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中泽当年学艺的时候,长青子是大师兄。师父偶尔偷偷溜出去喝个小酒什么的,就是由这位大师兄代师授艺。对李中泽来说,亦师亦兄。后来李中泽回家做生意,长青子做了武当掌门,两个人的私交仍然非常好。李夫人当年重病,便是长青子只身取来绿离披,送给了李中泽。
对这位高风亮节的武当掌门,莫行南一向崇敬有加。两年前他从问武院毕业的时候,第一件事就跑去武当,要求跟长青子过招。哪知这位高人只是微笑着要他施了一路最得意的武功,却不跟他动手。莫行南不服气,他是问武院辛卯年身刃状元,别说十八般武艺,就是三十六般兵器也样样精通。长青子却道:“多即难精,杂即不纯,小兄弟,你回头练十年八年,再来找我也不迟。”说着,便飘然走了。
莫行南哪里肯放过!就在武当山上海吃胡喝混了大半个月。他是问武院弟子,有观摩各派武功的特殊权限,武当也不好赶人。但白吃白喝也就罢了,最不可恕的事情发生在他上武当的第十六天,武当早课人数少了大半,长青子急怒之下得知:这些弟子都被莫行南拉去喝酒赌钱了!
这下真人动了真怒,二十招内便夺了莫行南的背月关刀。
莫行南当即傻了眼,此后武功每有进益,便忍不住自问:此时此刻,我能挡住长青子几招?
“那你现在大概能挡住几招?”
莫行南想了想,“两百招,应该没有问题。”
阿南吐了吐舌头,“两年时间,便从二十招到了两百招,不错嘛!”
莫行南闻言笑笑。
阿南盯着他看了半天,问:“就快到李家了,你不高兴吗?”
“没有啊。”
“那你有什么心事吗?”她细细地看他,“你平常不是这样子笑的。”
莫行南抓抓头,“是吗?”
“是啊!要是有人夸你武功厉害,你早就笑得合不拢嘴,笑得不可一世。”可是现在他只是动了动嘴角,似乎满腹心事。
被她看出来了……
虽然一路上他都在不停地说话,还是让她看出他的不同,他有些沉郁地叹了口气,问:“你后不后悔杀那两个僧人?”
“那是他们自找的。”她半点也不思悔改。
莫行南再一次叹了口气,“可是,如果你没杀他们,你找到父母之后,就可以快快乐乐地过日子,不用东躲西藏。”
阿南低下了头,“杀都杀了,还有什么好说的?”片刻,她又抬起头来,“快走吧!我真的很想早点看到李轻衣,看看你喜欢的人到底长得什么样子!”
说着,她异常轻快地走到了莫行南前面。
虽然她也是一直说说笑笑,但是,她也是有心事的吧?
他对于人的心思,一向比较麻木。但看着她消瘦的背影,不知怎的,忽然就觉得那瘦弱的双肩上,有沉沉的重担。
她一定也是有心事的,只是,掩饰得比他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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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到了。大户人家,宅院深深,葱茏的草木隐约可见。
莫行南叩响了门环,片刻,大门“吱呀呀”打开,仆人似乎还认得他,露出笑容,“原来是莫公子,请、请。”
引着他们进了门,又道:“小姐在花厅弹琴呢。”
不用说,他们也听到了。
琴声淙淙,有若流水,音色美妙。只是曲调有些哀婉,衬着这深秋的景致,不免有些凄凉。
莫行南跟着仆人往花厅去,身边却不见了阿南,一回头,只见她怔怔地站在原地。
“这就是李轻衣在弹琴吗?”她喃喃地问。
莫行南点点头,示意她跟上来。
曲径幽深,转过小桥流水,假山松石,到了花厅。
李轻衣背对着他们,正在抚琴,长长的黑发披在身上,在白衣的衬托下,无比醒目。似乎听到人声,她回过头来,见是莫行南,眸子里霎时有了惊喜,微微一笑。
琴声骤停,这一笑,似乎已让大地回春。
“莫公子,许久不见。”她轻轻地开口,声音丝毫不逊于琴音,轻轻盈盈地微微福了福身。
莫行南抱拳答礼,“李姑娘,别来无恙。”
阿南在旁怔怔地看着、怔怔地听着,恼怒、委屈、愤恨、痛苦……种种神色渐渐漫上了她的眼睛,她蓦地向莫行南尖声道:“你骗我!”
