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女子点点头,“好。如果你违背誓言,就永远娶不到你的心上人。”
莫行南想了想,断然道:“不行,这点我不能答应你。”
他笑的时候,嬉皮笑脸宛如一个调皮的孩子,正经起来的时候,浓眉之下自有一股严肃的力量,只听他道:“你还要回家,不能只身帮我去取绿离披。再说,绿离披拿不到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不娶她。”
这下换黑衣女子怔住了,“不娶她?”
“虽然她是这世上最贤淑最温柔最体贴的姑娘,但我不能用你的性命来换取自己的幸福。”莫行南很认真地看着她,认真地道,“你逃命吧,我自己去取绿离披。要是活着,我带你回家。要是死了,麻烦你到扬风寨送个信,就说他们二寨主在鱼蓝山上挂了,以后逢年过节,不给我上香可以,千万别忘了在我灵位前祭坛酒,就成了。”
黑衣女子怔怔地看着他,一双眼睛里眸光闪烁不定,仿佛不敢相信世上有样的人。蓦地,她一皱眉,刹那间又变成了最初见到的冷漠模样,冷冷道:“你已经答应的事,却想违反誓言吗?我教你的身法口诀并不是全部,想学全,你只能照我的话去做!”
说完,她一拂袖,飘然去了。
那身姿美丽得如同凌空飞渡的仙子,看得莫行南艳羡不已。
第二章 龙蟒(1)
快到中午的时候,莫行南肚子饿了。虽然那神奇的轻功令他痴迷不已,然而肚皮发出的“咕咕”声却十分真实地提醒他,他已经两顿没吃了。
可这山上,除了花,不是草就是树,要不就是石头,居然连个野果子也没有。
他想了想,回身到密林边取那根长绳——那老妇人不就是那样吊东西上来的吗?
到了密林边,绳子却不见踪影。
他“咦”了一声,转眼便又想到了。飞身掠过丛林,便见昨天上来的山峰边上,站着一个纤瘦的黑衣人影。
山风猎猎,吹得她衣襟翻飞,那瘦弱的身子,仿佛挡不住这样的强风,眼看就要被吹得掉下去。莫行南连忙冲上去帮她拉绳子。很快,装着饭菜的椿箱被拉了上来。
莫行南冲她欢呼一声,“嘿,有饭吃啦!”这一笑才到一半,目光一扫到她的脸,蓦然止住了。
她头上虽然仍旧罩着黑纱,脸上的面纱,却已经摘下了。
黑衣女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怎么?我长得很丑吗?”
“没有没有。”莫行南连忙摇头,“你长得很漂亮,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好奇怪,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似的?怎么这么面熟呢?”他一面说一面摸头,皱眉思索。
眼前这张脸,眉眼斜斜上扬,有股说不出来的娇煞之气,鼻梁挺直而小巧,唇如樱花一瓣,只是颜色淡了点。不只是唇,整张脸都苍白无比,那种长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在阳光下看起来竟隐隐发蓝。
这明明是一张陌生的脸,一张从未见过的脸,可是,却有一丝说不出的熟悉。
“要是你看不惯,我再戴上面纱就是了。反正我也戴惯了,不管是不是所谓的圣女娘娘,戴着也无妨。”她居然出奇地好说话,肯体恤他,伸手把头纱拉到前面,挂在鬓边。
“不用、不用。”莫行南连忙道。
她一直惦着回家,这个圣女娘娘,肯定当得心不甘情不愿,所以旁边看守的人一死,她马上就除去这项束缚。莫行南索性伸手替她把头纱也摘了,这才发现她的头发出奇的短,不仅比一般女子短很多,甚至还不如他的长,简直像一个刚还俗不久的小和尚,头发才长出一圈。
“呃……”莫行南抓着头纱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拿开又不是,帮她再戴上去又不是。
倒是她自顾自地从他手中取来头纱,自顾自地戴上,淡淡道:“头发,也是轻功的障碍之一。”
“啊?”
“最快的速度,不能受一丝身外的影响。”
“难道还要光着身子吗?”
“正是。”
“啊?!”莫行南真的给她吓到了,“有了你这样的轻功,还要光着身子跑?”
她没有说话,过了半晌才开口:“有些时候,别说衣服,你恨不得自己连肉都少长几斤。”
莫行南只觉荒谬。
她却没有再说下去,忽地盈盈一笑,“难道我们要在地上吃饭吗?”
