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那胖子睡得死极了,我就顺手把他的银子拿了过来。”她说得再自然不过,好像只是到自家的菜园子里摘了几根青菜一样轻松平常。
然而莫行南却瞪大了眼,半天,才说得出话:“你的轻功,就准备拿来做贼吗?”
“练都练了,不用白不用。”她说完,似是觉得已经交代清楚,转身又要往胭脂铺里去——在山上住得太久,对这些姑娘家用的东西,她有着超出常人的狂热兴趣。
可惜下一刻,她的手就被人拖住,回过头来,看到的是一张眉头紧皱的脸。
大大咧咧的莫行南,浓眉皱起,高大的身形似给人无形压力,他沉沉地开口:“把钱袋送回去。”她的眼中滑过一道不忿光芒,然而一闪即逝,她似乎越来越乖巧,点了点头,“好吧。”
? ? ?
两人赶到客栈的时候,里面人围了一堆人,一名中年男子正拉着掌柜的衣襟不肯放手,一面嚷着说要去报官。
莫行南正要开口,忽然听她“啊”了一声,接着弯下腰去,疑惑道:“这是什么?好像是钱袋啊!谁掉在这里的?”
众人一齐向她看去,她手上可不正拿着个钱袋?
中年男子顿时两眼发光,从她手上拿过钱袋,贴着胸口半天,笑眯眯地摸出两文钱,递给她,“小姑娘真是懂事呵,叫什么名字?”
她身形消瘦,原本就比同龄人个子小,因为头发短,只能梳成孩子般的总角髻。身上又穿得花花绿绿——大概是穿黑衣太久,她无比喜欢这些颜色鲜艳的衣裳——一眼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像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谢谢大叔。”她笑眯眯地接过,“我叫阿南。”
“阿南啊,嗯,乖,真乖。”他无比艳羡地看着莫行南,“兄弟,你可真是有福气啊,有这么乖巧可爱的女儿。”
虽然头发没梳、胡子没剃,衣服又有些破旧,但也不代表别人可以忽视他充满朝气的浓眉,以及无比年轻的双眼。莫行南朝这个被钱袋盖住眼睛的男人,翻了翻白眼。
她却脆生生地道:“爹,我要吃糖葫芦。”
莫行南给她吓了一跳,“你发什么神经?”
“我、我好久没吃过糖葫芦了……”她无限委屈地拉着他的袖子,眼中似乎有水汽弥漫,“这两文钱既然是大叔给我的……”她的声音似乎都在轻轻颤抖。
“喂,你胡说些什么?谁是你爹……”莫行南话还没说完,身子却已经浸在一片冰冷的目中里。这些目光,有鄙视、有厌恶、有轻蔑、有不满。似乎都在责怪他欺负这样一个小女孩子。旁边摆摊子的一位妇人看不过,上前来打抱不平:“你们这些男人就这样!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半点也不知道心疼!”
旁人也道:“真是,不过一串糖葫芦而已。”
“瞧他那身衣服,只怕实在穷得可怜。”
“可那两文钱是这位大爷给他女儿买吃的嘛!”
……
纷纷的议论声在空气中嗡成一片,莫行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头大无比,向她道:“你快跟他们说清楚!”
然而她却偏过头去,这极缓慢极无力的一偏头,在旁人眼中看来,自然委屈可怜无比,但莫行南却无比清晰地看到,她的眼角,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莫行南睁大了眼,张大了嘴,一丝怒气霍地腾了上来,浓眉一皱,不再管这指指点点的人群,拎起她就走。
隐隐还有一丝尾音飘来:“啧啧,真可怜……”
莫行南被气得吐血,到底在说谁可怜?
到了无人处,他一手把她放下,怒道:“你耍我?”
“没什么呀。”她微笑着抚了抚衣摆,“你凭空捡了个女儿,不开心吗?”
他怒气冲冲,“开心个屁!”
“可是我有了个爹,却很开心呢!”她如孩子般笑着,眼中浮动的目光,却如暗夜湖泊般深不可测,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我爹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半点也记不得了。但他一定会给我买衣服、买糕点,出趟远门,还会给我带各式新奇的玩意儿。我今年十七岁,他还要操心给我找婆家……”她抚着自己的脸,微笑了,问他,“你说,我爹会是什么样的人?”
她一直牵挂着回家,牵挂着父母,这一点莫行南很清楚。她提起父亲,他有一丝不忍,可是想想方才被她捉弄,他心头火起,重重地“哼”了一声。
“小气鬼。”她忽然向他扮了个鬼脸,“谁让你弄得我买不成胭脂,还让我巴巴地跑这么一趟路?”