莫行南一怔,不知道为什么一路提到李轻衣她都安安静静,此时却又突然发起怒来。
“你说江浙人喜欢穿白衣服,像轻纱似的。女人的头发很长,头上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钗环,只有一支玉簪。说话和和气气,特别斯文。弹琴很好听,声音也很好听……”他说的话,她一字不漏地记得,然而每说一句,眼中的伤痛就深一分,泪珠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颤声道,“江浙人根本不是这个样子,你说的人,是她。”
莫行南一呆,当初她非要问江浙人的模样,他只好随口照自己记得的说。
“还有,我哪里像她?”阿南一声比一声问得凄楚,流泪的双眸望向李轻衣,喃喃道,“她那么美丽,那么高贵,只戴一支簪子就已经是天仙,我再穿得五颜六色,也是个小姑娘。”说着,她忽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哈,难怪你说她是女人,我是小姑娘,跟她一比,我可不就是个小丫头吗?!”
阿南眼中流泪,脸上却在笑,一双眼眸如黑夜湖泊,谁也看不出哪里面是什么。莫行南忍不住去拉她的手,“你跟李姑娘本来就不是一样的,也没必要一起比——”
“当然不用比!”阿南笑着,泪却不断落下,“根本,就不是一样的人、不是一样的人啊!”
最后一句,凄厉而悲伤,话音未落,她已经旋身而起,清风般消失在庭院之中。
李轻衣见了这样的轻功,惊讶极了,“这位姑娘是哪位高人的高徒?在江湖上可有名号?”
“她……”一时之间,莫行南居然不知道怎样介绍她,如果她在旁边,也许她又要抢着说:我是阿南!
然而她不在,她赌气走了,他一直弄不明白她为何总有那么多突如其来的怒意。只得叹息似的道:“她是我的一个朋友。”
说着,莫行南从怀里掏出那墨绿色的花草,递过去,“给你。”
“这是什么?”
“绿离披。”
这三个字一出,李轻衣浑身一震!
震惊之后,接过它细细打量,慢慢地,颊上就浮上了一团红晕,她忽然看也不敢再看莫行南,只盯着自己的脚尖,轻声道:“我、我去请爹来!”
说着,便飞也似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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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中泽四十上下年纪,按说这样的富贵之家,他又是修过武当太上玄清心法的俗家弟子,应该更加保养得宜。然而此时看起来,却像有五十多岁,脸上已经遍是皱纹。
他的眉宇间似乎一直都有愁绪,莫行南上次来,他也是这般愁眉不展。
然而今天,他心情显然极好,居然亲自把盏,为莫行南斟酒,“莫公子对我家的大恩大德,真不知让我如何报答。”
他肯对着别人一笑,已经是极大的热情,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热忱的言辞,莫行南简直受宠若惊,“不敢、不敢。”
李中泽倒是十分直接,“小女轻衣曾经发愿要嫁给取得绿离披之人,而莫公子与小女年纪相当,又是少年侠士,堪称良配。倘若莫公子不嫌弃,这便请令尊移步商议婚事。”
莫行南道:“我爹早已过世了。”
“哦。那么我便去见令堂好了。”
看来他实在高兴,居然愿以女方尊长之贵,跑去男方。
“我娘几年前也死了。”
“啊……”李中泽不无感伤,“原来……”
“所以这件婚事,如果李姑娘不嫌弃,前辈就和我谈好了。”
李中泽想了想,“也好,我和内子只有轻衣一女。莫公子既然独身一人,不如就住进来好了——莫公子不要误会,这不是入赘,只是、只是我怕内子身子弱,舍不得与爱女别离。”
莫行南点点头,“我知道,一切都随前辈的意思。”
有这样好说话的女婿,李中泽颇感欣慰,酒过三巡,侍女忽然来报:“夫人想请莫公子进内堂叙话。”
“哦哦。”李中泽连忙站了起来,“内子相邀,莫公子请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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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国色天香,李夫人就是。
美女莫行南见得不少,但是病了都可以这样美丽的,李夫人却是第一个。
只见她软软地靠在榻上,脸上颇为苍白,唇色也极淡,一双眼眸却又黑又深,宛如浸在水光里的一颗黑宝石,云鬓如雾,美人如花,难怪李中泽恨不得拿出性命来呵护。
她半支着颊,道:“我身子不好,失礼了。”
任是谁也不会怪她失礼。
她那黑宝石般的眼睛在莫行南身上流连一会儿,轻声道:“公子器宇轩昂,我家衣儿得夫如此,我也放心了。”
说着她略略地向李中泽点了点头。李中泽连忙道:“莫公子,内子要歇息了。”
于是莫行南便又跟着李中泽出来,李中泽小心翼翼地把门带上,又小声嘱咐丫环小心伺候,夜晚留意关窗,不能让夫人着了风。直到走出一箭之地,莫行南才听到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在自己夫人面前,居然是屏着呼吸的,仿佛生怕出气大了些,都会伤着她。
爱惜妻子到了这个地步,简直如痴如狂。
便是书呆子楚疏言宠老婆,都没宠到这地步。
再回厅上坐了坐,李中泽说了些婚娶事宜。有这样的岳丈大人,莫行南只需等着做新郎官便是。
“下月初八是大好的日子,我们就定在这一天。”说着,他微笑起来,“而到那个时候,内子也差不多可以服下绿离披,能够出席你们的婚宴了。”
“夫人还要到那个时候才服药吗?”
