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簇锦与我一样,亦是昔时慕虞苑里的一众旧人之一,中等宫娥。在作为主子的贴身宫娥的倾烟封了湘嫔后,我与她便自然而然跟着成了湘嫔的贴身宫娥。身份是看似高了一高,可这日子……呵,我就不想说了!
宫里头讲究的是“随主殊荣”,随主殊荣!就当前这局势,就是皇后身边儿一个最下等的粗使宫娥,其实都强过了我们太多去!
思绪不免就纷杂了一些,我把乱绪平复了平复,走到簇锦身前就势又开口:“我正找你呢!”说着软眸往方才那二人离开的方向瞥了瞥,语气染了戏谑,不觉又有了几分轻礀慢态,“都这个点儿了,这锦銮宫小厨房那边儿都是蠢物不成?怎还不来传膳!”复蹙眉敛敛调子,“你也不着紧的催一催去!”
有风盈颊,娓娓的带得额前一抹碎发贴着晃曳,把簇锦这生动的眉目濡染的愈发颜色多变:“你且问我?我何尝就是个不知道时辰、不懂得催促的!”她不似我性子起来就不管不顾,即便是发嗔的语气也很注意声息的收敛。徐徐一发泄后,又机谨的四下里瞧了一瞧,方牵住我的袖摆带我往旁边柳树垂下的枝子后绕过去立定,“我原都不知催了几遭了,但小厨房那边儿的执事说,今个庄妃娘娘点了一道极难做的广式点心,咱们小厨房里的人手便被抽调了过去帮忙。如此便耽搁了这慕虞苑的午膳!”
这话且入耳且入心的,我登地就明白了方才小桂子、小福子两个人拎着细柴往外走是要如何了,感情人家是要我们自个在偏厨的闲置处准备膳食了?伴这股意识的铮然清明,我顿时就是一股子心火直冒!面上一诮、眉目噙蔑、口吻含笑:“我说呢……这大正午的太监不睡觉,倒跟打了鸡血似的拎柴火往外跑……呵。”眉眼甫地又一流转,唇畔薄薄勾勒出的笑靥分明含气带恨,“这感情是寻地方自个做饭,你这个湘主子身边儿管事儿的是过来催他们了!”声息陡地一个挑起,临了又呼应心绪猛地一沉。
“妙姝!”簇锦慌得就是一抚我的腕子,沉闷咬牙、恨恨的道,“你小声点儿我的祖宗!主子们的绸缪哪里就是你我能管顾的?顺应也就是了!”
她显然是颇急了,生怕我那有些不敬的话被哪个长舌的给听了去。可这话听得我更是窝火窝心的厉害,恼不得愈发沉了闷郁的就着势头一通诉到底:“管顾不管顾的也得过了一个‘理’字不是?”我蹙眉定声,“哦,这分明是咱们锦銮宫的小厨房,那边庄主儿心思起了要吃什么花式繁杂的菜,合该是吩咐了她箜玉宫小厨房自个备去!怎甚都轮上我们锦銮宫做?”我无视簇锦连连告诫却插不进话的一脸无奈模样,一展眉目径自吐的只恨不解心头气,“莫非庄娘娘那箜玉宫的人都死绝了,非外宫之人不可不成!”撂了句狠话。
“妙姝!”簇锦又狠狠地唤了我句。
这次我倒是缄默了须臾,借这空档平平心头那急起的脾气,敛了眉目又尽量好声道:“话又说回来,就是眼下不曾历经大选而迎了入宫的新主,咱们这锦銮宫也是上下几百号人了!小厨房怎么说都配了十数个来为这几百号人备膳吧!即便是箜玉宫那边儿人手不够抽调了去帮忙,我倒不信,便连个给慕虞苑备膳的人都没有了?”于此那并不曾压下的脾气不免又直勾勾吊起来,我一扬声息,“那一个个的都作死去了不成!”
我如何能够不气?去他的人手不够的鬼幌子!说白了就是有意给慕虞苑脸子使,有意刁难湘嫔给湘嫔难堪了!
