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豪情,便如是也,范闲看着大皇子浑身散发出来的那种味道,内心深处偶现惘然,知道自己自幼所习便是偏了方向。将之又有前世的观念作祟,只怕今生极难修成这种兵火里炼就出的豪情。
但他也有自己的信心,微微一笑说道:“虽未学过上杉虎兵法,但观其于雨夜之中狙杀沈重一事,此人果然行事敢出奇锋,于无声处响惊雷,出天下人之不意,厉杀决断,实为高人。”
大皇子似笑非笑,有些诡异地望了他一眼,说道:“北齐镇抚司指挥使沈……这件事情,只怕与范提司脱不了关系吧。”
沈重的死,是范闲与海棠定好计划里的第一步,其实也有些人在疑心庆国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但此时被大皇子点了出来,范闲依然心头一凛,微笑着打着马虎眼:“殿下应该清楚,我们这种人做的都是见不得光地事情……比不上殿下或是那位上杉将军如此雄武,但有时候,也能帮朝廷做些事情。”
大皇子盯着他的双眼,忽然说道:“这便是本王先前为何说小瞧了你……上杉虎虽然不可一世,却依然被范提司妙手提着做了回木偶……范大人行事,果然……高深莫测。”
上杉虎在雨街之中狙杀沈重,具体的事情都是北齐皇帝与海棠巧妙安排,但是让世人误会自己在其中扮演了更重要地角色,会让自己的可怕形象与旁人对自己的实力评估再上一个层级,这种机会范闲当然不肯定错过,恬不知耻地自矜一笑,竟是应了下来。
“听闻……范大人是九品的强者?”大皇子看了范闲一眼,眼神里蕴含了许多意思。
范闲微微偏头,轻声一笑应道:“殿下,我没有和你打架的兴趣……不论胜负,都是朝廷地损失啊。”
大皇子没有想到范闲竟是如此狡黠,马上就听出了自己的意思,接着又用先前自己说和时的那句话堵住了自己地嘴,不由好生郁闷,他是位好武之人,当然想和一向极少出手的范闲较量一番。
“想教训我的人很多。”范闲想到呆会儿可能会碰见影子那个变态,苦笑说道:“不多殿下一个,您就打个呵欠,放了我吧。”
大皇子又愣了愣,他这人向来性情开朗直接,极喜欢交朋友,但毕竟身为皇子,加上数年军中生涯铸就的血杀气,哪里有多少臣子敢和他自在地说话,倒是面前这个范闲,在京都城门之外,对自己就不怎么恭敬,今日在陈圆里说话。也多是毫不讲究,嬉笑怒骂,竟似是没有将自己视作皇子。
他深吸一口气,觉得这个世界确实有些不一样了……至少面前这个叫范闲的年轻人四周。这个世界已经不一样了。
“范大人说话有意思,我喜欢和你聊天。”大皇子看着秦恒终于回来,微笑着站起身来,说道:“你给我面子,那京都外争道的事情咱们就一笔勾销,不过……将来如果我要找你说话的时候,你可……别玩病遁或是尿遁。”
范闲笑着行了一礼:“敢不从命,大皇子说话,比那几位也有意思些。”那几位自然说地是皇帝陛下其他的几个皇子。
大皇子没有与陈萍萍告别,他知道这位古怪地院长大人并不在意这些虚礼。便和秦恒二人出了陈圆。出圆之前,秦恒小声与范闲说了几句什么,定好了改他上秦府的时间。
上了马车。行出了陈圆外戒备最森严地那段山路,又穿过了那些像山贼一样蹲在草地里的范府侍卫与监察院启年小组成员,大皇子这才放下了车窗的青帘,冷冷说道:“范闲,果然非同一般。”
秦恒笑着说道:“按父亲的意思。范闲越强越好……不然将来监察院真被一个窝囊废管着,枢密院的那些老头儿只怕会气死……咱们军中那些兄弟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大皇子点了点头,忽然叹口气说道:“离京数年。回来后还真是有些不适应,竟是连轻松说话的人也没有。”他的亲兵大部分都被遣散,而西征军的编制也已经被打散,兵部另调军士开往西方戌边,他如今在京都,与北方那位雄将的境遇倒是有些相似,只不过他毕竟是皇子,比起上杉虎来说,待遇地位自然要强太多。
“和范提司聊的如何?”