“唉,我也不想等。只是绿离披刀剑亦难损其形状,非得用其他药物炼化。十二年前,药王大人花了十天才将它融成药汁。眼下药王已逝,他的大弟子央落雪医术虽高,性子却十分古怪,要请他帮忙,还得费些周折。”
莫行南点点头,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又灌下去一大壶酒。
离开酒桌已经到了亥时末,月华冷冷,秋风凄凄,花园的树木沙沙作响,酒意在胸中微微翻腾。这样一个人独对天地的时候,胸中居然有细细的疼痛,眸中有酸楚的泪意。
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大概是酒喝得太多了。
他用力揉了揉脸,耳畔忽然听到一个人的脚步,他倏地转身,“谁?”
花影中,白衣人慢慢地走了出来。
那时,有片刻的失落,他以为是阿南。
不过,如果是阿南,他一定发现不了。
“是我。”李轻衣道,不知是因为涌动的花香、清冷的月色,还是因为其他,她的声音似乎比平常多了一丝轻颤,顿了顿,终于鼓足勇气,道,“我、我来找你。”
“哦,有事吗?”
“我听到爹和你说的话了。”说完这一句她又低下头去,良久才抬得起来,“我知道这样见面于礼不合,但是……你是有名的少侠,我也跟着爹爹和长青子伯伯学过些武艺,算起来,都是江湖儿女,有些话,我也不想遮遮掩掩。”
“嗯。”莫行南点点头,“有什么话,请说。”
“要是、要是你不愿意住在这里,我、我可以跟你去扬风寨。我知道扬风寨从不打家劫舍,做的都是正经事情。我、我既然做你的妻子,就会听你的话,你要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她抬起头,一双美丽的眼睛望向他,“莫公子,你肯为我去找绿离披,我、我真的很感激。”
那一天,一个神气无比的少年来找她,说要替她去找绿离披。她并不敢相信,因为他看上去那样大大咧咧,穿得又随随便便。后来知道他就是莫行南,她不再怀疑他的能力,却忍不住怀疑他的心意。
他年少得志,正如日中天。爹爹说他将来极有可能入主问武院,再不济,自己另立门户亦不成问题。而取绿离披是多么艰险的事情,一旦有了万一,他陷入南疆回不来,那便前途尽毁。
而且、而且,他和她,不过短短一晤。
今天,他居然真的来了。
真的,为她带来了绿离披。
她望向他的眼神,不自觉就多了份仰慕与敬重。
情丝如琴弦,就这样,被他扣动。她仿佛听得到,“铮”的一声,从心底,悠悠地升了上来。
莫行南听着,就在身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道:“姑娘你真是个爽快人。很好,我也有些话说。”
轻衣静静望向他。
他看着她,示意她也坐下,然后道:“你知道我的心愿是什么吗?”
“是什么?”
“我希望可以练最高明的武功、喝最好的酒、做最有名的侠士、娶最贤惠的女人。”他一口气把自己所有的心愿说了出来,“只要我活着,武功我就会一直练下去,酒也会一直喝下去,那些侠士该做的事情,我也一定会做下去……而你,就是我心目中最贤惠的妻子。”
李轻衣颇为娇羞地低下了头。
“但是,做我的妻子,也许、也许,嗯……”他找不到什么词形容,想了半天,道,“就是我可能做不到你爹对你娘那样……我可能总要跑出去,你不惯往外跑,正好留在家里。所以我同意住在这里。”
“嗯,知道了。”
“我要说的也就这些了。我怕你看惯了你爹呵护你娘,万一也要我那样……”他头大地皱皱眉,“我恐怕真的做不来。”
“怎样待我,都要看你自己,我不会要求你做什么。”说完,她低下头去,“我的话也说完了。夜也深了,我、我回去了,你也早点歇息。”
莫行南点点头,目送她离去。
她果然和自己想象的一样,会是最贤惠最体贴的好妻子。然而,他为什么还是觉得这么不痛快?心里总是堵得慌?
他起身,长长一叹,回到李家给他安排的厢房。
屋子里没有点灯,月光映得窗上发白,影影重重的光线下,他靠着门,心中莫名的刺痛和悲凉。
“你回来了?”一个声音这样说。
“阿南?”他当然不会忘记这个声音,双眉一掀,惊喜难掩,“你回来了!”他转身便去点灯。
阿南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