原来她虽然答应还钱,心里却还记恨。一记恨,就缁珠必报。
莫行南深深皱起了浓眉,“你得答应我,这一路上,有违侠义之道的事,绝对不能做。”
她笑了笑,没有答话,拎着裙摆,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莫行南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怒气,在这一刻又升腾了起来,“喂,你听到没有?”
她的身子站住了,静了片刻,回过头来,粲然一笑,“我可不叫‘喂’。”
莫行南一怔。
“从今天开始,我的名字叫做阿南。”
“阿南?”莫行南的眉毛再一次打结,“那是我的名字!”
“是吗?你不是叫莫行南吗?”她极为诧异,“你叫莫行南,我叫阿南。你三个字,我两个字,怎么能说是你的名字?”
莫行南气结,明知道她那副诧异的样子是装的!“我娘是这么叫我的!”
“哦。”她点点头,忽又问,“那‘莫行南’的名字,也是你娘取的?”
他闷闷地,“嗯。”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莫行南……看起来,好像是叫你不要往南边走呢!”
“我出生的时候,有个和尚说我这辈子大忌南方,我娘就给我娶了这个名字。”
她却若有所思,“大忌南方?那你还去苗疆?”
“这些神鬼之说,我才不信!说什么我去了南方九死一生,可我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莫行南说着,忽然发现话题不知何时被她转移到自己头上来,恼怒,“问这个干吗?”
“呵,不说了、不说了。”她倒像是很好说话,回头挽上他的手。走了一半,忽然问,“你喜欢的那位姑娘,叫李轻衣是吗?这个名字也很好听。”想了一想,“嗯,虽然好听,不过还是没有阿南好。阿南、阿南,你不觉得这名字很不错吗?”
看到他即将竖起的眉,她的目光忽然变得忧伤,“我不叫‘喂’,我想有自己的名字。这个名字你先借我用一下吧,等我找到了父母,就知道自己叫什么了。”
她的眼波迷离如梦、神情哀婉凄切、眼中水汽翻滚,似乎轻轻一拂便要流下泪来。
莫行南怔怔地看着她——她变脸,真的比变戏法还要快。
并且知道他吃软不吃硬,做出这样一副表情——不管是真是假,他都没法子不答应她。
? ? ?
晚上,莫行南倒出身上所有的碎子儿,只够买到两碗阳春面。
两人在灯光昏暗的面摊上面对面而坐,她看着他埋头猛吃的样子,忽然道:“我不想吃面。”
“我的姑奶奶,不吃面,你要吃什么?”
“不知道。”她托着下巴,斜飞的娇煞眉目在灯光下有难言的温柔可爱,“总之我现在不想吃面,你帮我把这碗吃了吧。”
“我身上一文钱也没有了。”莫行南严肃地看着她,“如果你不吃这碗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吃的。”
“知道了、知道了。”她很不耐烦地把面推到他面前。
“真是,到时候不要喊饿……”莫行南咕哝着把那碗面接了过来,三下五除二便干光了,两碗面条,刚好够他八成饱。
暮色已经降临,两个人扛着一大堆行李,站在街头,举目四顾,不知在何处栖身。
她叹了口气,“真对不住,我不知道没有钱的日子这样惨。”
“我行走江湖,荒山野地也能倒头就睡。”莫行南满不在乎地道,“不过你就成问题了。”
她不说话了,似乎在考虑夜宿荒山的可能性。
半晌,她忽然问:“为什么不能偷别人的钱?”
她居然又动了这个念头,莫行南翻了个白眼,“因为那是别人辛辛苦苦赚来的。”
“如果不是辛苦钱呢?”
莫行南不解。
她伸手一指前方不远处,“你看那里。那房子又高大又阔气,进出的人个个衣饰光鲜,主人一定很会赚钱,而且,一定不用太辛苦。我们去拿一点做盘缠,他也不会心疼,我们又有好处。好不好?”所指之处,果然门庭若市,几个带刀的男子正一箱一箱地往里面抬东西,从箱子的分量来看,多半是金银珠宝之类。
莫行南的眼睛就亮了,刹那间胜过天上的星辰。
“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扛着几只大包袱就大步往前走去,在房子的大门口停下。
几个男子见了他,脸上有戒备之色,问:“兄弟有何贵干?”
“也没什么贵干,只是想来出一把力气。”他笑嘻嘻地道,“在下莫行南。”
“莫行南?”为首的男子惊呼出声,“可是问武院辛卯年身刃状元、号称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喝酒与打架不要命、拜师与娶亲不花钱的背月关刀——莫、行、南?!”