“不错。”大皇子说道:“你父亲应该可以放心了。就算陈院长告老,我相信以范闲地能力,监察院依然能保持如今的高效,有力地支持军方的工作。”
秦恒摇了摇头:“这个我也相信,只是在我看来,这位小范大人,或许犹有过之……”
“冬范大人心思缜密,交游广至异国,一身武艺已致九品超强之境,对于监察院事务也是掌控地无比漂亮……更不要忘了他诗仙的身份,一个能让庄大家赠予藏书的文人领袖,将来却会成为监察院的院长……这样一个人”他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从来没有出现过,我想他将来,会比陈萍萍院长走地更远。”
大皇子叹息道:“不要忘记,明年他还要接手内库……只是这般放在风口浪尖之上,迎接天下人的注视与暗中的冷箭,也不知道父皇是怎么想地。”
提到了陛下,秦恒自然不方便接话,大皇子笑着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不过范闲毕竟还年轻,而且比起院长大人来说,他有一个最致命的弱点,想来他自己也很清楚,所以这次才借着老二的事情发威,震慑一下世人,将自己的弱点率先保护起来。”“什么弱点?”秦恒好奇问道。
“他的心思有羁绊。”大皇子眯着双眼严肃说道:“叔父不一样,叔父无子无女,父母早亡,一个亲戚都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都没有,圆中佳人虽多,却是一个真正心爱的女人都没有,真可谓是孤木一根……敌人们根本找不到叔父的弱点,怎么可能击溃他?范闲却不同,他有妻子,有妹妹,有家人,有朋友……这都是他的弱点。”
秦恒一想,确实如此,整个庆国,所有地人都不知道陈萍萍这一生究竟真的在乎过谁……除了陛下之外。
“无亲无友无爱,这种日子……想必并不怎么好过。”秦恒毕竟不是位老人,一思及此,略感黯然。
“院长不容易。”大皇子面带尊敬之色说道:“范闲要到达这种境界,还差的远。”
……
陈圆之中,歌声夹着丝竹之声,像无力的云朵一样绵绵软软,腻腻滑滑地在半空中飘着。十几位身着华服的美人儿正在湖中青台之上轻歌曼舞。坐在轮椅之上的陈萍萍,在婉儿、若若地陪伴下,满脸享受地看着这一幕,桑文此时正抱着竖琴。在为那些舞女们奏着曲子。
何等轻松自在的王侯生活,偏生离开圆子的马车中,那两位庆方的年轻人,对陈萍萍地生活感到十分同情。
范闲从另一头走了过来,陈萍萍轻轻拍了拍手掌,歌舞顿时散了,又有一位佳人小心李翼地领着几位女客去后方稍歇,婉儿知道范闲此时一定有话要与陈院长说,便在那位佳人的带领下去了,只是临走前望了范闲一眼。想问问他与大皇兄谈的如何。
范闲笑着点了点头,安了一下妻子的心,便走到了陈萍萍的身后。很自觉地将双手放在轮椅的后背上,问道:“去哪儿?”
陈萍萍举起枯瘦的手,指了指园子东边的那片林子。
范闲沉默着推着轮椅往那边去,老少二人没有开口说话,此时天色尚早。但秋阳依然冷清,从林子的斜上方照了下来,将轮椅与人的影子拖地长长的。轮椅的圆轮吱吱响着从影子上碾过。
“他叫你叔父。”范闲推着轮椅,在有些稀疏地无叶秋林间缓步,笑着说道:“不怕都察院参你?这可是大罪。”
“你怕都察院参你?又不会掉两层皮,参我的奏章如果都留着,只怕陛下的御书房已经塞满了。”陈萍萍面无表情说道:“他叫我叔父是陛下御准,谁也说不了什么。”
“陛下准的?”范闲有些惊讶。
陈萍萍回过头瞄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宁才人当年是东夷女俘,那次北伐,陛下险些在北方的山水间送了性命。全靠着宁才人一路小心服侍,才挺了过来,后来才有了大皇子。”
范闲听过这个故事,知道当时皇帝陛下身处绝境之中,是自己推地轮椅中这位枯瘦的老人,率领着黑骑将他从北方抢了回来,一联想,他就明白了少许,说道:“您和宁才人关系不错?”
“一路逃命回来,当时情况比较凄惨,留在脑子里的印象比较深刻,后来关系自然也就亲近了些。”陈萍萍依然面无表情地说着:“当时情况,不可能允许带着俘虏逃跑,宁才人被砍头地时候,我说了一句话,或许就是记着这点,她一直对我还是比较尊敬。”
范闲乐了:“原来您是宁才人的救命恩人。”
陈萍萍闭着双眼,幽幽说道:“陛下当时受了伤,身体硬的像块木头,根本不能动,那些擦身子,大小便的事情……总要留一个细心的女人来做。”
“后来听说宁才人入宫也起了一番风波……那时候陛下还没有大婚,就要纳一个东夷女俘入宫,太后很是不高兴。”范闲问道:“您是不是也帮了她忙?”
