索性画在画里,剩下那半阙至今不肯作,声称天下无人值得他作完一阙东风桃花。这可真是狂妄之极了。”

帝姬看得入神,随口接到:“乐律第一,作画第三,那第二得意是什么?”

二皇子却有些为难,支吾道:“也没什么好说的……一个乡野狂人罢了。”

原来公子齐的原话是,生平得意有四件事。第一为乐律,能引出凤凰和歌,白鹤同舞;第三是作画,尚可以假乱真。第四是仙术,聊以自保而已。那第二却是风流多情,天下间再冷漠再固执的女子,他也有本事叫她们脸红心跳再微笑,是个在女人堆里如鱼得水的人物。

这种话当然不好让小帝姬听见,他只能随便应付过去。

帝姬也没在意,只等那些舞姬跳完一曲,才慢慢把画轴卷起,沉吟半晌,忽然抬头笑道:“他真说世上无人能跳完一曲东风桃花?”

二皇子逗她:“怎么?难不成我的小妹妹想挑战一番?”

帝姬把下巴扬起,傲然道:“二哥你出宫告诉他,叫他快把东风桃花曲作完,马上就有人能跳了!”

二皇子笑道:“你不是真的要跳吧?万一出了丑,二哥可不帮你,叫外面的平民笑话你一辈子。”

“我敢说,就肯定敢跳完。”帝姬浅浅一笑,腮边露出两个梨涡来。

那边二皇子再次出宫找公子齐,这边朝堂上却发生一件大事,左相做了二十多年的大燕丞相,前几日突然上了折子,说自己年老体衰旧病缠绵,不能再报效君王,故而请求辞官。折子一上,满朝哗然。左相为官多年,官场阵营更是盘根错节,复杂得说也说不清,他一点预兆也没有突然说辞官,其中牵扯范围之深之广,简直难以想象。

宝安帝劝慰数次未果,也是忧心忡忡。近来大燕国周边并不平静,西北大国天原国一直蠢蠢欲动,五年前吞并了西北周边数个小国,两年前更是大举发兵西方四个国力尚算强盛的国家,也不知用了什么奇兵妙计,短短两年就灭了四国,疆土归入自己版图。

天原国最近又频频骚扰大燕边境,虽然还只是小打小闹,但倘若有朝一日强兵降临,难免举国战乱,这种时候,左相居然要辞官,等于砍了宝安帝一只臂膀,他怎能不烦恼。

朝堂上的事情,帝姬还不懂,她那时候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只是见父皇近来愁眉不展,便想着法子要逗他笑一笑。刚好半月后,二皇子又回来了,这次带来了完整的东风桃花曲谱。

“事先说清楚,你要跳不出来,二哥可真没办法帮你。”二皇子苦笑,“那公子齐答应得倒是很爽快,不过他说曲子给你了,你能跳出来,他便愿意倾尽毕生功力,画两幅最好的画送你。你要是跳不出来,就别怪他在外面帮你宣扬自不量力的坏名声。”

帝姬低头仔细研究曲谱,毫不在意地笑:“那就等着他送我两幅画吧!”

前传(二)

玄珠和姨母秋华夫人在皇后寿辰前三天来到了大燕皇宫。这位秋华夫人听说出嫁前还是个温婉女子,身为大燕望族之长女,满心以为父母会安排她嫁入后宫,做一国之母。谁想宝安帝一心恋着她妹妹,直接提亲到家里来了。于是妹妹先出嫁做了皇后,这个姐姐只得黯然神伤地嫁入诸侯国,成了个夫人。

自此之后性格大变,看什么都不顺眼,听说帝姬要在皇后寿辰的时候献舞朝阳台,她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不愧是皇族嫡女,与那些小家子气的作风就是不同,居然要当众献舞,外面的百姓们看了不知会说什么。”

帝姬和讨厌玄珠一样讨厌这个姨母,索性随便找个借口开溜。皇后出于皇家礼仪,非要她带着玄珠一起说话,其过程简直苦不堪言。玄珠见她无聊地撕白纸练习通灵之术,又是满脸不屑:“我还以为大燕嫡亲皇族的仙术是什么厉害的东西,原来不过是小孩子家的玩意。”

帝姬不好翻脸,不然皇后晚上就是一顿好骂,她只得干笑:“确实没什么厉害的,玄珠姐姐有什么更厉害的给我看看么?”

玄珠当场拂袖而去,到皇后面前大哭特哭,说她折辱她,欺她是个诸侯的公主。秋华夫人不单不安慰,反而痛骂她一顿,气得玄珠关在屋里两天不出来,让皇后忧心忡忡,当晚果然还是责备了帝姬一顿。

这母女俩每次来,都是一通乌烟瘴气,帝姬有气没处发,干脆求了二哥,换装带她偷偷溜出宫散心。因听说公子齐常在环带河边饮酒作画,帝姬有心要见见这位异人,在环带河边等了一早上。

谁晓得此人天天来的,今天偏就不来了,帝姬等得肚子饿,二哥见她板着脸,便笑着劝慰:“你们女孩子家的事我不懂,不过玄珠没道理,你怎么也跟着胡闹?要是让父皇知道我带你出来,连我也要被骂,何况出来还是私会一个民间男子。今天先回去就是了,以后有话,让二哥帮你传给他。你只是孩子气,让别人知道了却又能说什么好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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