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轮到伙计愣了,心想这客人好大的口气,居然让石姑娘亲自来见他,而且还是直呼其名?这京中权贵众多,但到得抱月楼来的人物,谁不是对清儿姑娘客客气气的?
认识此人的知客先生终于醒了过来,擦去额角冷汗,一溜小跑到了那人身前,恭恭敬敬说道:“这位大人,我马上去传。”然后让伙计领着此人上了三楼的甲二,抱月楼最清静最好的那间房,吩咐好生招待着。
等到此人上楼,一楼的这些伙计知客们才围了上来,七嘴八舌说个不停,不知道来的是哪路神仙,值此抱月楼风雨未至,人心却已飘零之际,稍一所动,便会惹来众人心头大不安。
终于有人想了起来,这位眉毛生地极浓的,像是位寻常读书人的人物……竟是那日和“陈公子”一道来的同伴!陈公子是谁?是抱月楼大东家的亲哥哥!是朝中正当红的小范大人!那来的这人,自然是范大人的心腹,只怕是监察院里的高官。
楼中众人目瞠口呆,都知道那日发生的事情,自己这楼子只怕把范大人得罪惨了,连带着大东家都吃了苦,今日对方又来人,莫不是监察院又要抄一道楼?这抱月楼还能开下去吗?
此时有人叹息说道:“我看啊……楼子里只怕要送一大笔钱才能了了此事……说来真是可惜,大东家虽然行事很了些,但经营确实厉害……平白无故地却要填这些官的两张嘴。再好的生意,也要被折腾没了。”
“呸!”有人见不得他冒充庆庙大祭祀的作派,嘲笑道:“你这蠢货,咱抱月楼地大东家就是小范大人的亲弟弟。监察院收银子怎么也收不到我们头上来,难道他们哥俩还要左手进右手出?人头顶上还有位老尚书大人镇着的。”
那人脸面受削,讷讷道:“那这位跟着范提司的大人来楼里做什么?”
来人是史阐立,今日范闲正在轻松快活,他堂堂一位持身颇正地读书人,却被门师赶到了妓院来,心情自然有些不堪。
石清儿眸中异光一闪,恭恭敬敬地奉上了茶,知道面前这位虽然不是官员,却是范提司的亲信。这些天大东家一直消失无踪,对方忽然来到,真不知道是来做什么的。略顿了会儿后温柔问道:“史先生,不知道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史阐立微一迟疑。
石清儿是三皇子那小家伙挑中的人,和范氏关系不深,见对方迟疑,却是会错了意。掩唇嫣然一笑道:“如今都是一家人,莫非史先生还要……来……抄……楼?”
她说这个抄字,卷舌特别深。说不出的怪异。
史阐立浓眉微皱,很是不喜此女轻佻,将脸一马,从怀中取出一张文书,沉声说道:“今日前来,不是抄楼,而是来……收楼的。”
收楼!
石清儿一愣,从桌上拿起那张薄薄的文书氏,快速地扫了一遍。脸色顿时变了,待看清下方那几个鲜红的指头印后,更是下意识里咬了咬嘴唇。稍沉默片刻后,她终于消化了心中的震惊,张大眼睛问道:“大东家将楼中股份全部……赠予你?”
话语间带着惊讶与难以置信,抱月楼七成的股份,那得是多大一笔银子,怎么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转了手?石清儿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不这么简单,皱眉问道:“史先生,这件事情太大,我可应承不下来。”
史阐立苦笑说道:“不需要你应承,从今日起,我便是这抱月楼地大东家,只是来通知一声。”
石清儿将牙一咬:“敢请教史先生,大东家目前人在何处?这么大笔买卖,总要当面说一说。”
史阐立一手好文字,前些天夜里拟的这份文书是干干净净,简简洁洁,没料到最后,他却被范闲硬逼着来当这个大掌柜,心里头本来就极不舒服,多少生出些作茧自缚之感,此时听着对方问话,不由冷声说道:“难道这转让文书有假?休要罗嗦,呆会儿查帐的人就到,你也莫要存别地想法。”
石清儿查觉到范家准备从抱月楼里脱身,用面前这位读书人来当壳子,但她的等级不够,不知道太多的内幕,而袁大家也忽然失踪了,只好拖延道:“既然这抱月楼马上就要姓史了,本姑娘也是混口饭吃,怎么敢与您争执什么……”她心中已是冷静下来,含笑说道:“只是这楼子还有三成股在……那位小爷手上,想来史先生也清楚。”
不管怎么说,只要三皇子的三成股在抱月楼里,你范家便别想把抱月楼推的干净。她却哪里知道,范闲从一开始就没有将抱月楼从身边踢掉地想法。
史阐立望着她,忽然笑了一笑,两抹浓厚的眉毛极为生动地扭了扭:“今日收楼,就是要麻烦清儿姑娘……转告那位一声,二东家手上那三成股,我也收了。”
我也收了?
