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两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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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两江湖-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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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南,你知道我滴酒不沾,今天送你,我就舍命一回。”他说着,自己抱起酒坛,喝下一大口,不会喝酒的人,立刻被呛得咳嗽起来。
  李轻衣道:“我也陪一杯,这……就算是他们的喜酒吧。管家,把那坛女儿红拿来。”
  那是李中泽的珍藏,五十年的女儿红。酒坛一打开,酒香顿时溢出来,李轻衣喝了一杯,正要倒给众人,楚疏言道:“李姑娘,这坛酒,送给行南吧。”
  众人一怔,不少酒虫见了这样的好酒,喉咙都开始痒了,眼见到口的美酒飞掉,失望极了。然而说要送给莫行南,谁还有话说呢?还有谁比莫行南更有资格喝这样的酒?
  楚疏言深深吸了口气,“他在地下,有这样的好酒,一定会很开心。”
  棺盖缓缓合上。
  行南、行南,以后我一定会常常给你送酒。你,安心上路吧!
  然而这坛好酒实在命运多舛,棺木被抬起,经过门口的时候,一个人不小心,居然绊到门槛,刹那间一道浓郁的酒香,透出棺木,霎时充满整个房间。
  “好酒啊……”
  有人这样说。
  人们忍不住互相瞪视一眼,这是奠事,又不是酒楼,怎能在莫大侠灵柩前大谈品酒之经?
  那个声音却不知死活,兀自道:“我一定是做梦,黑漆漆的,谁送这么好的酒来?”
  这一下,连李轻衣的脸色都变了,咳嗽一声。
  这一声咳嗽似乎起到了作用,人群中终于安静了下来,棺木抬到厅上,再由匠人一齐封棺。
  就在棺木落地的那一刻,那声音忽然又响起:“真的是酒呃!谁把酒洒在我身上?”
  这一句话,说得无比响亮,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地听见,这声音,居然来自棺木中!
  诈尸!
  楚疏言一呆,似是不敢相信,随后,他狂喜了起来,扑上去推落棺盖。于是身穿大红吉服的新郎官就站了起来,捏着被酒浸湿的衣摆,浓眉皱起,脸有怒容,大声喝道:“是谁?居然打翻了这样一坛酒?!”
  这样一句话,在随后的数十年里,被人们反复引用。调侃一个糟蹋酒的家伙,再也没有比“把莫行南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更有意思的话了。
  不过在当时,抬棺材的工人、准备封棺木的匠人,还有李家大大小小的丫环仆人,统统只有一件事情可做,那就是——晕倒!
  那么多人集体晕倒的场面一定很壮观,连盛怒中的莫行南也呆了一呆,问楚疏言:“他们干吗?中毒了吗?”
  “还说他们!你呢?你不是中了死亡之眼吗?”楚疏言又惊又喜,摸摸他的脸捏捏他的肩,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啊,死亡之眼……”莫行南想起来了,那一幕幕,长青子、李中泽、李夫人、尽堂、阅微堂使者、坠向秋水的纤瘦女子,一张张脸,都想起来了!“阿南!阿南!”他回身扑到棺木里,阿南双眼紧闭,鼻息全无,他浑身一震,“她怎么了?!她不是好好的吗?她又没有中毒?!怎么、怎么会——”
  “她后来自己跳进池子里。”李轻衣看着妹妹,刚刚提起的希望又覆灭了,怔怔问,“为什么?为什么都是中了死亡之眼,她、她却醒不过来?”
  “那是时候未到,可千万别盖棺啊——”
  说话的人气喘吁吁,竟然是行色匆匆的百里无忧,他一身华衣,飞掠而来,停在莫行南面前,“快把她抱出来透透气吧!还有啊,你这人实在很小器呢,难道就因为我没有参加你的婚宴,就想不开自杀?自杀就自杀吧,怎么还把阿南姑娘也搭上?”
  莫行南连忙把阿南抱了出来,一边对着他翻了个白眼,“你还说,昨天你跑到哪里去了?”
  “前天晚上你出去追阿南,我也去了,只是……嘿嘿,追着追着看到一位佳人……呃呃呃,哪知道今天一早就听人说莫行南和新婚妻子双双死于死亡之眼,我还真怕你们把棺木封死了,到时候,不死的也真死了!”
  楚疏言喜道:“你知道这毒?”
  “嗯,这是天竺传过来的东西。原名叫做‘给你一双死亡之眼’,只是让人呈一种假死状态,六个时辰后便能复活,听说阿南比你中毒晚一点,醒来自然也要晚一点。”
  正说着,阿南忽然在莫行南的怀里动了动,轻轻呼出一口气,就像清晨从睡眠中醒来一般,似乎还想伸个懒腰。忽然发现自己在莫行南怀里,身边还围着一大圈的人,一愣,紧接着,震惊布上了她的眼睛,问:“行南,是我们活回了来?还是……这些人都跟我们下来了?”