虽然莫行南已经饿到了趴着吃也无所谓的程度,还是不好意思拂她的意,跟着她到了那幢华丽无比的房子里,坐下来吃开了。
她吃得很少,每样菜几乎只吃一点点。开始莫行南以为她客气,把饭菜都让给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吃太多。最后把所有饭菜分成两半,一人一半,她还是只吃很少,剩下的大半让莫行南大呼浪费。
她睡觉的方式也很奇怪,不是睡在床上,而是睡在横梁上。入夜的时候,还非要莫行南同她睡在一个屋子里,睡在那张华丽非凡的牙床之上。
莫行南尴尬地咳嗽一声,“呃,这个、这个……”
睡在横梁之上的她,高高在上地向他投去淡淡的一瞥,“你怕吗?”
“咳咳,不是怕,我怎么会怕?”莫行南不自在地搓搓手,“只是你我孤男寡女,这个、这个,传出去对你不太好……”
她似笑非笑,“谁传出去?你传还是我传?”
可不,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这件事,除了天知地知,如果他们不说,的确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可是莫行南仍然觉得不太好。他是江湖浪子,在哪里睡都无所谓,可内心深处,还是很怜惜这个五岁就被关在这里的姑娘。她虽然脾气古怪,也是人生遭遇所致。他真的不想做出令她名誉有损的事情。
女子在梁上,看到他面色一肃,知道他心中的道义占了上风,在他开口拒绝她之前,她飘然从梁上下来了,脸上的神情,有着梦幻一般的忧伤,她道:“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敢一个人睡在这里,所以想请你陪我,你是不是也不肯?”
如果有人问莫行南怕什么,他一定会告诉那个人,他怕女人用这样忧伤的目光看着他,然后这样软语请求。
他是百尺钢,遇强愈强,可是一旦遇上了女人的这副神情,他就不由自主地成了绕指柔。
他在床上睡下了。
女子也在梁上安然睡去,黑色的衣角飘荡在半空,轻轻地随风拂动,仿佛是梦的涟漪。
原本头一挨枕头就能睡去的莫行南,忽然辗转反侧起来,憋了半天,忍不住问:“你睡着了吗?”她的声音轻轻地从梁上落下来:“没有。”
“呃,这里的风很凉快呵……”他的嘴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自己也呆了呆,接着咳嗽一声,“呃、呃,那个,你在上面凉不凉快?”
这句话一出来,他简直想拧自己一下,难道魇住了,怎么净说胡话?
梁上静了一静,半晌,她道:“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莫行南吐出一口气,问:“呃,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她淡淡地说。
“啊?”
“小时候的名字,我记不得了。在这里,别人叫我圣女娘娘,这个名字,我讨厌都来不及。”
莫行南沉吟了一下,“那我总得有个名字称呼你吧?”
“随便你,叫什么都行。”
莫行南失败地转了一个身。
? ? ?
七月十四。
这天练完轻功,黑衣女子盯着莫行南看了半晌,忽然道:“你有什么心愿?”
“心愿?”莫行南呆了一呆,“你问哪一个?”
“你有很多心愿吗?”
“那当然。”莫行南一扬眉,两眼晶亮,“我要练最高明的武功,喝最好的酒,做最有名的侠士,娶最贤惠的女人!”
女子有片刻的沉默,垂下了眼,道:“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这些心愿,我都不能代你实现。”
“干吗要你代?”莫行南圆睁了眼,诧异,“武功我自己练,侠士我自己做,酒当然也自己喝,呵呵,老婆嘛,自然更要自己娶。”
女子不答,过了半天,她抬起头来,似乎下定什么决心似的,道:“好吧。到时候,我会搜罗天下最精妙的武功秘笈和最好的美酒送给你。侠士……我是真的没办法帮上你了,不过你看中的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她叫李轻衣,家住苏州。”虽然没听明白她是什么意思,莫行南还是老老实实地答了,末了迷惑地问,“干什么?”
她点点头,“好。我会找到她,不许她嫁给别的男人,让她一生一世只守着你一个。”
莫行南却是一头雾水,“喂、喂,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再一次看着他,目光如黑夜的湖泊,无边无际,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你过来。”
她把他带到了屋顶之上,指着深渊的方向,道:“亥时三刻,你在那儿练一套拳。渊底如有异动,你要马上逃开,用你最快的速度跑,绝对不可以回头。无论追你的是什么,你都不能反击。你从这山坡,跑到那边,然后,经过那片山岩。”
莫行南顺着她纤细的指尖望去,只见两块巨石面对面而立,石壁光滑如镜,中间夹着一条小径,长满花草。
“这条路线,一定不能错。”她郑重地重申一遍,落在他脸上的目光忽然又变得忧伤而悲悯,她道,“莫行南,你是我最后的指望。如果你不行,那么……”她的身子轻轻一颤,就有泪珠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她的脸色苍白无比,泪珠给阳光一照,却泛出五彩晶莹,美丽不可方物。脸苍白,泪重彩,奇异的反差带来奇异的美感。莫行南忽然觉得那滴泪似乎要滴进他的心里去,又好像要从心里流出来,整个人,居然有莫名的酸楚。他大笑两声,驱散这怪异的情绪,拍拍她的肩,道:“放心,放一万个心。既然我已经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他认真地看着她,“我一定,会送你回家。”
她的脸上有了笑容,然而这笑容如此微弱,似乎一阵风就能吹散,她轻轻地道:“莫行南,答应我。无论如何,一定、一定要用你最快的速度,一定!”