看着自己长长的名头被这人一口气报出来,还以脸上又惊又喜的神情作为衬托,莫行南真是心情大好,怡然地点点头,背月关刀上的红缨无风自动,“正是在下。”
“原来是莫少侠大驾光临,失敬失敬!”那几名男子连忙抱拳,看到他身后的女孩子,以为又是问武院的弟子,“这位姑娘,还未请教……”
莫行南待要介绍:“她是……”
“我是阿南!”她已经脆生生地道。
莫行南松了口气,还好这回她没说是自己的女儿。
那男子将二人引进厅上,恭声道:“二位稍候,小人这就去请我家局主。”
阿南看着他恭恭敬敬地退开三步,才转步离去,忍不住问莫行南:“看起来,你似乎很有名?”
莫行南“嘿嘿”笑了两声,嘴上道:“一般、一般。”
“这是什么地方?”
“振威镖局的襄城分局。”见她一脸迷茫,他解释道,“镖局,就是专为人保送东西的地方。比方说你这些衣裳胭脂要送到一个地方,自己去不方便,就托他们去送。而振威镖局,是这些局里颇有名气的一家。我去年到京城的时候,跟他们少局主喝过酒,那小子号称酒量无敌,结果还不是倒在我的酒坛之下,哈哈哈……”笑了一阵,肚子里的酒虫开始叫唤,他叹了一口气,“唉,我已经好多天没有喝酒了。希望这位分局主能拿几坛好酒来。”
“你是说他会请你喝酒?为什么?”
“为什么?”他的脸上有明显的得意之色,“嘿嘿,为什么?因为我是莫行南嘛!”
她笑了,“那又怎样?”
她这样不给面子,他正要发作,只闻一个洪亮的声音由厅后传来:“莫少侠打抱不平,侠义无双,今日居然光临敝局,真令寒舍生辉啊。”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者走出来,满面都是笑容,一走来,便握着莫行南的手,“听闻莫少侠三个月前除去梦合山上的匪盗,为我汾北至襄北数十家分局免去前路之忧,如此大恩,洪某不敢言谢。今日大驾光临,还盼盘桓几日,让在下一尽地主之谊。”
“好说好说。”莫行南也笑得欢畅,“我正想向洪局主讨个差使。”
洪局主有丝诧异,“莫少侠此话怎讲?”
“实不相瞒,在下身无分文,正想投身来给洪局主做镖师呢!”
“莫少侠说什么笑话?少侠要多少银子,尽管开口。若是襄城不够,我让人快马去兄弟分局借来!”
莫行南正色道:“这可不行。我怎能白拿你的银子?眼下有没有哪趟镖要出门?”
“要莫少侠押镖,可不是大材小用吗?!”
洪局主还要客气,阿南忽然道:“帮你押镖,你是不是肯给银子?给多少?”
洪局主一愣,后而笑道:“姑娘……”
“我叫阿南!”她新有了名字,似乎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才好,紧接着又问,“你们也别客气来客气去了,你不让他押镖,他也不想白白拿钱,反正你夸得他天上有,地下无,让他给你押镖不是很省心吗?这样子正好皆大欢喜。”
她声音清脆,说话利落,听得莫行南点头不已,“正是这个意思。”
“好吧。”洪局主只好答应了,又笑道,“后堂已备下酒席,莫少侠、阿南姑娘,这边请。”
? ? ?
席面丰盛,山珍海味无所不有,洪局主与其他几个一等镖师作陪,同莫行南边喝边聊。说莫行南如何独身追捕江洋大盗、如何千里护送受伤的别派弟子返回师门、如何夺得问武院辛卯年身刃状元、如何一人独战杀手组织尽堂的六大高手……一时江湖风云,快意恩仇。
酒过三巡,已经混得其熟无比,“莫少侠”已经变成了“莫兄弟”,只听洪局主道:“莫兄弟向来不到南疆啊,这次所为何事?”
喝得兴起的莫行南更是豪爽无比,一扬眉,道:“找绿离披。”
“绿离披?!”
当场人都震了一震。
莫行南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那株通体墨绿的花草,亮在席上,“看!”
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传说中能肉白骨活死人的奇花异草上,眼珠似乎都要掉下来,“这就是绿离披?”
还是洪局主久经世面,最快从震惊与艳羡中恢复过来,问道:“兄弟有朋友病重吗?”
“不是。”莫行南双眸炯炯有神,“嘿嘿”一笑,道,“我是拿它来求亲的。”
“啊!”众多男人们呼哨声响起,跟着暧昧地看了他身边的阿南一眼。
洪局主却道:“莫兄弟中意的姑娘,可是苏州李家的小姐?”
“啊,是啊。”莫行南倒有些奇怪,“神了,这你也知道?”
洪局主“呵呵”微笑,“老头子生平别无所愿,就是希望遍尝天下美食。四年前去了一趟苏州,就听说这位李姑娘在选婿。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绿离披。据说是因为李夫人身患奇疾,唯有绿离披可医。十二年前,武当掌门长青子送了一株给李姑娘的父亲李中泽,李夫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