  “乌鸦嘴。”莫行南不客气地骂了一句,脸上随即浮现无比灿烂的笑容,“原来是虚惊一场,天哪,真像一场梦。”搞清了心上大惑,他的注意力再一次回到原来的事情上,“这酒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活着的时候不给我,等死了才泼在我身上?”
  “唉!”百里无忧无可救药地摇摇头,“谁说是虚惊一场?你们两个,现在只剩下一个月的性命,还有心思找酒喝。”
  阿南一惊,“什么?”
  “这才是死亡之眼的真正含义啊,给你一双经过死亡的眼睛,走向死亡。据说在天竺,会给犯人下这种毒药,使其透彻反省自己的罪行。看得开的,是解脱;看不开的,这一个月,却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阿南喃喃低语,“尽堂首领下药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
  莫行南也怔住了,“一个月?”
  难道死而复生,相守的时间,也不过短短一个月?
  ? ? ?
  一个月,可以拿来做什么?
  如果你的生活里忽然空出了一个月的时光,你会准备干吗?
  学你一直想吹的笛子,或是一种艳羡了好久的舞蹈。
  去远方看望一位朋友——你一直答应要去,却一直没有去成。
  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修身养性。
  就那么好吃懒做过一个月。
  ……
  答案有无数种。然而,倘若这是你人生当中的最后一个月,你又会怎么做呢?
  爽直洒脱如莫行南、聪明玲珑如阿南,都有些迷惘。
  秋天的暖阳洒在他们身上,风柔柔地吹过,带来满园花草的香气,几只淡黄的蝴蝶在身边飞舞,几乎可以听见它们振翅的声响。
  生命,是如此的美好。
  尤其,经历过一次死亡之后,更能体会出一花一叶中的美丽。
  “如果死了,就再也看不见这样蓝的天,晒不到这样舒服的太阳,也看不到这样美丽的蝴蝶了……”阿南坐在石凳上,双手托住脸,脸上有不舍,也有惆怅,微微叹息,“行南,死过了一次,我反而更怕死了。” 莫行南默坐,忽然道:“过来。”
  “什么?”
  “坐到我身上来。”
  阿南脸上一红,“什么呀,大白天,到处都有人……”
  “阿南,难道你还没有想开吗?”莫行南的眼神顿时透彻,“我们只剩下一个月了,一个月之后,世上不再有我,也不会有你,别人怎么看我们,又有什么意义?”
  啊,他居然比她先想通。
  是啊,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为什么还要管别人怎么想呢?光用来管自己,都已经不够了啊!
  她起身坐到他膝上,他的胸膛宽阔温暖,她把头靠在他肩上,微微舒了口气,“其实能有这一个月已经不错了——简直是我们白白捡来的。”
  他听着,低下头,轻轻地亲了亲她的脸。
  “嗡”的一声,她整个人晕了晕,整张脸埋进他的衣服里。
  莫行南拍拍她的头,“喂,都老夫老妻了,害什么臊?”
  “谁老夫老妻了?我才十七岁哎,”她不满地反驳,“还有,你刚才叫我什么?”
  “好好好,阿南、阿南。”他投降,“行了吧?”
  她这才点点头,靠回他身上。
  莫行南忽然一皱眉,“不对,我应该叫你娘子才对。”
  “那我不是要叫你相公?”她微笑着配合,“相公、相公……”
  相公,娘子。
  老公,老婆。
  多么平凡的称呼,这世上,有无数人听着这样的称呼,从青年到白发苍苍,再到死。
  然而他们没有机会了。
  无论怎样相亲相爱,都不会有白头偕老的一天。
  阿南的眼中,止不住有了泪意,“行南,你当初根本就不应该去苗疆……莫行南、莫行南,那句‘九死一生’,真的没有说错啊……”
  “算我倒霉吧!”莫行南拍拍她的脸,“好了,别哭丧着脸。我们得想想,这一个月要做点什么才好。” 他用袖子擦去她的泪珠,看着面前这张脸,胸中那剑气般的伤口,忽然又疼了起来。
  阿南、阿南,你才十七岁,怎么可以就去死?
  他的眸子变深,里面那深深的怜惜,阿南只看了一眼,泪水便又掉了下来,“行南,这个世上,只有你会这样看我。当初在鱼蓝山,你说不要绿离披,要带我走的时候,就是这样看我的。我当时就想,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啊,怎么肯为了别人伤害自己啊!”她说着,盈泪一笑,“哪知道,你为了我,甚至肯连命也不要。活不活这一个月,对我来说并没什么差别。就算我在昨天死了,心里一样高兴得很。但是你、你这么好的人,不该这么早死。”
  莫行南抓了抓头,纳闷,“怎么?难道我当时就喜欢上你了吗?”