莫行南重重地点头。
在她带泪的笑容面前,他仿佛觉得,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应该点头才是。
? ? ?
晚上,一轮明月迟迟从天边升起。
在这绝顶之上,月亮似乎离人间也近了许多,不像平时的淡白一轮,巨大而明黄,隐隐看得见龟裂的纹状。
月轮缓缓地升上来,挂在天龙池之上,仿佛触手可及,却又高不可攀。
莫行南只觉得这轮圆月似乎带着妖异的力量,不似平常所见的冰清玉洁。
他忍不住问:“为什么摘绿离披要挑八月十五?跟月亮有关系吗?”
“因为那时,是月亮最亮的时候。万物生灵,都会被它的灵光牵引。再深邃的地底,也能感应到它的光芒。”月光明亮地照着她的脸,给这斜飞的眉目透上一层明媚的光彩,然而她的声音仍然涩淡,面容仍然冷漠,她道,“今天虽然比不上那一天,但也足够我们达成目的。”
她顿了一顿,忽然道:“脱。”
莫行南一愣。
“把衣服脱了。”她说着,随即一口咬向自己的手腕!
莫行南大吃一惊,出手如风,他的武功高于她甚多,一出手便格住了她的脖颈。
“你难道以为我要自尽?”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明月下光,她的眼瞳幽深,不可见底,“我要你脱掉衣服,然后,浑身涂上我的血液。”
这样古怪的行径让莫行南深深皱眉,“干什么?”
“你忘了自己答应我的事了吗?这几天之内,你说好要听我的。”说着,她把他的手拨开,道,“你最好明白一点,那就是,我还不想死。一点也不想。就算是别人认定了我非死不可,我也要拼命搏一搏,难道我这样的人,还会自尽?”
莫行南缓缓地收回手。
她伸出手去,解开他的衣带。他的身体有片刻的僵硬,然而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轻轻地,别过脸去。
奇异的圆月,亮如白昼的光芒,她的头就在他的面前,鼻间闻到一丝植物幽深的清冷香气。他知道那是她身上的味道。这杳无人踪的高山绝顶,苍绿藤萝与树木共生共长,岚泽充沛直至上空。她在这岚泽中生长,血脉里似乎也融进了萝木的气息,化作一股清清冷冷、若有还无的幽香。
还夹着一丝血腥。
她咬破了自己的手腕,鲜血沿着他的肩头滑下去,她的另一只手,负责把这些血迹抹匀在他的肌肤之上。
沁人心脾的香气、柔若无骨的纤手、气血方刚的少年、清丽美貌的少女……多么旖旎温柔的风光,然而中间隔着的,却是鲜血。
风吹来,莫行南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心里不由得觉得悲壮,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不甘蛰伏,破土而出,他终于忍耐不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沉声道:“绿离披我不要了!”
她吃惊地抬头看她。
“我这就带你走!”他说,脸上唯有一片义无反顾的神情。
她的惊讶仅仅维持了一瞬,转眼便消失,低低地道:“等一会儿,你就会知道,我这样做,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
她的声音那么低,低得像是在自语,那些话,似乎只有在独自面对自己的时候,才会说出口。
“我不管!”莫行南大声道。
她沉默了,消瘦的身子凝立在月光下,似乎要像一片沉入水中的纸张一样被浸湿、融化。半晌,她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字一字地道:“莫行南,我会记得你一辈子。”
莫行南一喜,然而,她接着道:“但是,请按我的话去做。因为,这才是救我的唯一方法。”她的目中,隐隐有水气流转,眼泪似乎随时要流下来,她轻声道,“也是,唯一让我回家的方法。”
? ? ?
他终究还是来到了深渊之畔,身上涂满鲜血之后,披上了外衣。
月华如水,却照不见这无底深渊。黑糊糊的洞口看起来仍然一片绝望的死黑。
月轮按照它既定的轨迹,缓缓地,爬上了中天。
刹那之间,四下里光华大盛,连这幽深的渊口,也挤进去一抹月光。隐隐地,似乎传来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