陈萍萍笑了起来,笑的脸上的皱纹成了包子皮:“我那时候说话,还不像今天这么有力量……当时是小姐开了口,宁才人才能入宫。”
范闲叹了口气后说道:“原来什么事儿……我那老妈都喜欢插一手。”
“她爱管闲事儿。”陈萍萍说道,忽然间顿了顿:“不过……这也不算闲事儿,总要她开口,陛下才会下决心成亲吧。”
范闲在他的身后扮了一个鬼脸,说道:“老一辈的言情故事,我还是不听了。”
“听听好。”陈萍萍阴沉笑着:“至少你现在知道了,在宫里面,你还是有一个可以信赖地人。”
“宁才人?”范闲摇了摇头:“多年之前一小恩,我不认为效力能够延续到现在。”
陈萍萍说道:“东夷女子,性情泼辣,恩仇分明……而且十三年前为小姐报仇,她也是出了大力的……也是因为如此才得罪了太后,被重新贬成了才人,直到今天都无法复位。”
“你确认大殿下没有争嫡的心思?”
陈萍萍冷漠说道:“他是个聪明人,所以在很小的时候,就选择了逃开,由母知子。宁才人教育出来的皇子,要比老二和太子爽快的多。”
范闲默然,片刻后忽然开口问道:“宁才人知道我地事吗?”
“不知道。”陈萍萍教育道:“手上拿着的所有牌,不能一下子全部打出去。总要藏几张放在袖子里。”
“陛下……知道我知道吗?”
“不知道。”
“这算不算欺君?”
“噢,陛下既然没有问,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当然不方便说什么。”
一老一少二人都笑了起来,笑的像两个狐狸似地。
“老二那件事情就这样了?”
“你的目标达到了没有?”
“一共治了十七位官员,他在朝中的力量清的差不多,吏部尚书那种层级的,我可没有能力动手。”范闲扳着手指头:“崔家也损失了不少,据北边传来的消息,他们的手脚被迫张开了。要斩他们的手,估计会容易很多。”
“不要让别人察觉到你的下个目标是崔家。”陈萍萍冷冷说道:“明日上朝,陛下就会下决断。老二很难翻身了。”
“我家会不会有问题?”
“你在不在乎那个男爵的爵位?”
“不在乎。”
“那就没问题,放心吧,你那个爹比谁都狡滑,怎么会让你吃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陈萍萍阴狠说道:“趁我不在京。把你从澹州喊了回来……鬼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是我父亲。”范闲有些头痛地提醒院长大人。
陈萍萍拍拍轮椅地扶手,嘲讽说道:“这我承认,他这爹当的真不错。”
范闲有些不乐意听见这种话。沉默了起来。陈萍萍似乎没有想到这孩子对于范建如此尊敬,有些欣慰地笑了笑,问道:,“你今天来做什么?”
“带着老婆妹妹来蹭饭吃。”范闲牵起一个勉强的笑容,“顺便让她们开开眼,看看您这孤寡老头养地一院子美女。”
他忽然间不想继续和老人开玩笑,带着一丝忧郁问道:“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您。”
“说。”
“您……真的是一位忠臣吗?”这个问题显得有些孩子气般的幼稚。
陈萍萍却回答的很慎重,许久之后才认真说道:“我忠于陛下,忠于庆国……而且你现在也应该清楚,不论你做什么事情。都是陛下看着你在做,他允许你做的事情,你才能够做到……所以说,忠于陛下,其实也就是忠于自己,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永远地忠于陛下。”
这到底是忠于陛下还是忠于自己呢?范闲不想就这个问题再深究下去。
“不过你这次出手太早了,比陛下地计划提前了一些。”陈萍萍闭着双眼,幽幽说道:“而且你行事的风格显露的太彻底,陛下并不知道你已经猜到了自己地身世,难免会对你心存怀疑。”
范闲默然,知道这是此事带来的最大麻烦。
“不用担心,我来处理。”陈萍萍轻声说了一句。
范闲便不再担心,推着轮椅,走出了这片美丽却又凄凉的林子,此时老少二人向西而行,便是将身后的影子渐渐拉离开来,只是轮椅的轮子却始终撕扯不开那道影子的羁绊。
第二日朝会准时召开,称病不朝数日的范氏父子终于站到了朝廷之上,准备迎接暴风骤雨一般的参劾与朝中官员们的斥责,都察院地奏章已经递上来了许久,户部尚书范建自承己过,家教不严,以致于出了范思辙这样一个不肖之子,范闲也上书请罪,就抱月楼命案一事,自承监管不严。
但至于别的罪名,范家却是一概不受,反正阴坏京都府尹,雨中杀人灭口的事情,对方根本没有什么证据,而且所有的手尾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