  他故意装出这副神情,不跟她再提“死”字,阿南怎么会不知道?抹了抹泪,跟着一笑,“是啊,可是你偏偏嘴硬得要命,而且又笨得要死,一路上只惦记着要娶我姐姐……哎,你说,你是怎么认识我姐姐的?” 她倒翻起了旧账。
  莫行南却已经变得聪明了,牢记郑镖师“切不可在一个女人面前提另一个女人”的情场真言,抬头望天,“哎呀,你看今天的天气真是好啊,不如我们出门逛逛吧——啊,我带你去扬风寨好了,算起来,那也算我的窝。”
  阿南凄楚地看着他,仿佛随时就要哭出来。
  莫行南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这副样子。只好咳嗽一声,“呃,我觉得她很适合拿来做老婆嘛,那会儿又顺路,就跑来看了看她咯。”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见了个面,聊了个天。”
  “就只是见了个面,聊了个天,你就去找绿离披?”阿南不敢置信地瞪着他,这个男人的冲动,远远超出她的意料。
  “我已经决定娶她做老婆嘛,直接找绿离披就是了,废那么多话干什么?哎,我还没有问你呢,百里无忧那小子最好色了,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他没有,不过……”
  “不过?!”原来只是想用这个名字扯开她的注意力,哪知道居然真的有内容,莫行南浓眉早已皱起,“他都做了些什么?!”
  “你想到哪里去了?”阿南白了他一眼,“我只是觉得百里无忧这人,有些奇怪。”
  他松了一大口气,“哦?”
  “他身上有一丝很奇特的香气,这香气,和尽堂主人很像。”她说着,一面回忆思索,“当时尽堂主人在林子扣住我的时候,我就闻到这股香味。后来那两个和尚追我的时候,他让我上马车,我又闻到这股味道……”
  “你还别说,那天我就觉得尽堂主人的背影很像百里啊!”莫行南道,“可是,百里是娑定城少城主,要什么没有?何必再组个什么尽堂?再说世上相似的人未免太多——啊!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尽堂主人,八成是百里失散多年的兄弟,就像你和李轻衣一样!所以两个人才有所相似……”莫行南的话还没说完,阿南就笑了出来,眼中泛出点点星光,“除了这一点,你再也猜不到别的了!”
  莫行南看着她,由衷地道:“阿南,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他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贴近自己,低声道,“我们好像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
  阿南茫然,“什么事?”
  “我们已经拜过堂、喝过交杯酒,可是……”他的眼睛含着笑,“还没有洞房……”
  “啊!”阿南的脸,刹那间又红了。
  ? ? ?
  那天晚上,她做了他真正的妻子。
  汪洋般的快乐与幸福,让她几乎流下了眼泪,极乐过后的两个人,相拥着睡去了。
  夜半时候,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阿南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悄悄地支起身子,低头看着身边的他。
  他合目安睡,像个玩累了的孩子。
  眉毛又浓又长,那双明亮的眼睛也睡着了,看不到里面如太阳般耀眼的光芒。
  他是她的太阳,照亮她所有的阴暗。
  他也是许多人的太阳,人人都仰望他的光芒。
  她悄然地下了床,披上一件外衫,如风一般掠向书房。
  她记得,那天在书房隔壁,听到长青子和她父亲在讨论绿离披。
  书房里放满了书、瓷器、玉瓶,她不放过任何一寸地方,细细搜寻,终于在书桌里发现一个暗格。轧轧数声之后,通体墨绿的绿离披,静静地呈现在她的面前。
  虽然李中泽肯出万金,药王谷的人却一直没有来。这枝绿离披,正安静地等待着它命定的主人。
  她欣喜地取过。
  “阿南……”门口忽然响起莫行南的声音,“就算绿离披能解死亡之眼,可是,一株绿离披,只能救一个人。”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半靠着门框,双手环抱,目光如水,望向她。
  如水一般的悲伤。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对生命的悲伤,亦是,对她与他的。
  他是那么大开大合的一个人啊,闯荡江湖,鬼门关前不知走了几遭。他是天生的游侠,从来没有看重过自己的性命,为朋友死,那是义烈;为家国死,那是忠烈。然而唯有为她死,觉得幸福。
  多么奇妙的感觉,二十二年的生命里中,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唤醒他的欢喜、恼怒、怜惜,甚至怨恨。在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之前,整颗心就已经为她痛,整个人就已经为她燃烧,甚至,在死亡之眼面前,他几乎连一刻的思索也没有,就直直地,跳了下去!
  就那么一起跌入死亡吧!反正,他们的血脉都已经纠缠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别傻了。”他缓缓地走到她面前,“我是不会用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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