便是我们家主子再不对皇上眼儿再不得宠,也好歹是一宫嫔位、是正经主子!这些个捧高踩低长了狗眼的东西们究竟是用什么思考的,也不想着为自个留条后路……这皇上时不时的总来慕虞苑,他们倒当真不怕湘嫔一日对了圣心得了圣意的飞黄腾达,握刀锋在手、斩尽天下负她人的!
簇锦那头摇的愈发厉害,终于是待我这一番话言完了!她适才缓出一口气蹙眉气道:“越是不让你说,你倒越是说个不停了,这么有意怄人又是何等居心!”旋即把声色顿顿,启口已经有所沉淀,“与当下这类似的一件件事儿,这又不是一两遭了……”她抿唇后低了语气目光凝定向我,“你瞧不出这是庄妃故意吩咐下来的?”就口权且止息一叹,复抬目就多了几分告诫,“多说无益,心里明白也就是了!嘴上再逞强也挣不来真正的风头,还只会叫湘嫔娘娘听着更加不好受!”
我张了张口,却没能回了一句话去。因为诚然的,簇锦这些个道理说的都委实真切,我无可辩驳,不觉勾起另一番对世事无奈的恍惚感。
正惝恍着甫又听簇锦转了语气道:“行了,我且去准备午膳了。跟你耽搁这许久,也委实再耗不起。”便自顾自转身也懒得再理会我,却在将转未转的时候侧目一瞥,“你也别不缀了!予其杵在这儿跟自己生气伤身的,倒不如来帮把手。”
“我不去!”我随口就是没好气儿的一句。
簇锦知道我这副刁钻脾气,便笑了笑,自己去了。
一来二去的站着说话,因精力都用在了那话上,倒是忽略了气候的炎热难耐。现下簇锦径自走了,四周隐转在空气里的一股子燥闷感,才又渐趋回笼了来。
分明是暖熏熏的惹得发腻,我却忽然由身后脊背骨起了一阵生凉,这莫名的寒气“簌簌”几下便攀附着骨血一路涌上!我顿然打了个哆嗦,只觉那积了满心的闷郁越发的重过铅石。
这份沉甸甸的作弄感搅扰的我恍若绞断了肠子、煎灼了五脏。
我再提不起半点精神,足下也软绵绵的厉害,回房呆坐至天色将暮、视野昏惑,适才把心头繁思稳了稳,重又去了湘嫔屋里伺候。
☆、第七话引得桃花骇天颜(1)
进去之后见簇锦正在为倾烟梳头,是讨巧且最为温婉的回心髻。只是这么个发型倒把倾烟衬的有些显得老暮,我止住簇锦:“瞧你把娘娘给打扮成了什么样子?”边莲步挪过去接了簇锦手中的犀角梳。
簇锦一愣,被我堵得登地就起了一阵尴尬。
转眸于菱花境里正顾盼着的倾烟甫见我这遭,没禁得“扑哧”一笑,眸子未抬的从镜中扫我一眼:“妙姝你这张嘴,忎不是叫人又爱又恨的!就不能少戏谑几句。”佯作了一嗔怪。
也知倾烟是起了玩心凑趣,簇锦得了这个解围,面上浮着的那层尴尬这才稍稍退去,便任由我自她手里接过梳子,她只把身子往一侧让了让,边自倾烟手中接过选好的发饰复递给我:“娘娘,妙儿她总也这样,仗着自己有些个辩才,便总也欺负我们这些个嘴笨舌拙的!”于此转目十分哀怨的扫了我一眼。
不待倾烟回话,我边细心将这回心髻拆散重又梳顺,边抬眸对簇锦有意狠狠一瞥:“你损我刁钻便直说就好,何故对着湘嫔娘娘告状?却这到底又是谁更机变阴戾的!”随心一落,我已重将倾烟一头顺发给梳了好,自下而上为她挽了个凌虚髻,又于双颊两侧打散了两撮流苏、垂下来修饰芙蓉面。
“吓……”果不其然,簇锦又被我顶的一嗔,半晌辗转后终归是憋出一笑、也是无奈,“我早该知道的,你这丫头甚时候肯嘴上吃亏?但我只告诉你,你且动作爽利些,陛下可过会子就要来了,莫到时候还没为娘娘打理好!”