“好大的口气!”石清儿大怒说道,心想你范家自相授受当然简单,但居然空口白牙地就想收走三皇子地股份,哪有这么简单!
史阐立此时终于缓缓进入了妓院老板的角色之中,有条不紊说道:“要收这三成股份,我有很多办法,这时候提出来。是给那位二东家一个面子,清儿姑娘要清楚这一点。”
石清儿冷哼道:“噢?看来我还要谢谢史先生了,只是不知道……您肯出多少银子?”
史阐立伸出了一根手指头。
“十万两?”石清儿疑惑道,心想这个价钱确实比较公道。就算抱月楼将来能够继续良好的经营下去,十万两三成股,也算是个不错的价位。
史阐立摇了摇头。
“难道只有一万两?”石清儿大惊失色。
“我只有一千两银子。”史阐立很诚恳地说道:“读书人……总是比较穷的。”
……
……
“欺人太盛!”石清儿怒道:“不要以为你们范家就可以一手遮天,不要忘记这三成股份究竟是谁地!”
史阐立眉头一挑,和声说道:“姑娘不要误会,这七成股份是在下史阐立的,与什么范家蔡家都没有关系……至于那三成股份是谁的,我也不是很关心。”
石清儿冷声说道:“这三成股份便是不让又如何?”
“第一,抱月楼有可能被抄出一些书信之类,什么里通外国啊。至于是什么罪名,我就不是很清楚。”史阐立笑着说道:“第二,京中会马上出现一座抱楼……既然本人拥有楼子的七成股份。我自然可以将抱月楼所有地伙计、知客、姑娘们全部赶走,然后抱日楼自然会重新招过去……清儿姑娘可以想一下,那座现在尚未存在的抱日楼,能在多短的时间内,将抱月楼完全挤垮?”
石清儿面露坚毅之色。不肯退步:“第一点我根本不信,难道范家……不,史先生舍得抱月楼就此垮了?用七成股份来与咱们同归于尽?”
她面露骄傲之色:“第二条更不可能。大东家当初选址的时候,极有讲究,而且这些红牌姑娘们与咱们楼子签的是死契,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史阐立摇头叹息道:“清儿姑娘看来还是不明白目前的局势……你要清楚,我现在才是抱月楼的大东家,什么死契活契,我说了才算数。”
石清儿面色一变。
史阐立站起身来,推窗而眺,微笑说道:“至于抱日楼的选址。不瞒姑娘,正是抱月楼的侧边,也是在瘦湖之畔……之所以本人过了这些天才来收楼,是因为前两天,我正忙着收那处的地契。”
石清儿瞠目结舌无语。
史阐立此时已经完全沉醉于一位狠辣商人地角色之中,挥手捞了捞窗外瘦湖面上吹来的风,继续说道:“至于同归于尽……如果贵方始终不肯退出,那就同归于尽好了……抱月楼的七成股份,虽然值很多银子,但还没有放在我地眼里。”
话一出口,他却自嘲地笑了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洗去了读书人的本份,却开始有些陶醉于这种仗势欺人的生涯之中?他对石清儿确实是在赤裸裸的威胁,但这种威胁极易落在实处,看似简单,却让对方——或者说三皇子根本应不下来。
抱月楼旁的地确实已经被监察院暗中征了,用地什么手段不得而知。史阐立知道,收楼的每一个步骤都走的极为稳定,不虞有失,那位小言公子出手,果然厉害,三皇子手中地三成股如果真的不肯让出来,小言公子一定有办法在十天之内,让这家抱月楼倒闭,今后再无翻身的可能。
“姑娘你不知道这件事情的根源,就不要多想什么了。”史阐立也不需要对方向三皇子传话,范闲要收抱月楼的消息,早就已经通过范府自身的途径,传入了宫中宜贵嫔的耳里,如今三皇子天天被宜贵嫔揪着罚抄书,就算心疼自己的钱被大表哥阴了,也暂时找不到法子来阻止这件事情。
他看着石清儿有些惘然的脸,读书人柔和地天性发作,笑着说道:“我是一个极好说话的人,日后你依然留在楼中作事,尽心尽力,自然不会亏待你。”
谁知道石清儿却是一个死心眼的人,总想着要对二东家……负责,虽然二东家只是一个小小年纪的孩子,但她想着这孩子的身份,总觉得这事儿荒谬的狠——京都里霸产夺田的事情常见,但怎么会有人连皇子的产业都敢强霸豪夺?