我闻言甫地微震,下意识抬眸随口:“皇上今儿晚上又要过来么?”说话时抬手点了榴皮脂粉奁中少许殷红胭脂、又搭配着青玉玳瑁嵌螺钿影青粉盒里的细粉,为倾烟绘就了粉面桃花妆。
“可不是?”簇锦垂眸小心扫了眼阖目小憩的倾烟,不自觉压低声音简明扼要的对我,“方才乾元殿的小太监过来传了话,言着是陛下身边的刘福海公公遣他来的,说是皇上过会子便来慕虞苑歇下,叫湘嫔主子准备着。”于此以月光石细簪自下为倾烟固定好了发髻。
我心下了然,又以一圈青碧龙纹石璎珞在倾烟发髻间绕了两个圈子,不点翠钿、只取水晶柳叶形额饰于前额间自然坠下来:“那是得去准备了。”心头顿然起了芜杂,顺嘴说了句中庸话。
我是为倾烟捏着把汗的……后宫里的女人,这一生一世唯一的盼头便是那个高高在上、云端蓬莱间神祗般的天子,能得天子一朝宠幸那自然是极美满的大喜事了!
可我知道倾烟就这方面其实很矛盾,她不是不盼着皇上过来,因为她此时已是帝王妻妾、已是宫妃,皇上便也是她所能有着的唯一指望。但她也怕着皇上来……她太怕这个一席明黄龙袍的英武的男人在对她前半夜脉脉温情之后,一朝晨起便会予以她那样深似寒冰的冷漠与羞辱!这样的大喜大悲、极致温柔与极致踩踏,令她几欲发疯!
所以她是一个矛盾体,且也必须要这样一直一直的纠葛下去。不明就里的人看来风光无限,后宫里的人却都知道她就是一个奇耻大辱,而她自己则早已在这样几近分裂的精神与**的折磨之下变得已然迟钝、悲喜渐渐不辨……
这气氛一时兀地就沉默了下去,屋子里散发出不合时宜的安静。屏风角落镇殿的三足香鼎中熏香正浓,袅袅檀香混合着薄荷的出尘气息,是皇上记忆里那位故人、我们这一干慕虞旧众昔时服侍的那位主子,她喜欢的味道。
一切的一切,屋内陈设、格局、连同这烛台的形状与熏香的气息,全部都是昔时那般无辙的样子,猛然步入确实可以令人有一瞬的心生恍惚,恍惚自己是回到了最初的当初……
“我已吩咐小宫娥去备了浴汤。”簇锦启口重打破这逼仄的安静,“你帮娘娘整弄好没有?”又颦眉往镜中细瞧。
“嗯,就好。”我忙地收了心回来,将凌虚髻顶上编出的一圈发辫取中间点位一扭、复以六枚小珠钗一根根簪进去钉牢固,一双手抚摸上倾烟肩膀,把她人往镜子前摆正。
倾烟在这时睁开了眼,凝眸检阅着自个这妆面与发式哪里可还有些不稳妥处:“将这勾起的眼角抹去吧!”她瞧了一会子,“总归有些显刁钻了。”后一句话似在微叹。
我心下会意,这原是我喜欢的眼妆,但终归是不大适合倾烟这般怀柔性温的人。便以缭绫小扑轻轻的抹了去,又总觉得是缺了些什么,歪头蹙眉略想一下,复提了粗朱砂笔按着倾烟眼尾的形状勾了两道弧度,再以丝帕氲开成一团浅浅的红。在烛光并着入夜天光的映衬之下,眼角这尾红便又泛起一痕影绰的亮光,金闪闪的似是水波在荡漾。红泪朱砂,又似活了的泪波,血泪抛红豆,
簇锦瞧着不由一喜:“呀,真是好看!”出口又觉自个有些造次,便又一敛声息小心翼翼道,“咱们家娘娘气质独绝,总归是会对了皇上的心的。”
可她今儿这话却注定是无法说对了,怎么听怎么都觉感伤,还不如不说!
对了皇上的心……若是当真对了皇上的心,我们这一苑人的近况又何至于会是现下里这么个样子呢!我心微戚,有些担忧的去看倾烟。还好,她似是没有走什么心,正抬手抚了抚发鬓,礀态闲然里流露着微微慵懒。
这时一个小宫娥忽地自进深过道处匆忙忙的跑进来,隔帘子做礼之后,启口急急道着远远儿瞧见皇上已经来了咱们这边儿!
我抚着倾烟肩头的手在这一刻,忽感知到她打了个哆嗦,但很快又平复。便搀上她的臂弯扶她起来,转目沉淀了几分神光:“娘娘。”鼓舞的唤她,“奴婢和簇锦就在外间,有什么事儿您就喊我们。”不高的调子,却很沉仄,这是每一遭都必定会给她吃的定心丸。
我知道她的心是慌乱且芜杂的,我需要让她得知我是与她同在的,这样可令她多少舒缓一下绷得太紧的心弦。
“嗯。”倾烟瞧了我须臾,便颔首一应。
我安安心,便与簇锦做了个敛襟礼,后径自退了出去。
宫里头但凡有些心思的宫娥都明白一个道理,在皇上圣驾至了主**苑的时候,因要避去“起不安分心思、试图借机利用主子勾引皇上”的嫌,通常是不会陪着主子一起接驾的。
这个好习惯自早先服侍旧主时便养下了,故我每次都会与簇锦心领神会的退到偏殿,待皇上进了里间后再回到外间值夜。
但我因放心不下倾烟,偶尔也会隔着帘子大着胆子窥看里间的皇上与湘嫔。我当真不是有着什么偷窥的爱好,也绝非有着一颗不安分到没事儿就喜欢冒险作死的心,而是想着若里面儿有个什么突发情况我可以及时的进去帮衬。
簇锦素性谦和守礼,也劝过我几遭,通通都被我三言两语给敷衍了过去,她往后便也就知趣的不再拦着我了。
我抬眸瞧了眼四合的暮色,算计着皇上今儿这一次来的倒是比往常早了些,天还是蒙蒙的黑着没有沉透。便没托烛台,念想着皇上应该已经进了里间后,便提了层叠繁复的宫装裙袂,一路轻步提气的重折回去。
☆、第七话引得桃花骇天颜(2)
一室静寞,服侍的宫娥内侍已经被尽数遣退,唯有穿堂迂回的风声撩拨的帘幕徐徐飘摆、上下轻晃。
我屏息凝神,迈着冶冶的小莲步溜边儿行到了洞开的内室小雕花里门前,又借着门扇藏好了身子、略探出头隔着浅紫色轻纱帘幕向里徐徐望过去。
那位正值韶华年景的少年天子正落座于书案前颔首执卷,仍旧是一席明黄色彰显帝王身份的龙袍。自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宽大的袖摆挡住了胸口一少半的龙纹,最抢眼的便不再是象征天子身份的图腾,而是广袖间以五色丝线刺绣着的古老的十二章纹。
案头的烛火是我方才点起来的,但却是一连用了几夜不曾换过的。他不在时我们也并未觉得不妥帖,现下搭配着这样一席至尊至贵的明黄,才后觉这宫烛是有些矮了,该换一根全新的过去才好。
“陛下……”徐徐一嗓女声伏贴着耳畔滑过去,是倾烟的声音。
我方回神,顺那声色转目去寻,见鸳鸯榻放下了石青底子、绣百蝶穿花的透明纱帐,而倾烟的声音正是从帐子里传出来的。
“哎。”挑灯执卷的皇者极快回头,忙不迭就压住了倾烟未诉完的话,待她声息重敛之后方又恢复了先前的礀态。
这等场景是何等的熟悉,瞧至此,我终于舒了口气,心里明白这一整晚该不会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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