“如果二东家传话来,我自然应下。”她咬着牙说道:“但帐上的流水银子,你我总要交割清楚,一笔一笔不能乱了。”
史阐立点点头,一直在楼外等着的收楼小组终于走进了楼里。看着那一群人,石清儿的眼睛都直了——穿着便服的监察院密探……依然还是密探,这样一群人来收楼,谁还敢拦着?
等看到这行人里面那位颌下有长须,正对抱月楼的布置环境经营风格大加赞赏的小老头儿,石清儿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再也说不出话来,心想自己就算再尽力,也阻不了范提司大人将三皇子的那份钱生吞了进去。
有庆余堂的三叶掌柜亲自出马,在帐上再怎么算,只怕这抱月楼最后都会全部算成姓史……不,那个天杀的姓范的。
对方肯定不会噎着,说不定连碗水都不屑喝。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四十四章 妓女、路人以及一场雨天的暗杀
庆余堂的掌柜们向来只是替内库把把脉,替各王府打理一下生意,已经有许多年没有正经露过脸了。但石清儿这位姑娘,既然能从一位妓女,辛苦万分地爬到顶级妈妈桑的地位,自然是位肯学习、有上进心、对于经营之道多有钻研之人,她当然清楚庆余掌的那些老家伙们——只要是经商的,对于老叶家的老人,都有股子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尊敬与仰幕,就如同天下的文士们看待庄墨韩一般。
所以石清儿见这位三叶来了,顿时断了所有在帐面流水上玩小聪明的念头,更是做好了全盘皆输的准备,袅袅婷婷地上前,尊重无比地行了个礼。
三叶掌柜年纪只怕也有五十了,颌下的胡须都染了些白面般,看着石清儿媚妍容颜连连点头,面露欣赏之色。
史阐立在旁愣着,心想门师范闲派了这么个老色鬼来是做什么?
三叶赞叹说道:“这位姑娘……想必就是这间楼子的主事吧?老夫看这楼子选址,择光,楼中设置,无不是天才之选,实在佩服,姑娘若肯继续留在楼中,我便去回了范提司,实在是不用我这把老骨头来多事。”
石清儿面色一窘,应道:“老掌柜谬赞,楼中一应,皆是大东家的手笔,与小女子无干。”
三叶掌柜面现可惜之色,叹道:“这位大东家果然是位经营上的天才人物……怎么却……得罪了范……”幸亏他年纪大了,人还没糊涂,知道这话过了头,赶紧在史阐立看老怪物的眼光里住了嘴。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四处打量着,满是凌于东山之峰却不见高手的感叹神态。
经营之道,便是由细节之中体现出来。在庆余堂这些浸淫商道二十年地老掌柜眼中,抱月楼虽然走的是偏门生意,但是楼堂却是大有光明之态,而且楼后有湖,湖畔有院,伙计知客们知进退,识礼数,姑娘们不冉媚,不失态……恰恰是掐准了客人们的心尖尖儿,主持这一切的那位仁兄实在是深得行商三昧。
老掌柜在这里感叹着。史阐立忍不住摇了摇头,心想范家二少爷看来还真不是位简单地权贵子弟,说来也真是妙。范家这两兄弟,与世人都不大一样。
宫中一直没有消息出来,石清儿自然不敢对三皇子那份钱做主,但是收楼小组已经进驻,自然就要将帐册搬出来供双方查核。虽说庆国商家大多数都有明帐暗帐之说,但当着三叶掌柜的面,石清儿不敢再玩手段。不过几柱香的功夫,抱月楼的银钱往来已经算的清清楚楚,而那折算成一千两银子的三成股份,也暂时割裂开来,就等着三皇子那边一递消息,整座抱月楼,便完完整整地成了……史阐立的生意。
待做完这一切,石清儿满心以为抱月楼今后的大掌柜就是庆余堂的三叶时,不料这位老掌柜又坐着马车走了。让石清儿不免有些吃惊。
更让她吃惊的是,打门外进来地那位抱月楼新掌柜,竟是位熟人!
“桑文?”石清儿目瞪口呆,但马上醒了过来,这位桑文当初被范提司强行赎走之后便没了消息,原来竟是杀了个回马枪!
史阐立看她神情,说道:“不错,这位桑姑娘就是今后抱月楼的大掌柜。”
石清儿勉强向桑文微微一福,当初在楼中的时候,桑文因为以往地声名,总是刻意有些冷淡与刚强之气,难免受了石清儿不少刁难,此时见对方成了抱月楼的大掌柜,她心知自己一定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强行压下胸口的闷气,便准备回房收拾包裹去。
桑文其实也有些不安,范大人对自己恩重如山,他既然又将抱月楼交给自己打理,自己一定要打理的清清楚楚,只是她又有些隐隐畏惧三皇子那边的势力,此时见石清儿有退让之意,心头一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